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遭魔物偷袭身死,辰主大受打击人事不省。
辰军驻地一时陷入混乱。
军账内,宁承熙紧闭双眼躺在榻上,葭葭、阿荀立于身侧。
医师端正坐着给主上开药诊治,楚琊也侍立在远处,因为他懂见机说对的话,又是最早追随的人,便被留下了。
但此情此景,他喉咙以上都是哽着的,只余干涩凄苦,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正是因为他一路跟着走过来,才最清楚王叔对殿下的重要性。
王叔活着时,殿下可能会怨会恨,会跟他赌气,两人一直不冷不热,无法重修旧好。
虽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但楚琊能看出来,殿下这次是真的无法原谅王叔对他的所作所为了,也是真的失望透顶。
但他所有无法释怀的恨与怨,前提是王叔好好活着。他可以不原谅,却要人好好的,这就是亲情。
人一死,恩怨是勾销了,其中的爱却无法消除,活着的人会开始念好。
一旦开始回忆亲人好的地方,下一步就是悔恨自己对其的坏,只要回想起临别前的最后一次吵架,最后一句话,将会使活着的人肝肠寸断。
一行人等了许久,医师还搭着辰主的脉搏,皱紧眉头。
葭葭忍不住急道:“怎么了?”
医师撤回手,叹了口气:“主上就是一时大喜大悲过度,血气上涌,身体承受不住晕过去了。待老夫开上几贴安神药,按时服用便会没事。”
中医有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医师奇怪的是主上的脉搏切上去与常人无异,他的面色瞧着怎会如此虚弱,一副气血两亏,无以为继的模样。
也不是今日突然就这样,此医师随行多月,就是专门随侍主上的。他感觉主上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细看又确实没什么毛病。
罢了,主上早已嘱咐过不能让任何人窥测他的身体,他还是有大夫的职业素养的。
医师提着药箱走了,宁承熙缓缓睁开眼睛,其实他只晕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只是在想事情。
多希望一切只是做梦啊,可惜没法自欺欺人。王叔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再无他的亲人。
宁承熙头脑比以往都要清醒,他被阿荀扶起来,看向楚琊:“说,谁敢越过孤调遣军师?”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恢复理智,没有歇斯底里发狂,没有大哭大笑,也不需要人安慰。
太平静了,声音毫无波澜,葭葭听到耳里只觉得心惊。
但王叔并没有被谁调遣,是他执意要去的,且不肯让主上知道。
心软的那个人是魏恒。此时已经悔恨欲死,扑通一声跪在军账外面,就要畏罪自杀。
长剑被楚琊及时掰开,魏恒哭得涕泗横流,两人拉扯间,宁承熙从里面负手出来,俯身看向魏恒:“阵前斩将才,你是要孤尽失军心么?”
魏恒没死,但也领了军罚被打半死,辰主特地叫了人围观,厉声道:“都给孤记住,军纪就是军纪,绝不容半分私情!”
又追究了一批人,之后宁承熙冷静处理王叔的后事。
完全魔化的尸体是不存在入土为安的,只能火化。
在现代火化已属寻常,但对古人来说,留不了全尸的鬼去地府都会受刑,葬身异乡的鬼找不到回魂的路。
宁承熙却果断,他没有行任何特例,将王叔架在柴堆上火化了,第一把火还是他点的。
随后,他将碗中的酒撒在地上,碗也被他摔成碎片:“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悲愤之下,军心士气大涨。
葭葭全程在场,只能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收敛骨灰,安葬衣冠冢,半天时间就全部办完了,一个人彻底消失居然如此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宁承熙把提前准备好的给王叔的生辰贺礼一起埋葬,身着孝衣看着立好的新坟和牌位。
他站了半天,回去后也是坐在主位一动不动,不饮酒不砸东西,情绪稳定得不像话。
葭葭走进来时,他缓缓抬眼。久别重逢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两人却都无言。
直到葭葭走到他面前,宁承熙轻声道:“圣女止步。”
“我是不祥之人,别靠近我。”
宁承熙平静的语气,似是在陈述一个平常的事实。
葭葭心疼不已,快步走上前拥抱他,一遍遍说他没有不祥,世事无常他们都无能为力。
她是任务者,都阻止不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承熙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倘若我不是灾星,我的亲人怎么都死了……魔将怎会毫无缘故盯上王叔,一定是他察觉到王叔身上有我的魔气。”
楚琊不幸言中,他果然开始自我责怪。
葭葭坐在他身边,只能一遍遍开解他,“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这是个意外……”
她想说魔将会自动寻找适合化魔的人,王叔被盯上有他心怀魔障的原因……然人都死了,跟至亲说这些只会更难受。就算宁承熙听了,下一步他说不定就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对王叔好些。
葭葭知道这种事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干脆不说话了,默默陪伴着。她抱着他,一开始宁承熙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便抱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弃抵抗,两人头靠在一起闭上眼睛,似是相依为命。
宁承熙突然道:“思葭,救赎我这样的人,很累吧?”
