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 季向蕊的思绪被这话引得顿失节奏。
她呼吸微促地双手正向环抱住他的脖颈,十指交扣,尽管寻常不过的姿势, 却也能从她指尖的微微蜷缩找寻到她的局促, 再潜藏不住。
这话里的意思简直太过丰富,配合上时鉴眸中酝酿的那抹幽然, 别样深意, 季向蕊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理解错。
她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下, 却没抵住他撑在她后背的掌中微力,又回到了比原位离他更近的位置。
季向蕊被时鉴牢实稳定地扣在怀里。
她靠近他站, 双手搂紧后,脸蛋顺势埋在他温热的胸膛, 任由他掌心的发烫蔓延至下,自己亲密汲取着他起伏的微澜。
“时鉴。”她轻声喊他。
“嗯?”时鉴手到季向蕊腰间的时候, 正对上她仰颈后抛来的视线,几秒便融入更多情绪。
接下来的动作像是凝聚了季向蕊郁积好久的想法。
就是刚才那一眼,她现在眸中复刻着的都是他。
耳畔却蓦然响起了刚才在传达室里,听说特种部队指挥官受伤换药, 还坚持过来训练新兵的事。
季向蕊主动垫脚凑近。
含温的掌心勾住他的脖颈稍稍向下压, 让他到她唇足以够到的地方。
季向蕊稍显生涩地推进, 一点点地学着他刚才的方式, 辗转温柔地吻了回去。
她明显能感受到他落手在自己腰间的力道慢慢加重, 掌心整个托住后背,他把她提腰抱上了长台。
因为位置的骤然折转,他们彼此间的距离散开,季向蕊却没松手,勾住时鉴一把把他带进到较之刚才还要靠近的距离。
下一秒, 她的膝盖不小心撞在他腰间。
时鉴显然眉毛微蹙了下。
季向蕊注意到了这点细节。
她松开相扣的手,右手揉在他发间,左手却往下移到他腰间的位置,隐隐约约的触碰,她没敢大力气去碰那伤口的位置。
季向蕊渐渐缓和着呼吸的速率,目光不偏不倚地望着他,眸中亦有波澜在荡漾,“是这吗?”
时鉴眸色暗下,没说话。
季向蕊回想着那人和她描述当时战场解救人质可能会有的情况,和时鉴这伤十有九成来源的点,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其实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也不是个爱喝奶茶的人。
但她一路上过来总怕被他发现什么,就老是说些无所相关的事,以此转移注意力。
时鉴从没和她说过重逢那次,他明明在船上没有受伤,又为什么会高烧住进医院的更多细节。
季向蕊理所当然地以为时鉴是体力不支。
但她万万没想到,时鉴他们那组在进行登船营救的前时,还在边缘战区营救被绑的中国公民。
所以惯常的临时处理,时鉴伤口原先安然恢复的问题不大。
但那次匆匆赶到执行任务,最后的跳船蹬住船身直接导致时鉴伤口的崩裂,腰间和背部两处的伤口,一个都没能好。
想到这,季向蕊心疼他心疼得眼眶有些微涩。
言辞都融汇在动作里,她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还勾在他颈间,她揉过他微刺的短发,眸光澄澈却是动情,认真问:“今晚还要换药吗?”
没想季向蕊会这么直白,时鉴倏然拿不出该有的反应。
伤口的事,他不想让她担心,自然就没和她说。而她现在知道了,他也没有否认。
时鉴低应了声,没反驳她。
季向蕊问他:“那如果我不在,你怎么换药?”
时鉴掐了下她的脸蛋,“我自己就可以,换药不难。”
说实话,季向蕊有点不开心,低落下眉眼,神色间添出几分懊恼,“可我要是不问你,你还是要瞒我。”
她之前在这边住这么多次,就没见过他换药。
所以他都是趁着洗澡换药的吗?
