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西楚书圣齐练华无误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笔吏刀笔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来,世人一向以练剑为荣,不说游侠,就是各地士子,负笈游学时也多有佩剑,以显意气。百兵之首的争夺,始终是刀不如剑,其实名刀就数目而言,不输名剑,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极富传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于徐凤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长刀,先前几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谓荡气回肠。但是自吕祖以飞剑斩头颅闻名天下起,剑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独秀,而刀客的气象却每况愈下,从未有用刀的宗师登顶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剑甲李淳罡和桃花剑神邓太阿,虽说都输给王仙芝,但没人能否认两位剑道魁首的各自大风流,反观刀法第一人顾剑棠在武榜上的排名从来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无奇,从没听说过有人是仰慕顾大将军的武功而去练刀的,羡慕军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间男儿,连那魔头韩貂寺在临终前都说过也曾想过青衫仗剑走江湖,更谈其他年轻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经对一袭青衫李淳罡只闻其名便难忘?
就连徐凤年本人练刀前在北凉境内装少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挂满名剑的。
书圣齐练华竟是那只留给江湖惊鸿一瞥的刀甲,这个真相实在是让人动容,更让人不得不艳羡西楚当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脉正统,有李淳罡仗剑过广陵大江,有文豪散发扁舟斗酒诗百篇,有女子姿色倾国倾城,有国师李密与曹家得意师徒联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难怪有人说西楚国灭,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时在离阳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凤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着王妃吴素的墓碑,意态不复先前风发神意,只有世间最寻常孤苦老人的萧索落寞,低声呢喃道“徐骁算个什么东西,一介粗鄙武夫,娶个姿色过得去的女子也就罢了。”
徐凤年怒气横生,冷笑道“老先生当真以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凤年必败?” 𝓜.𝓥𝙊𝙙𝙏𝙒.🅻𝓐
齐练华一笑置之,问道“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锦州老家祭祖吧?”
徐凤年没有答话。
事实上不但是他,徐骁在封王后就没去过锦州了,徐凤年的爷爷很早就去世,当时徐骁刚出辽东,在离阳南部跟几大藩镇势力厮杀得如火如荼,徐凤年出生后就根本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一面,徐骁又是独苗,因此后来也没有什么徐家的亲戚,早年倒是有些锦州远亲跑到北凉跟徐骁攀亲戚,年轻时受尽白眼的徐骁也算仁至义尽,给了他们一份旱涝保收的荣华富贵。至于娘亲那边的长辈老人,王妃吴素几乎从不提起,徐凤年小时候只是偶尔听娘亲说起外婆是位与人相处将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于外公是谁,娘亲没说过只字片语,徐骁也不肯多说,只有一次在酒后气乎乎说了句那老头儿早就死翘翘了。徐凤年猜测肯定是徐骁当年求亲在吴家剑冢外吃了闭门羹,被姓吴的老丈人拿剑打得屁滚尿流,从此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而徐凤年对那个外公也有怨气,后来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吴家当年刁难娘亲,才害得身为剑侍的姑姑脸上被凌厉剑气割裂得面目全非。虽然不是外公亲手所为,但徐凤年觉得如果那个外公有说几句公道话,对待娘亲的离家出走,吴家剑冢也不至于如此残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亲舅舅吴起在北莽故意相见却不相认、最后又转去西蜀辅佐陈芝豹,徐凤年对姓吴的亲戚长辈可就真没什么好感了,哪怕本该喊上一声太姥爷的吴家当代家主,在北凉边境上主动有过一次弥补,徐凤年难免还是会有心结。
老人长呼出一口气,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书,遍览书籍,当时我刀法虽无宗师之名,却有宗师之实,但修史之时,仍是时常在夜间肝胆悚然。无它,只因书中处处可见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兴亡交替,虽是常态,可每一次动荡,民间疾苦之苦,实在是苦不堪言。郊关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驱羊。喧呼朵颐择肥截,快刀一落争取将。这是何等惨烈景象?死者已满路,生者为鬼邻。天下苍生半游魂,这可不是乱世诗人在作无病呻吟之语啊!我亲见春秋之末,贩卖男孩不过几文钱,女子价值不过一捧粟米。再后来,有些父母不忍,便与别人换子而食,到最后,世上人不当人,犹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离阳?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灭国的徐骁?!”
“旧时王侯家,狐兔出没地。其实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凤年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断老人的言语,“徐骁说过,做人要本分,头等文人修齐治平,次等文人也能为苍生诉苦几句。而他作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会打仗,给他几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几万人就打一国,等他有了几十万铁骑,不打天下打什么?所以后来那么多人骂他,他从不还嘴,也没觉得自己做得就是对的。北凉军中,老一辈的燕文鸾、钟洪武、何仲忽等,年轻一些的,褚禄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个不是世人眼中臭名卓著的老兵痞?”
徐凤年神情坚毅,沉声说道“但不能否认,如果说必定有人会做那个帮离阳一统天下的人屠,那么由徐骁来做,肯定是最好的结果。”
齐练华感慨道“此事,我还真没有想过。”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声,“黄龙士有句诗广为流传,‘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阳那位宋家老夫子便点评‘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动静结合,大合诗道。离阳朝文坛士林纷纷拍案叫绝,你以为然?”
徐凤年平静道“我二姐曾在上阴学宫说过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齐练华问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谁家女儿?”
