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忘记阿飞的笑容。

孙蝶见林仙儿久久没有反应，以为是她今日已经十分疲倦了。忙催促道:“好了，仙儿。不说了，你今天要好好休息。我们快睡觉吧!”

话罢，孙蝶呼地吹灭了蜡烛，掀起珠帘，如一条滑溜的鱼儿钻进了柔软的被窝。她的床不仅绵软，还很大，完全足够两个女孩子睡在一块儿。

房内一片黢暗寂静，只剩下透窗的秋风和蝉鸣。

孙蝶侧躺在林仙儿身旁，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别说林仙儿闭着眼睛，哪怕她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到孙蝶的目光。

因为她的眼眸和她的呼吸一样温柔而火热。

有一瞬间，林仙儿的心好似也软了几分。

她忽开口道:“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了，难道你家里没有客房吗？”

孙蝶秀眉倒竖:“难道你不喜欢和我睡觉？”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和女人一起睡觉……”

“难道你只喜欢和男人睡觉？”孙蝶怪声怪调道:“好哇，说实话，你到底背着我和几个男人睡过觉了!”

林仙儿淡道:“说实话，那可比天上的星星多。”

孙蝶笑嘻嘻道:“我不管!反正我就喜欢和你睡觉——”

“铛——”屋内仿佛有什么重物摔落的脆响。

孙蝶惊诧地仰起身，眼睛四下逡巡着声音的来源。她疑狐道:“什么声音!”

林仙儿掀开眼皮，她的眼力比孙蝶要厉害得多。纵然在黑暗中，她敏锐的目光也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那把剑。”

孙蝶恍然大悟:“是不是之前救过我们的那把飞剑？”

那天晚上林仙儿陪孙蝶去见律香川的时候，孙蝶也看见了那柄会自己杀人的飞剑。它击落了律香川的暗器，甚至差点把律香川给杀了。

“对。”

孙蝶听着一直不停的嗡嗡的响动，迟疑道:“它……它怎么了？”

林仙儿道：“不知道。”

孙蝶道:“可是……这大晚上的，它要干嘛呀？”

林仙儿冷道:“真吵。”

剑骤然安静了下来。

孙蝶惊喜道:“呀!它原来听得懂我们的话!”她说着说着就想下床去瞧瞧那把剑。

林仙儿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把她摁回到了床榻上:“你还睡不睡了。”

“睡……睡了……”孙蝶含糊着点头。

两人和衣而眠。

剑再也没发出过什么响动。

林仙儿醒时天已大亮了，她竟一觉睡到了晌午。甚至她起来的时候，孙蝶都已不在。她睡得这样沉，连孙蝶什么时候起来都没有察觉。

林仙儿掀起床帏，噔地赤足下榻。她的目光移到了房内的黄檀木圆桌上。

桌上静置着一柄无鞘的剑，剑身长而薄，在阳光下恍如一泓秋水。

有时候，这柄剑会让她想到阿飞的剑。阿飞的剑也很薄很简陋，但同时也更快更可怕。

她凝视着那把剑良久。

突然，她引臂执剑，身形如飞，几息之内手中的剑招已变化数次。她的剑法糅合百家，讲究剑器清轻，腕如灵龙，多走飘忽多变的路子。

“吱——”地一声，门被一只漂亮白皙的手轻声推开。

孙蝶端着个盘子推门而入，盘子上面盛着一碟黄橙软糯的桂花糕。

她见林仙儿已经下床，缠着纱布的手还握着剑，不由跺脚道:“仙儿，你的伤还没好呢，怎么一大早就拿剑了？我给你带了吃的，你吃完再休息一会儿。”

林仙儿顺手挽了个剑花，收了剑势。这才道:“这剑不对。”

“不对？”孙蝶顺着林仙儿的目光移到了她手上的轻剑，疑惑道:“怎么不对？”

林仙儿指尖滑过薄薄的剑身，沉思道:“它不是原来那把。”

哪怕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剑，握在手上的感觉也是不同的。一个人若是曾将自己的命交托到剑上，自然能够分辨得出来。

孙蝶惊道:“那原来那把剑呢？”

林仙儿道:“它会飞，也许是它自己飞走了。”

孙蝶忽笑道:“要真是它自己飞走的，怎么桌子上还会出现一把一模一样的剑呢？一定是有人将它掉包了。”

她气愤道:“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才能够找到那把剑——”

林仙儿反问:“为什么要找那把剑？”

