薄雾。

弯长的湖在雾中如珍珠绶带般萦绕着。

静谧的渌水倒影着少女绝美冷漠的脸庞，英俊的少年悄悄站在她的身后，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来做什么？”孙蝶冷不丁道。

孟星魂低声道：“对不起。”

孙蝶惊讶道：“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孟星魂道：“我欺骗了你。”

孙蝶冷笑一声，手中的石子猛地被她扔落，在湖面激荡起圈圈涟漪。

她道:“骗我又怎么样，反正你们要么把我当呆子要么把我当傻子。我就是个没有脑子的女人，是个没有思想的花瓶，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孟星魂黯然道：“你不要这么说。”

孙蝶又高声道：“你是我什么人，你要管我？”

孟星魂被她的冷漠和嘲讽刺得生疼，他想要开口，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木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呆子和傻子。

孙蝶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淡道：“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但她许久都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孙蝶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你还不走？”

孟星魂也咬紧牙关，却纹丝不动，他知道他现在若是走了，就真的永远失去了她。

他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可他宁愿死也不愿失去。

孙蝶倏然站起，转过身盯着他厉声道：“孟星魂，你是不是当我没有脾气！”

孟星魂握紧拳头，痛苦道：“不是。”

孙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不走，好！”她声音霍然冷到了极点，“若是以前，别人不走，我自己就要走，但是现在——”

她一步步靠近他，她过去只知道后退，但现在她却学会了前进。

孙蝶瞪着他：“你不走的话，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她离他的距离那么近，几乎要贴在他冷硬的胸膛前，可她那双柔软的手却已握住了他腰畔的剑柄。

孟星魂当然不可能杀她。

他宁可杀了自己。

他也想要杀了自己!

剑，像划破白纸一样，轻易地划破了薄薄的衣衫和脆弱的肌肤。

血顺着从剑锋淌下。

现在剑已垂下，孙蝶脸色复杂地盯着他。

他脸色惨白，却还是一动不动，像块屹立的顽石。

孙蝶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走？”

孟星魂竟笑了，道：“不走。”

他年纪不大，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漆黑的眼弯似月钩，毫无血色的薄唇下隐约露出虎牙。

孙蝶道:“为什么？”

她的声音已软了几分。

孟星魂道:“因为我想待在你身边。”

孙蝶道：“你想？”

孟星魂惨笑着，一字字道:“对，我想，只是我想。”

和孙蝶的父亲，和高老大都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要待在孙蝶身边只是单纯的他想这样做。

他以前从未想过他一定要做什么事。因为他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一个连生命的自由都没有的人，他所拥有的只剩下瞬时的，报复式的冲动。

那些短暂的快乐就像流星一样，流星划过后又是漫长苦涩的夜。他不愿意再忍受，他觉得在这里死去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有一种近似果腹感的满足。

孙蝶瞪着他的眼睛逐渐蒙上了一层柔雾，她道：“你喜欢我？”

孟星魂盯着她，他已感受到力气在逐渐流逝，但他一刻也不想移开视线。

他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如果说喜欢一个女孩子会不会像一个笑话。”

孙蝶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孟星魂顿了顿，接道：“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一个寻欢作乐的嫖客。”这同时也是林仙儿对他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孙蝶道：“你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孟星魂呢喃道：“你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孙蝶道：“所以你对我爹说，你想娶我？”

孟星魂道：“是。”

孙蝶道：“你知不知道律香川和我的事？”

“我知道……”

孙蝶又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孩子？”

孟星魂苦笑一声，一时语塞。

孙蝶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做不了母亲了，我爹找你来是要你当便宜后爹的。”

孟星魂更是无言以对。

孙蝶又开始瞪他：“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对不起。”孟星魂垂下头。

孙蝶道:“现在呢，我是什么人？”

孟星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嗫嚅着苍白的嘴唇道：“你……你就是你。”

孙蝶竟噗嗤一笑：“对，所以我就是我，你就是你，这就足够了。”

你不是也懂得这个道理吗？

“我……”孟星魂嘎声道。

他的眼泪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她的一句话会有这样的效果。

孙蝶“当啷”地扔下剑，眼眸上下打量着他，道:“好了，你还不想死吧，不想死就快走，去……”

孟星魂猛地咬牙，双指如闪电疾锁住全身三处大穴。

他沉沉喘气道:“我还不想死，但我现在可不可以不走……”

孙蝶蹙眉道:“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孟星魂脱口而出道：“我想娶你！”