季向蕊没多问。
她搭在他肩头的手很快没了迎合的动作,转而有气无力地垂着。
时鉴察觉到季向蕊情绪的转变,压低视线到她低眼也能触及的角度,耐心和她说:“这个伤,我以前受过不是一次。”
季向蕊的目光被他锁定,定然地任由他牵着她手转移到伤口会有的每一区,肩胛、胸腹、腰间、后背。
穿好衣服,走过大街小巷,谁都不会知道他曾经在生死关头走过多少遍。
他是军人,寻常,又不寻常。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觉得军人足够勇猛,而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份保家卫国的职业,一份需要认真做好的职业而已。
时鉴不是个爱把话放嘴上的人。
但既然季向蕊想知道,他也没必要过多遮掩,他的晨曦见过战争,当然也不会害怕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的话音轻描淡写,似乎是在说件平常事。
“别多想,没那么严重。”
季向蕊低应了声,反应平平,像是从刚才蕴入的低落情绪抽离。
可等到时鉴真的把衣服脱了,把药箱从洗手间的最下层抽屉里拿出来,递到季向蕊面前时,她望着那两处伤口旁边还有别的长道伤疤。
像是刀划出来的,难以言喻的狰狞。
季向蕊顿然感觉鼻子酸得彻底,泪腺更是没了理智的收敛,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坠染在她的毛衣上,泛着晶莹清透的光色。
她望着他的后背,迟迟没有动手。
时鉴兴许是察觉到了季向蕊默不作声的异样,转身才发现她悄然无声地眼圈泛红地,就这么坐在身后看着他。
眸底划过的难忍藏匿了太多的情绪。
落针可闻的沉静环境,他们四目对视。
太多的情愫在无声的对望里浓烈地发酵着,欲势燃起的火花不停向外迸发着,推动着,试图将他们两个人的心脏密密联结起来。
季向蕊眼睑微动,扑扇若蝶的眼睫将她的眸光半遮半掩,似乎以此就能将她迫切想要表达的情绪藏匿殆尽。
她忽地想到时鉴上次在家吃火锅问她的那句——
“国外,能不能不去?”
季向蕊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时鉴问出那样的话。
按理来说,他的做事想法,如果只是担心她,最多就只会让她多放心思,注意安全。
若不是季向蕊那天醉酒,她或许能将他的神色记得更为清晰。
尽管再照常不过,醒酒后的季向蕊,反复回想着时鉴接连和她说的话,总觉得有哪不太对劲。
那天,他还说:“如果去的那个人不是你,也未尝不可。”
——如果去的那个人不是你。
——也未尝不可。
这怎么可能会是时鉴嘴里说出的话?
季向蕊有很多次和时鉴见面时,想过问他,却偏偏不知道这中话的开场该怎么说。
没谈恋爱之前,很多情感都能有所收敛,她可以在他面前佯装云淡风轻,不表现出对他的悸动牵挂。
当时,能听到她心声的,那时只有她自己。
可现在不一样。
季向蕊有太多想去珍惜,无论是老院的每一个家人,还是和时鉴失而复得的这段感情,都在摇摆着她的选择。
她知道,工作她必须得做,但这些感情,她同样没法摒弃。
矛盾就此映在光下,与日俱增,变得扑朔迷离。
季向蕊难忍心里渐渐泛重的涩意,放下药,稍微起身朝时鉴伸开了手,由他把她搂进怀里,就安静地彼此亲密倚靠着。
时鉴以为季向蕊是因为看了伤口而情绪转变,轻拍她后背时,哄她的语气刻意放低:“只是小伤,不会有事。”
但季向蕊没接他这话,而是愧疚地小声问:“船上救我那次,你伤口裂开,是不是疼得不行?”
时鉴没想她会说这个,倒是笑了:“只是伤口裂,怎么会疼到不行?”
季向蕊却不听他说,执拗道:“你说实话。”
时鉴散漫地笑了下,“真的没有。”
见她蜷缩着腿,靠着似乎不太舒服,却也不吭声,他干脆伸手绕过她的膝窝,打横把她报到腿上的位置。
季向蕊伸手就是搂住时鉴的脖颈。
从没想过自己会那么黏人的她,今天一反寻常地就想待在他身边。
客厅暖黄的灯光细细密密地笼罩而下,清明的光晕将他们收拢其中,一定程度地淡化了各中话题交织导致的氛围低迷。
可能是今天白天看到胡韵杉的那些报道,季向蕊时不时就会回想在马加革时,胡韵杉总和她开玩笑,说的那句——
“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
季向蕊起先没懂。
可等到回国,她把胡韵杉落在她这边的手机转交给她男朋友时,对方原先云淡风轻的强忍,骤变声泪俱下的悲怆。
她当场就觉得心如刀割,难以言喻。
那次去马加革,登机前,胡韵杉和季向蕊闲聊聊到对象的事,季向蕊第一次公开说她这么多年在等一个人。
胡韵杉当时还很惊讶:“等了几年?”
季向蕊笑着在心里默数了下,比了个数字:“两年多。”
胡韵杉笑着代入说:“是从小就认识?”
