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鉴跟队出国后, 季向蕊紧随其后,整理好行李,带着周意瑄登上了前往马加革的班机。
季向蕊先前说过, 她还会过去。
自然而然地, 她带着行李,再度站在原先经行的路线上。
有违上回离开的场景, 马加革城西地块那边, 原先城区的那座小礼堂、那些独座楼栋, 都在这么长时间的消磨中,化为荒凉的废墟。
路上同样见不到太多经过的人。
明明是暖化温度的时节, 这片却越发的寂寥无端,先前轮番空袭和炮击, 现在的这片地域像是被掏空了身躯,只剩可怜残垣苟存。
季向蕊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些地方, 心中说不出的不适和难受。
这边距离战区很近,她们不宜久留。
季向蕊用卫星电话和驻守当地的战地记者连通,得到最近新消息后,先带着周意瑄到既定的旅店放下行李。
因为这不是周意瑄第一次出国, 所以之后一路上见到很多意料之外的画面, 她都已然没了先前的讶异。
更多的, 是对待眼前工作的认真严谨。
相机、支架、备用物件统统准备好后, 季向蕊从包里掏出和时鉴相对的那个手表, 戴在左手上。
而时鉴亲手给她戴的那枚戒指,季向蕊自从那晚过后,就没摘下过。
一旁的周意瑄多少嗅到八卦的气息,但现在地处的劣势根本不允许她过多好奇。
马加革常年迎战。
无论是季向蕊在这的那段时间,炮轰整城, 还是现在到了关键环节,随时都有可能拉响防空警报,打响战争的紧张时分,这周边的几座城市就和和平安宁挂不上边。
因为季向蕊上一次回国前地处的据点已然被收复,所以在这驻留的第一批中国记者,已经随同各国的媒体记者前往前线和战区等地进行深入探访。
大家虽有电话能联系,但这并很不保险,跨越沙漠公路的距离太远,季向蕊现在带着周意瑄,暂时没法和同队人碰面,就必须随时随地地保证两个人的安全。
暂时安定的这两天,季向蕊照常带着周意瑄熟悉各种路线。
晚上吃完晚饭,季向蕊带着周意瑄沿路走上石阶的时候,正好碰上买各种鲜花头饰的老太太,年纪约莫七八十,一头花白的短发,枯干地卷曲着,脸上手上皱纹的堆积,都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痕迹。
周意瑄想买,但她起先考虑到回去的时间紧迫,以及这边以这种为生的骗子也不少,也就没有多说。
反倒是季向蕊在经过老太太两步后,又笑着拉周意瑄倒了回去,站在老太太面前。
她手佯装挑选地指了指,摆出犹豫的神情,几秒的停顿后,还是笑说:“I’ll take all of them.(这些我都要了。)”
闻言,老太太和周意瑄同样诧异地盯着季向蕊看。
季向蕊无奈地解释:“Don’t you remember me?I bought it here.(不记得我了吗?我在您这买过。)”
老太太显然没印象。
季向蕊便比了个当时花饰的手势,是老太太这么多年卖花饰,一次性卖过最高价的,自然一提就有了印象。
老太太不知想到什么,反手一下握住季向蕊的手,感动地嘴唇微微颤抖:“So kind.(你是个好人。)”
季向蕊笑着付完钱,自己挑了个浅色的花饰,剩下的都送给周意瑄。
两个人继而转身买上台阶。
周意瑄当时来得晚,所以季向蕊所说的花饰,她是没印象的。
季向蕊知道周意瑄好奇,便在彻底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身看到老太太瘸着腿消失在街角的落寞背影,才淡声说:“记得上次和你见过的居民区大轰炸?”
