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盏茶时间,孙蝶便被带到了小楼的门前,正对着刚上的门闩。她无瑕顾及四周的环境,只听见门内有熟悉的声音便惶急地上前,笃笃敲门。
“仙儿,你在里面吗?”
“咳咳……”回应她的是一阵虚弱的咳嗽。
“仙儿!”
孙蝶方欲开门,忽有人攥住了她的左臂。这力道不轻也不重,正好让她无法挣脱。
律香川!
她双目含恨,对着这个男人冷道:“你,你对她怎么了!我杀了你!”
她抡起右臂,手掌猛地要往他脸上掴,但依旧被男人轻易抓住。孙蝶整个身子跳起来,拼命将双臂从他手中抽开,但律香川的手像钢铁一样丝毫不动。
“她还没有死,你也不用摆出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孙蝶使劲挣脱不开,脸上已经逼起了怒红:“你放过她。是我得罪了你,你冲我来!”
“是吗?”律香川蓦地松开桎梏。
孙蝶险些被他的力道甩倒在地,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身形。
律香川道:“我冲你来做什么呢?难道我要杀了你?难道我真的舍得?那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孙蝶攥紧了拳头,修长的指甲刺到肉里。
孩子?他居然有脸说孩子!
孙蝶几乎要大笑起来。
律香川道:“小蝶,我知道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包括她也包括你的父亲。如果你想要他们平平安安……”
孙蝶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恨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律香川露出春风般柔和的微笑:“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否则今日的下场你也清楚了。”
“好……我知道了……”孙蝶呢喃着,忽然眼睛泛红,大声道:“但你不准杀她!”
律香川近乎怜悯地看着她,应允道:“当然,我没必要杀她。”他最想杀的人,始终只有一个。
……
暮色四合,一江寒鸦惊渡。
当天夜里,孙玉伯房间的窗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没有人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打开这扇窗,除非,这个人是他自己。
律香川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站在远处的小山上眺望到小窗被推开时,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
这样遥远的距离不会被探子发现,但也绝对不是人类的肉眼能够轻易观测到的,哪怕他眼力极好也不例外。
他用的是从西洋淘来的望远镜。
“我当然知道他要去哪里。”
事情总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是他最忌惮的敌人孙玉伯也不例外,这不禁让他生出了一股自得之感。
“这实在是个好机会。”
孙玉伯就像皇帝一样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皇宫,而且离开时必然有人护送。但这次不一样,因为他要去见的人是孙蝶。
他亲手将未婚先孕的女儿赶出了家门,将她视为自己一生最大的耻辱,又怎么好意思让别人知道他要去见自己的女儿呢?任何一个男人都拉不下这个脸,何况是孙玉伯这种自诩大丈夫的男人。
他是一个人去的,甚至不会通知任何人。尤其是他信任的在意的人。
“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错过了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直以来,律香川总活在孙玉伯的阴影之中。这让他愤怒,抓狂,阴郁,甚至要拿他的女儿泄愤。
但想想孙玉伯的儿子孙剑,再想想他手下那位极可怕的杀手韩棠,律香川还是摁下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这些人还没有解决,孙玉伯的左膀右臂尚在。他那样的人哪怕被刺中了心脏,只要有双手就还有挣扎之力。
律香川叹了口气。
他必须等,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在他把剑刺入孙玉伯的心脏之前,他先要把孙玉伯的四肢废掉。
他招了招手,很快有手下人附耳过来。
“现在让他们原地待命,等孙玉伯走了再听我下一步命令!”
“是!”
可是律香川竟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还有一个隐蔽而聪慧的杀手在等着孙玉伯。这个杀手实际上也是他安排的,用来麻痹和迷惑孙玉伯的棋子。可惜他并不了解这颗“棋子”,这颗棋子也不知道“操棋人”是谁。
可棋盘上的“棋子”又岂止一颗?
任何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搅乱风云的能力。
……
孙蝶独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托腮凝着桌上的烛台。温暖的火光给冷白的肌肤添上了一丝烟火气。
但她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窗户没关,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雨,她听见泛黄的窗纸被夜风吹得飒飒响。她正起身,郁郁的眼眸投向那扇小窗。
“啊!”
孙蝶惊叫了一声,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鬼!
幸好这个鬼不是什么恶鬼,而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可是对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她的喉咙一瞬间就哽住了,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你怎么来了……”
孙玉伯也不知道在窗外偷看了多久。
须臾,一个颀长健硕的身影便推了门进来,他衣襟上沾了许些白色的雨珠,随着他走路簌簌落下。
孙玉伯冷脸道:“怎么我来看看你还不行么?”
孙蝶呐呐出声,不敢看他的眼睛:“没,没有……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
孙玉伯道:“我寿宴那天,你来看我?”
“我……我是想来看你。”
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不敢抬头了。
孙玉伯看她怯怯可怜的模样,哼气道:“你想回家?你说罢,说出那个畜牲的名字,等我杀了那个畜牲和孽种,我就让你回家。”
孙蝶后退半步,仓皇摇头道:“不……我不会说的!我也不可能让你杀我的孩子!”