这一句仿佛把孙蝶问到了，她道:“因为，因为……那把剑很特别，它还救过我们……”

林仙儿道:“就是因为它特别。你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么？”

孙蝶皱眉道:“你是说……”

林仙儿冷淡道:“一把会飞的剑，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所以不管它是自己飞了，还是被人取走了不见了，总而言之，它不要在我手上是最好的。”

孙蝶道:“你真这么想？”

林仙儿道:“我真这么想。”

“我不信!”孙蝶摇头如拨浪鼓:“你之前不想管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过么？”林仙儿说话时，孙蝶已拿起一块桂花糕怼到她嘴边。桂糕香甜，入口滑腻，黏着牙齿让人轻易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孙蝶笑眯眯道:“快吃点东西。”

她又接道：“它是在我房里丢的，我自然是要帮你找到它。”

孙蝶又霍然伸出手臂轻飘飘地夺过林仙儿手中的剑。

林仙儿深黝的眼眸盯着孙蝶。

孙蝶拎着剑，嫣然自如道:“不管是真的假的，总之你现在什么剑也不能用，大夫说你起码要休息三日才行。”

林仙儿道:“知道了。”

孙蝶道:“真的知道了？”

林仙儿忽觉得有些头疼:“知道了，大小姐。”

“那你吃完了便回床上休息!若是身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千万要叫我。”

“好。”

“如果我不在，你就喊那些小丫头们，让她们去找大夫。”

“好。”

“如果……”

林仙儿已将孙蝶轰出了门。

她合上眼睑，靠门轻揉着额角，仿佛从未有这样累过。她已有些招架不住孙蝶，但她看得出来，有一种久违的东西回到了孙蝶的身上。

也许是热情，也许是希望。

那林仙儿自己呢？

林仙儿心道:我什么也没有，更不会有失而复得。

清透的阳光穿过隔扇门的薄窗纸，林仙儿缓缓放下了手，阳光映着手的影子。这双手瘦削，枯黄，就像秋桐的残枝。

她过去的手有多美丽，现在的手就多丑陋。

可这些对她都已不再重要。

她只是忽然觉得，她的手上，应该要拿着剑的。

“剑……”

林仙儿骤地合上掌心。

孙蝶一出房门便霎然冷了脸色。

剑“哐当”被她扔在了花丛中。

门外满园的花开烂漫，树下的积水映照着天穹的几片薄云，花枝从湿润的泥地上蔓延出来，几乎触到她素白的足下。

“喀嚓”一声，那脆弱的花枝被孙蝶踩了个粉碎，花朵落在她足边。

“你心情不好？”

孙蝶一转头，就看到了孟星魂。

他的脸很白，眼睛锐利得就像鹰，眼底隐隐发红，好似很疲倦。但他昨夜杀了一夜的人，的确应该很累的。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精神上的疲倦。

“你怎么在这儿？”孙蝶问道。

孟星魂道：“是……你父亲让我留下来。”

孙蝶冷道：“那你应该去找我父亲。”

孟星魂仍伫在那儿，就像一棵树。

孙蝶瞪他道：“你还不走？”

“我……”孟星魂苦笑一声，深深凝视着她，道：“我走之前，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

孟星魂道：“你不要不开心了，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孙蝶的声音哽了哽，嘎声道:“你——”

孟星魂仍然凝视着她，他的眼神很真挚，却又不敢太真挚。

孙蝶脸上忽流露出一丝挫败：“昨晚，仙儿的剑被人换走了，我在想会不会还是律香川的人，也只有他，只有他！”

孟星魂的表情仿佛有一瞬间的僵硬。“也许……”

孙蝶道：“也许？”

孟星魂低头道：“也许吧。”

“我去找我爹。”孙蝶眼神发冷，她一字字道：“我一定要帮仙儿找到那把剑！”

他唯有沉默。

孙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不走？”

孟星魂猛地抬头。

孙蝶冲他蹙眉道：“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孟星魂怔愣道:“没有。”

“那你愣着做什么！跟过来呀！”孙蝶说完便扭头不理他。

她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看，因为那少年已经小心翼翼地踩着她的影子靠过来了。他离她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可两个影子的距离却是毫无保留的。

他不敢看她，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低头注视着她可爱的影子。

其实除了杀人的时候，他从未跟在别人的身后。

孙蝶的家里自然是很大的，不过他心想，如果这一段路能够再长一些就好了。

他再想不起别的东西。唯有这个期待充满了他苦涩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