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博鲁赫家族现在的家主来说，维罗妮卡这个最小的妹妹就像是一个曾经被恶魔诅咒的家族噩梦。

她是由前代家主的第三位妻子生下。在她出生的时候，老家主已经超过五十岁，这也导致她和她的长兄之间有着不小的年龄差——而她的母亲嫁入家族的时候也曾被他们的父亲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宣布婚姻有效，只因为她拥有着如同恶魔羽翼一般深黑的发色，长相也和奥利维德联盟麾下所有公国的女子迥异，却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美丽。

这位新家主夫人来历不明，却又在老家主在世的最后几年中受尽宠爱，直到她在第二次怀孕分娩之时难产离世，只留下一个从出生时就没有了呼吸的可怜男孩。

而她唯一长大了的那个孩子维罗妮卡小姐，出生时就一反常态地拥有一双完全不同于父母的深蓝色眼睛，并继承了来自她母亲，仿佛被诅咒的黑色头发。

这在元老院看来简直就像是恶魔的呼唤。

老家主和家主夫人相继去世之后，他们就立即将维罗妮卡小姐送到领地最尽头所在的黑石城堡，又用各种奇怪的流言让她被年轻贵族们唾弃。直到如今，她的出现让那些乱糟糟的流言不攻自破，也让元老院不得不重新开始衡量这位博鲁赫小姐的婚姻价值。

继续维持现有的婚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雷亚诺公爵是联盟想要收服北境的第一步棋——但人心的贪婪永恒不变，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雷亚诺公爵这个不大靠谱的合作者了，更倾向于将她嫁给梅林换取暂时的和平，北境其他更加有实权的贵族成员也被放入元老院的讨论范围之内。

他们也很快就选出了几位更加合适的联姻对象，从梅林家族的金蓟花公爵到北境王的次子，再到几个小公国的国王或王储……

博鲁赫家主需要将这些选择告知这位即将被联姻的少女本人——是的，只是告知而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而这些被压在头顶上的事情也让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虚和头疼——因为他此刻就坐在他这位小妹妹卧室边的小会客厅，一边犹豫地喝着小麦酒，一边仔细打量着那少女的反应。

她看上去实在太平静了，动作幅度并不大，就像是一直不停顿地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一小会儿的时候，他就觉得坐立难安。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仿佛能够将他的灵魂看透，哪怕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他不发一言，那双过分专注的眼睛也让心中充满盘算的博鲁赫家主感到一阵心悸。

“元老院有意取消你现在的婚约，商谈和梅林家族联姻的事情——死亡之海最近动静太大，北境王也没有对此表态，我们需要一次联姻来保证我们能够抵挡死亡之海可能的进攻。”

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一向还算得上能说会道的博鲁赫家主最终选择了直接说出实情。

“如果你能够成功嫁入梅林王室——哦，那可再好不过了，只希望他们不要对你的发色提出质疑，如果梅林王室行不通，你就需要在此之后嫁入北境。”

在他对面静静坐着的少女终于动了，她转开自己的眼睛，像是对他接下来的话失去了兴趣。

“无论我需要嫁给谁……这都不是我自己能够去选择和决定的事情对么，家主大人？”少女冷静的声音传来，听到他说起自己未来的丈夫，她的面上依旧没有带上太大的情绪波动，而他也很快留意到她并没有将他称作兄长，这让他想要依靠亲情来说服她的打算多少有些落空，不得不现场构思一个更加合适的新方法。

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要久得多。

事实上，那个安静地坐在原地的少女也在因为这样的环境而感到不适。

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够隐约感知到他人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无论他们伪装得有多么出色——这种感觉仿佛出自于灵魂深处，而它们往往会是恶意的，令人感到难受的。

久而久之，她就宁可选择沉默，不去靠近那些隐藏在各种表象之下的恶意。但她却无法逃开自己面前这位她应该要叫一声兄长的男人。

他在看着她的时候心中隐藏了一些微不可察的恶念，而这一切都掩饰在对方那温和微笑的表象之下。倘若她无法感知到对方的真实观感，她或许真的能做到将他视作自己的亲人，相信他确实会为她寻找一位不错的丈夫。

那些居于南方与奥利维德联盟敌对的梅林绝不会好好对待一位博鲁赫，一直在与冰原魔兽战斗的北境更是因为严寒天气和悍勇的民风而让联盟的人们心生畏惧。

换了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都绝不会愿意前往北境，更不要说是将自己嫁到那里，在此之后她可能终生都无法回来。

“我来这里只是将联盟的决定告知你，你很快就十六岁了，就连我也无法左右联盟的决定，我亲爱的妹妹，”哪怕对方对他表现得十分抗拒，列奥纳多·博鲁赫也还是将自己的语气放得温柔了许多，但她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过，无论最终联盟决定将你嫁到哪里，我都会为你备好那些你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最大的儿子就和眼前这少女一般大小，摆出这样的表情之后就格外像是一位关心着后辈的，慈祥的父亲，但这并不能让少女的态度改变分毫。