季向蕊点头。
“这还挺巧。”胡韵杉不知想到什么,笑得眉眼微弯,拿自己举例说,“我男朋友也是从小就认识,我们中间相隔了六年才又在一起。”
“我喜欢他,那我这算不算是等了六年多?”
“算。”季向蕊笑说。
胡韵杉继续说:“我们是因为异地,原先觉得不合适就选择说开,也没到在一起的地步。但后来又遇到,思想成熟后的两个人都觉得异地只是感情的不稳定因素,后期能够改善的方式有很多,所以我们没必要定去钻那个牛角尖,磨合了一阵就在一起了。”
季向蕊没想还有这段故事。
但更深的,胡韵杉是想说:“我们做这个职业,面临异国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所以每次出国前,想说的话千万不能压到回国再解决。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
季向蕊懂胡韵杉的意思。
但她理解错了。
季向蕊等的这两年多,并不是她和时鉴之间有隔阂。
而是,她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她明明自知找不到他。
可她,又好想找到他。
胡韵杉察觉到了季向蕊眸光的黯淡,知道有些话题不是自己该问的。
她也不想话题走向变得太低沉,索性笑着接话:“好了,老师只能教你到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胡韵杉望着飞机起飞后清透绵密的云层,最后再说:“如果不是这次走得急,我们应该有时间领结婚证。”
......
每每想到飞机上胡韵杉说的那句想要结婚的话,季向蕊都觉得如鲠在喉。
她们都清楚自己可能有去无回的结果,却偏偏没料到,胡韵杉那次踏入马加革就是她的有去无回。
季向蕊想到后面的爆炸。
尽管已经时过多年,那次烈火剧烈燃烧到她一路滚坡的画面只要回想,就还是历历在目,清晰不减。
这简直像是深埋记忆的一根导.火.线,随时都能逼痛她敏感的神经。
这么多年,都是季向蕊一个人在扛着整件事。
可时至现在,她突然很想把那件事告诉给时鉴听。
无论那形容会有多艰难。
季向蕊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握住时鉴的手,抬到自己右侧肩膀的位置,让他掌心搭在其上。
她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努力,才从过去的疼痛梦魇中亲手把自己带出来。
这里面,不少对他的想念。
她治疗时有多么痛,就有多希望那个时候,上天可以垂怜,带他出现在她面前。
可事实是,她只能靠自己硬抗。
季向蕊不是个脆弱的人,却唯独在对时鉴的感情上,有过太多脆弱。
留疤是真的不好看,更何况整个肩膀都是长疤。
这是季向蕊做了自己多少思想工作,才能抽丝剥茧地把自己的过去痛快展露在他面前。
时鉴起先没懂她意思。
可当季向蕊解开自己毛衣里衬衫的顶扣,褪出右肩的肩膀在他眼前。
他瞬间什么都懂了。
季向蕊想要轻描带写地一笔带过,却没说几个字,还是输在时鉴眸中浸透的心疼上。
他的目光沉沉笃定,都是带了特有力度投落在她身上的。
季向蕊刻意压低声线,以防话音的颤抖被他捕捉:“一五年,马加革的那场爆炸,我是幸存者,但另一个和我一起出国的女记者死了,她当时是我的组长。”
时鉴低应了声,嗓音有些变样:“我知道。”
“其实那次是她把我方向从快要蔓延到的火场里反推下坡,我才幸运地捡回一命。”季向蕊每次想到那个画面,心脏都有骤然收缩到阵痛的鲜明感受,她闭了闭眼,继续说,“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人就没了。”
“这些伤疤都是被火烧到的地方。”季向蕊话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都紧紧压迫到了时鉴的心上,逼得他比自己受伤还难忍。
“当时的爆炸点是因为突然出现了一辆汽车,我们为了躲避不撞上,才偏折了车行角度。我们原先不知道,只想保证安全地加快速度越过去,却没想转头一看,里面根本没人,是无人驾驶。”
“那辆汽车就是所谓的自杀式爆炸,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袭击。”
再然后的每一个细节,季向蕊都深及内里地清楚告诉时鉴。
无论是胡韵杉舍命救她,还是她在医院那长期的治疗,她都无一遗漏地告诉他,弥补着他未能参与自己过去的可惜。
时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懊恼、后悔、庆幸、安定纷乱交织在一起。
这丝丝缕缕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仿若绵密成团的乱线,顷刻间便束住了他的心脏,绑住了他的生机。
他该多么后悔时间的交错,让他遗失了她的那五年。
他又该多么庆幸过去的幸运,保她安然无恙,让他现在有听她讲述的机会。