徐凤年被触及逆鳞,难掩怒意,“关你屁事!”
齐练华眯眼笑道“徐凤年啊徐凤年,你还真是跟你爹徐骁差不多德性。”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我敬老先生对西楚忠心,在北凉王府潜伏多年守护亡国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别以为真能在徐家为所欲为。”
老人不以为然,面带讥讽,“哦?”
不知何时,两人所站位置变成了刀甲齐练华背对陵墓大门,徐凤年背对两块墓碑。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然后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的脚背就被对方另一只脚踩住,徐
本章节部分内容加载错误,请正常浏览,重新载入或刷新当前网页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头颅(2/2)
”
徐凤年又问道“为什么京城白衣案,你不护着我娘亲?”
没有等到答案,徐凤年嗓音沙哑,自顾自颤声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公,只当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吴还是姓齐,是大英雄还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后喟叹一声,无言以对。 𝕄.🆅𝙤𝘿🆃🅆.🄻𝙖
徐凤年在坟前盘膝而坐,弯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积雪。
齐练华走到碑前,低头看着徐骁的墓碑,淡然道“等我闻讯赶到太安城,已经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认我这个外公也好,觉得那个叫齐练华的家伙冷血也罢,我都认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儿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闺女,也就等于是泼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时候,三个刀甲也杀不死正值天命所归的离阳皇帝赵惇,既然如此,至于元本溪韩生宣柳蒿师之流,只要徐骁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骁应该挑起的胆子,徐骁做不到,还有我女儿吴素的子女。”
老人转头看向不断用手扫雪的徐凤年,轻声道“道教圣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为生。睡后不可起,为死。故而此间有大恐怖,人人生时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云息心得寂静,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洒脱道“也许你是对的,徐骁比什么春秋刀甲大楚书圣强上许多,只是我不愿意也不敢承认而已。”
老人看着徐骁的墓碑,笑道“到头来,终究没能喝过一杯你敬的酒。”
徐凤年轻声道“晚了。”
徐凤年眼眶泛红,“以前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徐骁那床底箱子里他亲手缝制的布鞋,会有一双徐家人谁都不合脚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随即老人哈哈大笑,双拳紧握搁置在双腿上,“春秋一梦梦春秋。人活一世,不过就是生死两事,来时既哭,去时当笑。”
然后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状,五指间便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声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饮一杯无。
“小年,老头我要回一趟广陵,离乡太久了。送就别送了。”
老人敬酒之后转过身,拍去外孙一侧肩头的积雪,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轻轻放在徐凤年身边。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老人起身后,双手猛然抖袖,开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门,出门之后身影便一闪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凤年全然拦不住。
凉州城外,老人愈行愈远,速度之快便是北凉甲等大马也远远难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锻造逐渐成形的凉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练字,最喜好书写‘素’、‘年’‘春’三字。。
女儿吴素没了,可外孙徐凤年还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无甚挂念,是时候该把齐半部的绰号给去掉了,也不妨把齐添花的名头给坐实了。小年,就当外公最后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后,你还有个长辈在世,有我齐练华,还没谁能恶心北凉却不付出代价,大柱国顾剑棠不行,赵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门户。
徐凤年身形飞速长掠,孤单站在城头,但视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时分,徐凤年记起老人最后那句话,喃喃自语,“真的可以吗?”
————
祥符二年春,一个悚然消息从两辽边线传回京城。
顾剑棠输了,而且还是输给一个用刀的人。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武道宗师没有报上姓名,只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个黄昏中,太安城郊,两名年龄大致差了一个辈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对而坐。
年轻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东山再起”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宋恪礼暂时还没有在京任职,但是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数次邀请宋恪礼赴家宴,许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勋贵也都纷纷示好。
本该春风得意的宋恪礼此时却面容悲苦,看着眼前举杯小酌的元先生,凄然道“就算那人是胜过顾大将军的大宗师,可太安城先前都能应付那名拖家带口的佩剑男子,又如何对付不了另外一个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礼,不说话。
宋恪礼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紧,脸色铁青,嘴唇颤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后,那么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个老无所依的黄门郎了。当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摆脱束缚,那老人的出现就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借刀杀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军不得调动一人,钦天监练气士不得调动一人,依附朝廷腰悬鲤鱼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调动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过河拆桥了吗?他赵家就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
宋恪礼低下头,“元先生教过我,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为一尊佛烧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断了。”
舌断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静,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说道“对也不对,我先前所说,只是为官之道,但还有更初衷的为人之道不可忘。给君王敬香,其实是术,不是道,你宋恪礼真正的道,在烧香之余,是要为天下苍生添油。这是首辅张巨鹿留给离阳的根本,作为谋士,我元本溪自认不输任何人,但作为臣子,张巨鹿才是开千年新气象的第一人。你要学他的道,不要学我的术。否则你宋恪礼这辈子到顶也就是个殷茂春赵右龄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礼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孙寅这些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于祥符年间的你们,也许在史书上的身后语,会比那拨老人更好看。因为永徽有一个令天下读书人尽失颜色的张巨鹿,你们这一代则不同,陈望八面玲珑的扶龙,孙寅隐忍城府的屠龙,还有你宋恪礼的酷烈孤臣,各有夺目风采。”
宋恪礼不敢抬头去看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本章节部分内容加载错误,请正常浏览,重新载入或刷新当前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