听她不仅不肯说,甚至还护着那个孽种,孙玉伯额角青筋直跳:“你还护着他!我孙玉伯一生威名赫赫,怎么会有你这种愚蠢软弱的女儿!你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孙蝶忽然激动起来,从脸庞到耳根子都染红:
“我丢你什么脸!又有几个人知道你有一个愚蠢又软弱的女儿?更何况你这个愚蠢软弱的女儿还不是你自己亲手养的!我又没有娘,从小到大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舞刀弄棍,不能出外闯荡,就乖乖当你的掌上明珠,现在你觉得我又蠢又没用……”
孙蝶蓦地瞪着他:“反正你有个好儿子就够了,你来找我这个愚蠢软弱的女儿做什么!”
“你!你……怨我……”
孙玉伯猛后退一步,石板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足痕。
他的心脏,那颗面对数百强敌围杀都宠辱不惊的心脏现在几乎要跳出胸腔外。他甚至分不清他是愤怒还是心碎。
孙玉伯霍然一震袖,垂下头盯她道:“你要怨我我无话可说。但我问你那昨天女人呢,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既然不想回来,那为什么要和她过来找我,甚至还编出了个那么可笑荒唐的理由!”
孙蝶脸上一红又一白。
“她不过是我买的丫鬟,跟着我一同过去罢了。我昨天也许是想去看你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见你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这么蠢我怎么知道!”
孙玉伯冷道:“我瞧你这个识人不清的蠢货也是不知道的。”
孙蝶怒道:“到底谁是识人不清的蠢货!”
孙玉伯眉头一蹙,忽而舒展起来:“哼,你现在骂我的样子倒比刚刚要顺眼一点。”
孙蝶顿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干脆就垂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地。
孙玉伯忽道:“你知不知道张老头?”
孙蝶一慌,面上却不显:“什么,什么老头?”
“没什么。”
孙玉伯倒也没想从孙蝶这里问出什么东西来,他早知道他这个女儿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可这又能怪谁呢?
“我走了。”孙玉伯转过身。
孙蝶猝抬头,呢喃道:“你……这就走了……”
孙玉伯吹胡子瞪眼:“不然呢?继续听你数落我?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敢数落我!”
孙蝶又没话说了。
孙玉伯推开门。
“嘶”地一声,冷风灌入,白雨如幕,黑暗中一道剑芒穿透雨幕!
孙玉伯绝对想不到,门外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这个人叫做孟星魂,是快活林的顶尖杀手,也是律香川布下的一手棋。可他不认识律香川,他只知道他的恩人高老大布下的任务是要他要杀了孙玉伯!他并不愿意杀人但他必须杀人。
为了杀人他可以昼夜潜伏可以夜行千里,他把自己当做疾马,当做猎鹰,甚至当做獾鼠,反正不能把自己当个人。
他如幽灵般观察窥伺孙玉伯多日,却始终找不出他的半分破绽。
孟星魂确信,要杀这个人,错过了这次他就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哪怕这机会是九死一生,那也是唯一的机会,更何况他倒希望自己死了好。
此刻,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如星追月!封喉索命!
门扉大开,斜雨剑光中,两双黝黑明亮的眼睛齐齐向他瞪来。这两双眼睛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却在此时神奇地相似。
孟星魂的剑势倏地一弱。
他记得这个少女,记得她哀愁的眼睛,那一夜她静立在河畔看着他,宛如悲悯的洛神。
一个杀手软弱了,那简直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在孙玉伯看来这个人就是来找死的。
他侧身弹指“铛”地弹开那剑,指尖水珠四溅!忽而纵身拉进距离,右手如鹰抓兔,转瞬间已卸了那人右臂,四两拔千斤夺了他的剑。
一翻动作如流水般毫无滞塞。
孟星魂右臂遽痛,武器亦骤然脱手。幸好他反应也快,脚下错步一个反踢,被孙玉伯侧翻躲过。他趁机一滚,翻到一丈远的草地上。
孟星魂自知任务已经失败,强忍痛楚,平地掠去数丈。
“想跑?”
孙玉伯眼中精光一闪,脚下击起一记飞石,精准击中了他的下肋骨。
孟星魂忽地被击倒在地,如残鸦般落在房外的桂树下。
孙玉伯目光泛冷,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也看出来这年轻人的不凡之处。可他这个老年人未必不如年轻人,且不说他的剑慢了,就是更快一些,更刁钻一些,孙玉伯都有自信拦下这剑!
他虽然许久不曾出手,但他一出手又有几个人能拦得住他。他的天下,还不是他自己亲手打下来的么?
孙玉伯上前一步。
“等等!”
孙蝶忽然大声道。
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她也曾经见过的,在河边,他要寻死,她还劝他要好好活着。
孙玉伯听孙蝶叫住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不让我杀他?”
孙蝶觑着父亲的脸色,这一刻却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当然看清楚了这人是来杀她父亲的,可她竟要为他求情……
孙玉伯忽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孙蝶心中忽有一种不妙感:“你知道?”
孙玉伯脸上的神情诡异莫测,遽地厉声道:“我知道他就是你的姘夫!是那孽种的爹!”
霎那间,孙蝶和孟星魂都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