“如果这件事情我自己无法做决定，您的做法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我不会对此提出任何能够改变或左右这决定的意见，尊敬的家主大人。”维罗妮卡微微张口，认真地分析着他的说法，说到后来，她只是轻声回答了对方一句，“无论您想要将我嫁去哪里……不必告知，因为您早已知道我无法反抗，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我认定您是想要看到我因为这次成婚而感到恐惧，不得不依靠您的样子。”

这直白的分析让博鲁赫家主表情一顿，他第一次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妹妹——她所表现出的抗拒和叛逆让他心生怒意，却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又一次温和地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妹妹，还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雷亚诺公爵对你十分满意，已经向联盟提了几次想要早些迎娶你回去。我们并没有同意他的做法，如果他继续坚持将这个婚约履行的话，联盟就很有可能不得不为了我们和北境的盟约而让你在一个月之内立刻出嫁。”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人，”维罗妮卡平静地抬头看着自己这位血缘上的哥哥，“他不会允许你们轻易毁掉那个约定。”

面前男人的灵魂像是在一瞬间就冰冷了下来，止不住的恶念让她难受得想要后退，得到的却只是对方一个彬彬有礼的轻笑，以及像是看待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纵容的眼神。

巨大的割裂感让维罗妮卡感到更加难捱，她的这位哥哥也显然是被她的话激怒了，又不愿立刻放弃拉拢她，只能先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你还是再认真想想吧，维罗妮卡，”博鲁赫家主开口说话时显得亲切而语重心长，“你也是一个博鲁赫，家族当然会给你支持，但前提条件是，你能够对家族有用，并忠诚于它。”

离开的脚步声哒哒地响在耳边，突然又有一阵哗啦啦的倒塌声传来，却是博鲁赫家主在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故意用自己手中的镶金手杖弄倒了门前的矮柜。

而后，将至中年的男人只是高傲地挺胸离开，头也不回，仿佛早已对他的猎物可能会有的反应把握十足。

少女却只是在女仆们畏惧的惊呼声中，有些恍惚地盯着那片狼藉发呆。

她又想起了那个让她感到亲切的少年。

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从未让她感觉不适和抗拒。甚至，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人，他拥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充满了关心与爱意的灵魂——这让她不自觉地就想要靠近那个拥有这样柔软灵魂的人，她也并不反感甚至很喜欢对方对自己的亲近。

而现在……

迷茫的少女忍不住慢慢将自己缩在房间的某处角落里，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一种陌生的心悸和痛苦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了，只能恍惚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她真的还能再见到他吗？

……

还没等她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突发的变故就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博鲁赫家主心知自己已经无法获得妹妹的信任，犹豫良久，他选择派出自己与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来接近并拉拢她。

博鲁赫家族的卡曼少爷今年也只有十六岁——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位传言满天飞的小姑姑，接下这个尝试讨好她的任务之后也对此尽可能地敷衍。

“……对，就是这样，我们以前没事的时候就会骑马和玩马球，”卡曼·博鲁赫在来找她的时候故意穿了一件轻便的骑马短装，炫技似的骑着马在花园周围绕了一圈，“你是说，你根本就不会骑马？啊这简直太可笑了，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即将结婚的贵族小姐连骑马都不会？”

还在叛逆期的小少爷试图从这样幼稚的行为中获得快乐，但他注定要失算了——因为他嘲讽的对象根本就没有给他分出哪怕一丁点的精力，而是一直扣着兜帽站在花园外，一动不动，沉默得就像一座雕像。

“喂，你又在听我说话吗，丑姑娘维罗妮卡？”她的无视让卡曼感到有些生气了。

他猝不及防地一把抓着兜帽将少女拎起来，扔麻袋一样扔到自己的马背后，在她的惊呼声中拉着她一路跑远，并将她放在距离王宫极远，根本无法用步行到达的一处森林里。

“丑姑娘，你不是不会说话吗？那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喂老虎好了，”卡曼毫不客气地将人扔到地上，一拍马，留下一句耀武扬威的宣告就骑马离开了，“想要从这里离开的话，你来求我啊？哦，如果你还能找得到我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少女仍旧没有回答他的任何提问，只是默默攥紧了自己的兜帽。

“切，没意思……”恐吓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卡曼也觉得愤怒了起来——他打定了主意要给对方一个教训，干脆就真的骑着马离开了一段时间，打算等时间再过几个小时，对方哭着向自己求救的时候再继续嘲讽她。

百无聊赖地在树林周围转了几个小时之后，卡曼慢条斯理地骑马回去。

那条少女披着的旧斗篷还在原地，但那位沉默的少女却已经消失了踪迹，现场还保留着一些似乎是打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