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花公寓。
兰德尔·梅林看向自己面前那块若隐若现的系统屏幕,以及屏幕上那封或许永远都不会收到回复,也无法被系统支持回复功能的邮件。
得到这次或许是唯一的一次向她传信的机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想写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千头万绪又有些凌乱的字母一个个浮现在系统的发信框中,不知不觉的就写满了长长的一截。
从遗失大陆自从灾难降临以来的变化,到那片慢慢被寒冰封锁的大陆、那些被寒冰夺走的生命、庇护所里永远都不会缺少的冲突,再到晨曦庇护所的现状,以及研究院在研究项目大面积瘫痪之后仍旧被主宰冕下坚守着的几个硕果仅存的研究课题……以及,他在这一年多以来从未停止过的,对她的思念。
他很想问问她另一个世界的情况,想问她是不是因为他不在而感到惶恐,想因为他无法出现在她的身边而说一声抱歉,想问她一句她是不是也像他正在思念着她这样,也会在忙碌的间隙偶尔想到他……
不过,比起这些连篇的思念话语,她或许会更加关心庇护所和研究院现在的情况吧?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直到趴在他身边的那只天鹅声音虚弱地开口催促,兰德尔·梅林才将那件厚厚的外套往自己身上拉了拉,继续看向那封已经被他无数次更改过措辞的邮件。
“宿主,发信内容太长的话,我的力量也会受到影响,如果可以的话,尽量简短,刚才你发信息处理公司的事情已经用掉我不少力量了,现在可不像以前,我的力量随便你挥霍,没有新的权能力量续命的话,用一点少一点,”天鹅的声音断断续续,它甚至已经没有了像以前那样炸毛的力气,“这封邮件每多加一个字,我传递消息需要的力量就会增加,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但是……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好。”兰德尔·梅林微微合眼,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开始改动那封已经写了长长的,许多段的邮件,就像自己当时控制着心跳将它们打上去时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那些向她表达思念的词语。
她走了,这里只剩下永恒的冬天,情况比她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要糟糕得多,而他每天都在庇护所居民们的非议中努力坚持着继续等待下去,想尽办法让这处晨曦庇护所能够坚持得更加久一些,救下更多的人……但他仍然做不到救下所有人。
在这样的时候,他或许不应该还因为这些有关于情爱的思绪而太过沉溺——他更应该庆幸在她还留在这里的时候,他暂时无法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这至少让她不至于和他绑定得这样彻底,让她以前为这个世界做过的所有事情全都因他而被抹去。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天,他必须要与旧世界共同死去,成为新世界诞生的养料,永远都无法再见到她……
兰德尔·梅林微微抿唇,删去了所有表达思念的语句之后,又将目光投向邮件上那些碎碎念着庇护所日常情况和研究院现状的部分,一个字一句话地继续删掉那些不必要的转折词和感叹词,删到最后,却仍是觉得他们太过繁冗,会更多地浪费天鹅的力量。
一封邮件从几千字到一千字,再到减无可减的几百字。为了让字数变得更少,他将那些必要传达的重要消息简化成几个条目,并一同将收信人称和落款也省略了。
“可以了,发送吧。”他关掉邮箱界面,因为邮件发送而带来的力量消失让他脑中一晕,不得不在继续拿起另一份公文的时候合眼休息一会儿。
一阵喧闹声从门口传来,却是约瑟魔爵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里,随意挥了挥手,像是要阻挡某些烦人的事情。
“那群家伙还是没有走,一定要你给个说法,”少年模样的魔爵一边摇头一边忿忿不平地说道,“每个人想要在庇护所里活下去就必须工作,这不是在他们加入这里之前就已经签好的合约吗?”
