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浅在好友离开之后就颓然趴回桌上。
她按住因为熬夜而钝痛不止的头,将手边的特浓咖啡一口喝完,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拿起子瑜刚刚送来的,有关风暴天使奥丁的资料,逐字逐句地认真看了起来。
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个本是模糊在传说中的影子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第一位真实之眼的拥有者,在利用真实之眼看到诸神的黄昏预言之后,即刻选择将自己的真实之眼交还给自己的父亲艾希尔,以此交换整个大陆第一份灵魂誓约法术,同时拥有两件由世界之树枝干精髓所制作的,装饰极尽奢华的魔武器,并以此战胜过诸多不愿沉浮于他的挑战者们,直到他在那场将世界拆散的剧烈战斗爆发中被拆散至另一处流浪世界,只能依靠自己和手下们最后仅存的一丁点魔法,打开通路回归另一方世界。
为了当年的这个传送魔法阵,全息世界彻底断绝魔法传承,关于他的事情也就只剩了一些零星的传说。
高傲、生活奢靡、多疑且刚愎自用、像每一个拥有过至高权利的统治者一样,不停地恐惧于自己可能会出现的衰弱与死亡。为了自己能够永远活下去,这位曾经的风暴天使也像主恶魔阿萨兹列一样,做出过无数令人难以想象,且无法置信的荒唐事情。
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设计魔法阵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到所有魔法阵被破坏的可能,将主要的魔法阵线条隐藏在无数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阵之中,再用更多的,与之无关的辅助魔法阵遮掩自己设置魔法阵真正的目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周浅立刻开始动笔更改那张魔法阵图纸。
她选中了一处轴对称魔法阵中线条保留较多的部分,微微合眼,握住笔,放空一切思绪让自己进入一种类似于被成功催眠一样的特殊状态,想象着自己就是当年那位只能将自己隐藏在会务要塞里,恰好面临着一场大败的风暴天使本人,而他,正在失败所带来的无尽的痛苦和不甘中涂抹着魔法阵,努力寻找着让自己返回另一个世界的通路,还要如惊弓之鸟一般防备着自己的某一位下属会参透他的目的,代替他成为那个被传送至另一片大陆的幸运者……
铅笔在已经打印出来的魔法阵图纸上沙沙补充着,周浅觉得自己像是彻底成为了另一个人,跳脱出自己固有的思维,用另一个人的思路完成这一切的绘画和构思。等到视频会议开始提示的叮咚声响起,她才猛然从方才那种奇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低头看向那些被她补充出一个雏形的魔法阵残片,突然发现它们竟然隐约形成了一个她一直在日思夜想,却总是寻不到线索的通路。
无数杂乱的线条中出现了规律的影子,那些曾经混乱着的魔法节点和魔金属放置点位也显示出了初步的秩序。它像是一道终于被她捕捉到了的曙光,让她的头脑都为之一振,连日里几乎不眠不休排除研究的疲惫感都像是被此刻的希望种子一扫而空。
周浅收敛情绪,接起霍恩游戏公司总负责人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周小姐——啊,周总,幸会,”坐在对面的女士向她微微点头,很快给她传来一份霍恩游戏公司近期的财务报表,“情况比我们最初预想的严峻很多,无法登录游戏的事情已经引起不满,霍恩游戏的股价也连续下跌几天,短短时间之内资金就缩水百分之二十,按照您的要求,财务已经核算出跌停保本天数,只有十天,所以您如果希望最大限度地保留利益,必须要在这十天的时间里采取进一步动作,恢复通讯亦或是关停公司,这个决定迫在眉睫,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在这段时间里务必对公司的未来进行考虑。”
周浅综合了一下截至目前以来所有的死线时间,发现自己能够把握住的时间竟然远远没有离开之前所保证的一个月那么多。
“七天,”她很快给出了答案,“最迟七天时间之后,我会给你一个最终的决定,到时候相关的员工安置问题或是有所转机后的其他问题,也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还有一件事情,您所提出的我和游戏之间的故事视频征集活动,火爆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截止昨天晚上,只有三天的时间里,我们就已经收到了将近五千份来自现有玩家或是云玩家们的视频故事,我们连夜挑选出其中一部分比较典型的整理成集合放上论坛带热度,也会在未来几天里对其他视频进行整理编辑。”
“麻烦把视频发过来,”周浅当即说道,“还有你们后续整理出来的那些,我这里可能有用。”
……
“宿主,我的力量剩下的,真的不够了。”
破晓之花那间已然恢复安静的顶层公寓上,早已失去了周身光芒的魔银天鹅趴在沙发上,轻声对坐在自己旁边的人说道:“宿主,对不起,如果我没有在最初的时候找上你,这个世界至少还能再支撑个几百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人口数量就下降了一半,我当初选择做一个游戏的行为就像是加剧了自己的死亡。”
“如果没有你对我施以援手,我或许早已死在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也不可能见识到这么多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片刻沉默后,兰德尔·梅林看向头顶那片漆黑的魔法阵,“类人种族们已经开始在死亡之海庇护所暂住,忒洛斯地下城的第一期建设工作也有了雏形,可以分批次地吸纳居民。趁着外界的平均温度没有降到零下十摄氏度以下,加快建设进度,应该能够在庇护所之外保住更多的人。”
“哪怕这样的行为只能让他们在地下多撑几年吗?”魔银天鹅轻声问道。