周意瑄点头,跟在季向蕊身边,两个人的身影相继被泼墨渐浓的夜色牵扯得越发纤长,薄弱。
季向蕊低眸看着手上的花饰,没介意上头编制的粗糙扎耳,直接戴到了头上,“她的女儿,当时把她背下来,最后一级没踩稳,老太太摔出大楼,被眼熟的人拉走,女儿却永远留在了那栋居民楼里。”
周意瑄听得步伐一顿。
季向蕊却替她挑了个柔和的淡色,同样帮着戴到头上。
“这个颜色是祝你平安的意思。”季向蕊帮周意瑄理好头发,尽量避免扎刺刺到她耳朵,“当初采访的时候,我就见过那个老太太,她喜欢做这个,但女儿没让她做,说伤手伤眼,能赚钱养她。”
“但——”周意瑄听得嗓子微哽,后面的话一时没能说出来。
季向蕊收回目光,想到当时目睹轰炸现场的拍摄画面,语气也是微变:“但战争不让家庭圆满。”
季向蕊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太太在街头卖自己手编的花饰,但真的是因为年纪大了,眼力手力都不行,所以做出来的成品不受人喜欢。
老太太很有可能在街边站一天,都迎不来一个生意。
季向蕊刚刚是付了账,但压在老太太手里的钱,是这些花饰总价值的两倍。
绵薄之力,一辈子不一定能有几次机会。
所以季向蕊和周意瑄说这么多,只是归结到最后的一句:“今晚买了好寓意,后面的工作,一定能平平安安。”
周意瑄看着每次激励安慰为先的季向蕊,眼眶倏地红了,点头就是:“嗯,平平安安回国。”
季向蕊摸摸她脑袋,笑了。
*
另一边,特种部队这几天都没能静得下心思。
军营周边已经连续多天出现孩子挂绳摔下的事。
可能是因为旁边的那条悬空绳索,原先建出来是挂观景的,但是后来一些特殊原因,这边地段被用。
孩子每天在山头蹲着,有勇气了才挂上平衡板,想体验一把倾角过山的快感。
今天就是因为平衡板断裂,这个男孩硬生生摔下来,手骨腿骨多处断裂,被部队的人发现后,第一时间送往医疗区。
彼时,时鉴和秦璨正好经过医疗区,撞上了这一画面。
男孩明显的营养不良,浑身瘦弱到皮包骨头,一件被摔破洞的长袖挂在半空,右侧手臂近于肩胛的位置明显断裂。
这已经不是秦璨见到的第一个伤员了。
秦璨手撑在窗户边缘,随便找了个倚靠点,说:“这帮孩子,让他们别玩,还非要玩,伤了哭着闹着的还是他们。我们这医疗区真就给他们备的?”
时鉴倒是没发表意见。他转头看到秦璨在军营不端正的站姿,一手帽子就给他甩手臂上,“态度端正点。”
一经提醒,秦璨立刻意识到现在地处的不同。
他赶忙起身,跟着时鉴绕进医疗区的同时,不忘问:“这些孩子下一批送回城,你送?”
“行。”时鉴也没多想,痛快应了下来。
两个人随后走到病床边,时鉴居高临下地瞧着小男孩疼到面部狰狞的表情,严肃的表情蓦然扯出一缕笑:“Funny?(很好玩?)”
小男孩听得懂,但他没说话。
时鉴也不介意他的防备,但有些话还是该说就得说:“This is not the right place for you.Better never again.(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最好没有下次。)”
小男孩这么多年都长在战线这块,自然会多想那句“最好没有下次”的额外意思。
如果是他先前碰到过的那个男人,兴许再有下一次,他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于此,小男孩只说:“I’m looking for someone.(我在找人。)”
时鉴明确告诉他:“There will be no one here for you.(这里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话题就此结束。
时鉴的态度摆在面前,秦璨是有几分诧异的。
中午吃饭,秦璨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多问了嘴:“你说你对个小孩子,这么面无表情,要是以后你有了孩子,也是这样?”
时鉴倒是笑了:“你操心这么多?”
“那倒不是。”秦璨把自己那点猜想说出,“就是看你平时训练看多了,现在印象都固化了,我可不会相信你以后会是慈父。”
时鉴笑着摇了摇头,没接话。
多时的静默,时鉴吃完饭,放下筷子,才若有所思地给出总结:“这得看我家的脾气好不好。”
秦璨被他说得一口汤冷不丁呛在喉咙,生咳得嗓子火辣难受,“你这样下去不得被控得死死的?”
时鉴眉梢微挑,“不好?”
秦璨:“?”
时鉴自问自答:“我觉得不错。”
秦璨:“......”