时鉴没打断季向蕊的话,由她慢慢地,一句句地往下说。
“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事过去了,我只要不回想就没关系。”季向蕊似乎有些忍不住,转而把头埋进时鉴的颈窝。
温热的眼泪一滴滴地坠在他的颈窝间,被风镀得微凉,却是氤氲不散。
湿意积蓄的越多,越是能在这声静风止的夜下,酝酿出一丝抽疼。
季向蕊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时鉴,就算感受着后背有他的轻拍,嗓音依然越说越哑:“我当时治疗疼得不行,已经到了连哭都不能缓解身心的难受。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出的国,也是两个人一起走过的战地现场,最后拿着照片报道成品回来的竟然只有我。”季向蕊的声线颤得直抖,“明明更多的都是老师教我写的,我却因为那一次,成功晋升,一路直上。”
“所有人都说我是后起之秀,但他们都不懂。如果没有老师,根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季向蕊很想好好说,可有些话压抑了太多年数,再要把真实牵连光下,的确早成了为时已晚的艰难。
“出事后,老师的尸体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如果这不是假的,那我就还信老师没走,她迟早会回来。”
季向蕊呼吸骤顿的同时,时鉴也跟着呼吸骤顿。
他们当下的情绪已然拉扯到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其实我们原先是和难民营的人保持距离的。交流仅在采访,不会再有更多。”季向蕊说,“可是老师没有,她很善良,时常会去难民营。”
说到这里,季向蕊抬头,红到微肿的眼怔怔地望着时鉴,“还记得船上的救的那个外国女孩子吗?”
时鉴嗓音微哑,但还是回了她话:“嗯,记得。”
谈到Cathy,季向蕊淡笑了下:“其实她原先是没有英文名的,是因为后来交流过程中,那家妈妈想保佑自家孩子的平安,顺道让老师帮忙取了个。”
“Cathy,纯洁的人。”
季向蕊不想过度放任自己的情绪蔓延,干脆转移话题,放轻松地说:“所以后来被绑架,是在我最后一天结束工作,去难民营那天,才碰上的事。”
季向蕊真的不敢想象。
如果那次绑架,没有时鉴出现,她现在可能会漂泊到哪里。
这根本就不是定数。
如果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唯恐避之不及。
可真到意外降临的那一天,他们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像胡韵杉和她说的那句——
“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
季向蕊现在就该抓住机会。
她抬头看他,满腔的眼泪顿然间汇聚成了助推的利器,她抬手自己擦了擦,却没擦得干净,“时鉴,对不起。”
时鉴抬手,用指腹替她把剩余的那点湿意抹去,语气少有的温和:“和我道什么歉?”
“那通短信,始终让我觉得,当年是我把你给弄丢了。”季向蕊想坚强,不想哭,但屡屡说到当年的事,都让她内疚负歉,“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时鉴如鲠在喉,闭眼的同时,想到了自己离开前的那天早上,浓云压城,风声凛冽,一如他低落不堪的情绪。
这些,他没打算和她说。
所以说出去的话也只是平淡:“知道吗?”
他顿了几秒,才说:“这么多年,我都后悔至极。”
“什么?”季向蕊没懂他意思。
时鉴话音极淡:“当时的我不懂,自以为只要满足你的要求,就能让你开心,却没想选的是最伤人的方式。”
“错的一直是我,不是你。”他揉住她的脖颈,把她带到自己怀里,轻轻地摩挲着,认真说,“是我该对不起。”
更多的话,溢于言表的叙述,他们或许不再需要。
很多隐藏在时间背后的话,现在看来似乎寻常平平。
可当局者迷的道理却始终不会有假。
他们曾经受困五年的枷锁,看似解不开,逃不掉,生生逼得束缚难忍。
时间的沉淀却早已给了他们答案,给了他们方向。
放不下彼此的感情,经由时光的轮转,定会辗转重来。
前一次因况松开的手,这一次不可能再会有松开的机会。
季向蕊想到年中出国的工作。
带着重回战场的挑战性,她思忖够久后,低声说:“这次,我也会平安回来找你,我说话算话。”
话音缭绕的客厅,明灯晃过人眼,将他们彼此的模样勾勒得清晰透彻。
年复一年的希冀,自去年的无意适逢起,早就有了定数的解答。
她想做的,他会说的,统统在此刻融汇到了一条线上。
时鉴自知自己已然没法在源头处挡住,便只能顺由她心,毫无二话。
“嗯,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