“晨曦庇护所的建设进度还在继续,倘若拆分庇护所,我至少需要在此之前确保所有还活着的人全部进入庇护所区域,但现在庇护所自身的产出能力太低了,还有许多空余土地,根本做不到那么高的人口承载力,”兰德尔·梅林摇头苦笑,“这就是现在我们要面临的最大矛盾所在。”
燃烧两位原初生命和四位魔爵的灵魂和全部意识,以及他自己和世界之树最后的一点创造本源,两处庇护所才能恢复白天黑夜的轮转,以及适宜人类居住的温度,重新恢复耕种和生产的自给自足。但在还有至少一半人没有进入庇护所,且正在死亡边缘拼命挣扎的如今,这样的选择明显过早,“梅林暴君”的名号也不是一直都能压得住庇护所里那些想要夺取权力的野心者。
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残酷的按钮,将它按下,就会达成以牺牲小部分人类最强者和他自己为代价的世界新生,而他能够做出的决定并非是否按下它,而是自己应该在哪个时间节点之下,才能用最小的代价降低按下它之后可能会疯狂爆发的冲突和反抗。
随着两个世界断联时间的延长,再见和世界重生已慢慢成为奢望,而如今,第三年即将来临之际,他要面对的残忍事实又多加了一个。
“宿主,”魔银天鹅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我剩余的力量已经不多了,再过半年不到,就到了那个你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的时候。到时候哪怕你自己无法做出决定,我也不得不设定出系统初始自毁程序,强行牺牲所有魔爵和权能拥有者们的灵魂和我自己的,将庇护所世界推离我的躯干,重新为新生的世界构筑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内循环。”
“那么,如果没有其他选择,就这样去做吧,”兰德尔·梅林微微合眼,他的身体已经有些动不了了,只能长时间地坐在沙发上,依靠不间断的沉睡来维持精力,“我会加快庇护所收人和开发的进程,争取在今年结束之前完成所有人口的迁移工作。”
“不,不是的……”魔银天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出了一个更加残忍,也更加令人动摇的可能,“凭借我现有的这点力量,能够勉强支撑住我把你送到全息世界,但在这之后,我的力量就真的一丁点都不剩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原初生命在内,都会死。”
虚弱的金发青年眼中忽然闪过一点亮光,那点亮光又很快被深暗取代,最终,化作一个更加绝望的苦笑。
“你一定不会知道,你的这个选项对我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比你能够想象到的大得多,”兰德尔·梅林紧紧闭上双眼,双唇微颤,努力平息着自己心中某种激荡的冲动,“在另一处世界重新开始,有她陪伴的一生啊……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百年不到,我也真的很想用我现有的一切去交换,哪怕我现在有的这些东西,无论哪一样都没有任何能够将它拿出和你交换的吸引力。”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想要和你提出这样的一种可能。”魔银天鹅遥遥看向地面众生,那里充斥着冲突、械斗和无止尽的恶意,破晓之花广场上犹甚——晨曦庇护所中的人们因为某些微小的利益大打出手,又将他们生活中的所有不同,甚至整个天灾的成因都归咎于庇护所的主人,仿佛憎恨这样的一个存在就能够让他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只靠自己动动嘴皮子就结束天灾似的。
“人类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脆弱,懦弱又容易被鼓动,拯救这样的一些人……”魔银天鹅的声音很快就停顿下来,化作更深的苦涩,“可是,我将它们、将这一切创造出来的时候,它们明明不应该会发展成这样的啊!”
作为万物初始的那颗种子,它希望这世界上有光、有暗,希望光与暗之间达成平衡,成为一个更加美好的生命的摇篮……但它所做的一切最终达成的结果却是无止境的斗争和毁灭,这样的做法也让它自己陷入必死的灾难。
原初生命能够为了一己之私掀起世界规模的战争,无数次,本该在原初生命庇护下生存的人类也被那些原初生命们利用鼓动——甚至他们自己就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互相残害,让这世界永无宁日。
“听起来,你是真的对人类没有了一丁点的信心,”兰德尔·梅林沉默许久,忽然开口说道,“但是,哪怕是这样,我还是想要尝试着再相信他们一回。”
“你是说……”魔银天鹅愕然抬头。
“我曾经被人背叛过,也经历过让自己感到十分痛苦的时候——我们姑且将它称为背叛吧,但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更加珍贵的爱意和善意,它们同样来自人类,来自那些我愿意去爱着的人们,”兰德尔·梅林在说话的时候垂眸看向自己的伙伴,苦笑,“是他们陪着我,支撑着我成为如今的模样,也让我对这个世界保留了一份无法被磨灭的信任。
“所以,我会在半年之内尽全力保住更多人进入庇护所的。”
说到这里,兰德尔·梅林轻叹出一口气。
“再说了,如果我真的放弃一切,近乎逃避地选择回到她的身边——这或许不是她希望我能够做出的选择,我也无法保证我不会在此之后的许多时间里都沉浸在这次选择所带来的愧疚之中,将以前的所有美好回忆全部磨灭。一直都是她在包容着我的心思,我总不能让她在此之后继续因为那些她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痛苦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你把这部分能量暂时封存,等到我真的不得不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用它们洗去全息世界和我们有关的全部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