*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都进行得顺利。
战火虽然不开,但大家都很清楚,这样平静的路子过得越久,危险真正来临的那刻,便如洪荒猛兽,迅势之疾挡都挡不住。
季向蕊和周意瑄在去既定寻访地点时,车的导航系统可能是被干扰得出了问题,一路把她们导到了一家废弃教堂外。
前面是纵深林区,后面是唯一一条大路,季向蕊反复调了三遍导航,都显示同一条路线。
这不是她们的目的地,距离城北广场应该有一定距离,所以人生地不熟的,她们必须立刻倒转回去。
可就在季向蕊要想倒车回小路时,林间突然冲来一个女孩,拼命地拍着她的车门,讨要吃的。
季向蕊皱眉回看着那片林区,树杈早已没了茂密的痕迹,东边那块荒芜明显是被炮火一顿夷为平地。
这本不该是有人出没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来个小女孩?
季向蕊给是给了袋面包,小女孩双手熟稔的姿势接过面包,也道了声谢,随即便转身朝着林间跑去。
季向蕊觉得奇怪,但起先没多想。
直到车行开出一公里后,她猛地意识到女孩脖颈衣衫后面突亮的一缕红光,像是警示着什么。
周意瑄还沉浸在该怎么最快速度返回城中心,季向蕊已然脚踩油门,加快了车速。
没有任何预兆的,周意瑄愣了几秒,抬手抓住把手,紧张地问:“向蕊姐,是有什么情况吗?”
季向蕊没多说,油门踩下的同时,按照刚才那点记忆,最快速度地朝来的方向开。
胡韵杉有教过她一点,但凡在这种情况下,林间是最保不住命的,所以一般都不可能会有人从那边来,唯有可能来的,只会是动物。
另外,如果有在这边碰到人是红光藏在衣服里的,那九成概率不是录音就是摄像。
刚刚那片区域,显而易见,就是胡韵杉和她说过的要点。
季向蕊这么多年没碰到过,唯独刚刚碰到,她的敏感度逼她猛地想到时鉴和她说的事,神经快速绷紧,车以最快速度开回大道。
而季向蕊猜的没错,林区坡下就停着辆黑色越野车。
小女孩把衣服里的摄像头交给车里的红唇女人时,额外收到了糖果,还有原先说好的酬劳的两倍数字。
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女人坐在后座,把芯片插进电脑,一点点调进对季向蕊拍摄的模样,没过几秒的视线定格,她抬头和前面副驾的男人说:“When will he come back?(他什么时候回来?)”
副驾男人说:“Boss will be back at the end of the week.(老板这周结束回来。)”
听到将近的时间,女人似乎笑了下,宝贝般地摸着旁边的照相机,低声说:“Then it’s his turn to give me the present.(那该轮到他来给我礼物了。)”
一路回到库区,女人下车,绕开了绑着Cathy的那处,到了后面她的私人空间。
这里无论是谁都进不来,是男人嘴里所谓的老板给女人的私人场地。
而走进门后,女人反锁锁上门,关掉这块的屏蔽仪,拿出手机给没有备注的那个号码发了通消息:[周末晚上八点,这次我必须走,所以你不要让我失望。]
随后,女人走到不透风的窗前,一手撕下脸上和脖颈上的假皮,脖颈处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随即彻亮光下。
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出事在山底,奄奄一息差点送命的胡韵杉。
而等待不出几分钟,私人手机磁沉震动起来。
胡韵杉接起电话,是周霄的声音。
不过他不是达成同盟的态度,而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你耍我玩?那个当地女孩是你绑的?有必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抓人?”
胡韵杉不气反笑:“如果我不用那个小姑娘试探你,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和他同流合污?”
周霄明显耐心欠奉:“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不是一类人。”
“是不是,这不该我说了算。”胡韵杉在这边耗了这么多年,她是真的想回国,这鬼地方她待够了。
“他最近一直在走货,你每一次都跟他一起,这五年走的货,已经超过任何一场报道涉及的数量,我信你正义尤在,但你也别来挑战我的耐心。”
“你当初救了我,我很感谢,但把我送进火坑的人,也是你。所以我清楚告诉你,你这次有本事送那个缉毒警回国,就一定有本事把我也送回去,你别再想拉我下水。”
周霄那头给以的是沉默的回应。
胡韵杉也不和他兜圈:“那些名义上被卖的女孩,你肯定都找的回来,但我警告你,我给你我的照片,让你转移视线,不是给你机会再去抓那个女记者的。她,你休想动。”
周霄不知道胡韵杉和季向蕊的关系,这会以为她是少有地找回良心,“那个女记者是你关心的,你让我别动,我就会不动?那你手下那人不长眼的枪打到她腿上的时候,你想过先和我说一声?”