孙蝶脸色一红，道：“我觉得你先得去看看大夫。”

孟星魂以为她关心自己的伤，不由得心头一热，不禁柔声道：“我的伤势没有大碍。”

这么多年的磨砺，只要不是刺破心脏的致命伤，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我是说你的脑子。”孙蝶冷笑道。

孟星魂哪还敢说话。

他站在原地偷偷瞄着她的表情，他冷俊的脸庞忽有了几分局促的神色，实在有点傻。

孙蝶瞥了他一眼，忽然很想笑。她道：“你是真的想清楚了？你……不在意？”

她最后这几个字，仿佛蚊呐一般。

孟星魂道:“我的确想再想一想。”

孙蝶陡然高声道:“什么!”

孟星魂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急道:“不，我是说……我怕我说得太快了，你觉得我太轻浮了。”

他的眼睛就像莹亮的寒星，他黯然道：“其实我怎么会在意，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倒是我自己……”他苦笑一声，接道:“我只有一条烂命，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只有这一句话是我的真心。”

但他知道真心毕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

“真心就够了，因为真心最难得。”孙蝶道。

她说这句话，是因为她现在什么也不缺，无论是家人，朋友，还是以后可能是她爱人的人。

她已有了勇气，有了自信，无论她想接受什么，拒绝什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月光照在她恬静的面颊上，有种入世而超的美丽。

孟星魂看着她，逐渐痴了。

孙蝶忽黠笑道：“可你想娶我，我却不一定要嫁给你的。”

孟星魂呐呐道:“是。”

“而且你要是敢对我的宝宝不好，我可是要赶你走的。”

“是……”

孙蝶秀眉倒竖:“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真的杀你了！”

孟星魂急道：“我若再骗你，我就把我自己杀了！”

笑声。

一阵刺耳而凄厉的笑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谁!”

孟星魂目光如炬，盯向不远处的丛丛芦雪厉声道。

一道纤细单薄的人影逐渐在雾中出现。

两人齐齐惊楞住。

这个人竟是林仙儿。

两人方才的话，她已不知道听了多少。

“仙儿！”孙蝶噔地面红耳赤。

林仙儿笑道:“别惊讶，我是喝酒喝多了，来吹风醒一醒。”

孙蝶羞道:“那你酒醒了？”

林仙儿的笑意忽然淡了许多，道:“醒了。”

“那我们回去吧!”孙蝶跺了跺脚，她正打算走上去，要牵林仙儿的手。

林仙儿忽道:“不，我还没醉够呢。”

孙蝶皱眉道:“怎么你现在还想喝？你的伤还没好呢，别喝太多了!”

林仙儿摇头道:“我还想喝你的喜酒，我都活两辈子了，还没喝过喜酒呢……”

后半句话她说得太轻，孙蝶没有听见，只听到了前半句。

“怎么你也……”孙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又见一旁的孟星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她小脸又是一红，开始推他的后腰，急道:“你快点给我走，回你自己房间疗伤!”

孟星魂期期艾艾地出声，终究是犟不过孙蝶。

等孙蝶好不容易赶走了孟星魂，回头一看，哪里还有林仙儿的影子。

“仙儿？”

她四下逡巡，不禁面露疑色:“奇怪，人去哪了？”

……

林仙儿几乎是逃的。

她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浑身的痉挛和颤抖。幸好天色已晚，孙蝶离得远看不清，孟星魂的心思又都在孙蝶身上，这才让两人都注意不到她的不对劲。

她缩在草丛中抖如筛糠，死死地咬着唇，通红的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的手心亦在颤动。

但那是她的剑。

剑仿佛想说话，仿佛想流泪。

林仙儿陡然看向它。

她终于不再折磨自己的唇，开口冷笑道：“你是什么鬼东西？”

剑说：我是阿飞。

“你关心我？你为什么要关心我？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剑说：我在意。

“滚开，别跟着我!”

剑说：除非有一日，我已骨化形销，灰飞烟灭。

但这些话，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他甚至茫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中人，还是剑中身？

而林仙儿已又将他抛弃。

她踉跄着离开。

她怎么会知道她毫不留情抛弃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土丘上的孤剑遥对着冷月。

黯淡的月亮随着水泽边的枝桠倾斜，一簇簇白色的苇草像是被压弯了似的，凄哀地倒向还未出世的朝阳。

作者有话要说：摊牌啦!是阿飞!

但是可怜的阿飞没有嘴，其实又约等于没有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