哪怕是在十几层楼之外的破晓之花公寓,也隐约能听得到楼下那场声势浩大的抗议行动。
成千上万人围在那座大楼之下,不停抗议着他们被剥夺原有的特权,不得不和一群原本甚至不能入他们眼的平民们生活在一起,挤在狭小的屋子里,不得不每天工作获得食物和水。此时,吵闹的人群正被西德尼带领的护卫队阻隔,被那些曾经的既得利益者煽动的人们不停地冲上前去想要突破封锁,冲进破晓之花大楼去强迫“梅林暴君”改变主意,让他们的生活恢复以往的特权和养尊处优。
冲突很快升级,护卫队利用各种研究院以前留下的带电设备强行镇压了那些被煽动叛乱的人。顶层公寓上看不到人们的表情,但在场的两个人都知道,那必然是惊恐中带着畏惧的。
那些居民们来到庇护所的时间还太短,对研究院的发电机和电流之类的设施缺乏认知,也习惯于固守自己原本的思维,不愿融入全新的灾难环境中学习新事物,只会强行要求整个庇护所的领导者让他们恢复原有的,不劳而获的,依赖于魔法不必工作的生活,并将那些具备着他们不理解特殊能力的护卫军,以及那个拥有庇护所和护卫军命令权的庇护所主人视为改变这一切,必须要被推翻的暴君。
却从来都不会有人想起,他们来到庇护所的初衷只是为了在这场灾变之中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提及这位被曾经的那些特权者描述为纵情享乐,只会强迫他人工作的“暴君”其实已经在其他人之前将自己的生活用度缩减到了极致,一直在依靠自己的力量,承受着两个世界金字塔尖的压迫,将自己除昏睡以外全部的时间都用于统筹整座庇护所,在尝试联络另一处世界寻求出路的同时尽可能多地拯救生命。
“他们确实会这样认为的,”兰德尔·梅林垂眸看向苦笑道,“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庇护所短时间内收下了太多外来居民,这速度比最初法瑞姆高原城和几处领地快了几百倍,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对来投奔的人进行筛选,只能按照庇护所的规矩强行安置。”
“可是,如果不是你坚持要留住庇护所,多救一些人,两处庇护所就会立刻被拆分,庇护所之外的人根本就一个都活不了,到时候没有你去安排他们,他们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乱……”约瑟魔爵说到这里就忍不住有些心里难受,“你这小子,真的不想向下面那群家伙解释一下我们的实际情况吗?”
“如果他们知道魔爵们的灵魂形态能够彻底让世界重构,让原本的温度和白天回来……他们会立刻逼迫你们为他们而死,用她的世界的说法去形容,就是对你们进行道德绑架,”兰德尔·梅林轻声说道,“可是,老师,只要我还能帮你们阻挡,这一天就最好是不要来得这么早,现在我们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最后一步啊,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就值得坚持下去,找到一个结束灾难更好的方式不是么?”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继续对自己的老师说道,“现在立刻牺牲那棵树最后的一点力量和你们去拆除庇护所,只会让原有的矛盾更加尖锐,不仅会让庇护所以外的人彻底失去庇佑全部死亡,也会让庇护所内的人们爆发更大的冲突,也许不等他们开始重新创造更多可能,就会在这些冲突之中造成更多牺牲——还不如给他们一个‘暴君’作为仇恨的核心,只要他们对“暴君”足够畏惧,我们就至少能够将冲突压制在可控范围内。
“老师,我只是做了一个在现阶段内最为合适的选择而已。”
此话说罢,他垂眸,透过有些污浊的玻璃看向下方场景,隔着一道玻璃,那场冲突就仿佛无声的默片,一帧一帧地被玻璃缝隙剪辑成流动的电影,落地玻璃上的每一个格子,都绘制着全然不同的场景画面。
破晓之花广场上的那场冲突已经在短短时间内被彻底压制,不需要魔法的那些武器足够在日渐萎缩的魔法师和光明牧师面前形成碾压局面,哪怕西德尼等人已经在尽可能地避免伤人,也仍旧有一些伤亡者被抬出广场区域,这也说明这座广场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会恢复安静。
“小子,你说对了,对于魔爵们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着足够强大的灵魂形态,也在人类的巅峰停留过许多年头,活过足够漫长的时间,什么都见识过,畏惧的早就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约瑟魔爵轻叹一声,拍了拍自家学生的肩膀,“我们拥有这世界上算是最为强大的四种权能,能够匹配这权能的灵魂形态……我们最怕的其实是我们的牺牲无法换来任何比现在更好的结果,甚至将事情变得更坏——你的做法确实是现下最好的选择,只是,苦了你……”
兰德尔·梅林不再说话,摇头,似乎因为约瑟魔爵的话而陷入沉思。
“事实上,我们四个,还有拜恩,也曾经担心过骤然的灾变之中你能不能撑得住,但现在看来,你至少已经向我们证明你值得信任,”约瑟魔爵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也希望你能知道,哪怕我们现在的实力远高于你,只要你拥有那只天鹅,你就已经是那个能够左右所有人——包括我们未来命运的人。
“无论你在此之后做出了怎样的决定——哪怕是在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牺牲我们和你自己,只要这个决定是有意义的,真的可以拯救更多人的……我们都愿意接受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