这一点,是胡韵杉的疏忽。
但她也说:“你知道,前几天我差点都不能自保,康斯汀现在在查下面的人,如果查到我头上,别说我没命,你和那个缉毒警都会没命,你还觉得我有时间和你先来告知一声吗?”
胡韵杉不知道周霄现在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但她这么久都没法理解周霄冒着生命危险把程南荨带到这边的意义何在。
“你如果真的要保她,完全没必要把她带到这,你现在除了要保你自己,你还要保她,你是觉得你的命很硬?”
周霄听完这话,并没有很快地去回答胡韵杉。
胡韵杉根本不知道康斯汀国外有人,国内也有人。
周霄当初走错一步,差点成为康斯汀的眼中钉。所以他要保程南荨,就必须把她带在身边。
胡韵杉不知道康斯汀早就怀疑周霄的事,她只知道康斯汀现在怀疑内鬼怀疑到她头上,她求不了周霄保她,就必须选择自保。
康斯汀当年入到中国,意外挑中周霄,看准的就是他是个孤儿,好带走管束。
而胡韵杉当年被周霄意外救了,想要原封不动送出厂区的那天,很不凑巧地碰上了康斯汀带人来厂区。
无论当初的胡韵杉是不是周霄手下的人,按照康斯汀的规矩,只要想走,那就留不了活口。
恰逢那段时间查人又查得紧,如果胡韵杉是周霄那边的人,康斯汀就要看到胡韵杉背后的所有信息。
这无疑是把他们两个同样送上死路。
所以周霄临机应变地用了康斯汀曾经教会给他过的方法,当场把胡韵杉脸上的假皮撕下,让她的伤疤暴露在大众眼下。
胡韵杉的脸上受伤不重,唯独脖颈严重。
周霄给了胡韵杉贫民窟的身份背景,这样和那些贫民窟的女孩一起运出,更能保护住胡韵杉。
但偏偏康斯汀点名要胡韵杉留下。
他先前看过胡韵杉的报道,知道她能在战区活下来,靠的就是感官敏锐和脑子灵活,所以他这么多年没碰她,只要她乖乖帮他点货做事。
乖了,能活得好;不乖,那就是死路一条。
胡韵杉照做,越爬越高,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胡韵杉是中国人,她现在是在做违法的事,她不仅有违良心,更不可能一辈子都帮康斯汀做事。
所以这次大型运货,是她和周霄共同脱手的机会,再不把握,下一次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胡韵杉用了一点手段,让季向蕊的导航系统出错。
她在那边守株待兔,就是因为康斯汀先前看到周霄的照片背景板,盯上了季向蕊。
胡韵杉猜不透康斯汀那所谓的盯上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是哪种解释,都不可能会是周霄那样的自有退路。
康斯汀手段有多狠,贾新杰就是一个例子。
下午一点半是康斯汀定的规矩。
所以贾新杰那天会到库区自杀,也是康斯汀给周霄的警告。
康斯汀如鹰般地感觉到了周霄最近的状态变化,他在提醒他,用他的极端方式帮他拎清,现在究竟做什么选择才是“对”的。
康斯汀对周霄的怀疑早不是一天两天,信任久了,怀疑自然更甚。
这点在周霄绑季向蕊这件上显露无疑。
当天跟周霄过去贫民窟的几个男人都不是周霄的人,他们都是康斯汀派在他身边的人。
所以举步维艰的情况,周霄没有退路。
谁能想到后面会发生船只问题,碰上海军来截人。
而现在,胡韵杉要用季向蕊的照片来最后换取康斯汀的信任。
五年如一日的“效力”,康斯汀也该给她点可观的礼物。
这次,胡韵杉说什么,也要和周霄一起,毁了康斯汀的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