两人在一起后,宁承熙从葭葭那里学到很多新词汇,也理解了其中含义。用在此时,却无比心酸。
葭葭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没有。不一样的,你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从不会迁怒别人。我们之间没有利用,没有误会,彼此相爱,就不存在救不救赎。”
可宁承熙觉得他的经历太苦痛了,如深渊里的人,他本能伸手拽住一根救命稻草,可被他拽住的人,也会被他带下来。
曾经葭葭那么活泼快乐,如今快要看不见她笑了。
他抚去她眼角的泪,温声道:“别难过,笑一笑吧,我喜欢你的笑容。”
两人都露出了笑容,眼中却无比苦涩。
所谓哀兵必胜,军师惨死,辰军上下充满哀戚之情,上阵杀敌更勇猛了,终于打到皇城脚下。
天河皇城,曾经亦是辰国的都城,宁承熙站在城墙上眺望占地极广的地域,绕了一圈他又回来了。
刚收到战报,天河皇城中,拥有周朝最后的强盛兵力,还有炼化好的上万魔军,统领魔军的还有魔将。护国寺中,还镇压着妖龙,据说体型巨大无比,尾巴一扫就能打榻一面城墙。
其他义军也快到了。接下来或许几方势力会联合起来共同攻城,要么覆灭周朝,要么被镇压围剿而死。
就算成功了,但王位只有一个,国土也就那么多。和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最后肯定会陷入大混战中,最后上位一个。
所以趁着辰军势力最大,所有将领都来跪求他不要结盟,率先攻进皇城中,取得先机直接称帝,他们宁愿失败战死也不愿战果被其他势力瓜分。
宁承熙觉得其实没什么区别,就算辰军率先破城而入,取代周朝称帝,那些势力依旧存在。后面还是得派兵剿灭叛党,然后混战,然后打仗,没完没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于是辰主没有否定部下们独自攻城的提议,而是道:“攻城之前,孤欲联合仙门,除去妖龙及魔军。”
“异能不除,敌方便能以一敌千,咱们硬闯亦是死无葬身之地。”
部下们也听过传说中那条恶龙好像一口就能吃掉上千人,哪怕他们再骁勇善战,人数再多都是白搭,纷纷认同,但也愁眉苦脸,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除啊!
辰军便请修士大能。
通关大决战,掌门及仙门长老都来了,葭葭及其余亲传弟子紧随其后。
理论上来讲,圣女已是世间最强。伦理上讲,还是小辈。
议事的场所是皇城外一间废弃大宅院,据说当年还是王府。外面早已潜伏着足够的兵力守护,以免遇到突发情况。
当宁承熙一袭白色孝衣,带着亲随前来迎接时,葭葭不顾所有人的目光上前抱住他。
他居然被扑得后退两步,葭葭搂着他的脖子不满道:“身体素质有待提高啊。”
在葭葭印象里,宁承熙虽不强势却也具备男子的力量,抱她扛她都不在话下。一年多也不长,难道是他坐镇后方太久,虚了?
但也不会啊,打仗的人运动量怎么可能少……
葭葭疑惑着细看一番,突然心惊。之前场面混乱,加上他穿着铠甲看不出来,现在穿着常服,她才发现他居然消瘦一大截。
衣服宽松,面色惨白,气色差得不像一个活人。
葭葭知道他最近深受打击,却也没想到他的身躯瘦到抱着都硌人的程度。
宁承熙倒是毫不在意对她一笑,葭葭太熟悉那种下意识眯眼的动作了,近视的都懂:“你眼睛也熬坏了吗?”
宁承熙摇头:“我只是想把你看清楚些。”
眼看这俩视若无人秀恩爱,掌门不得不虚咳一声。
“……”葭葭只好暂且退后,关切担忧的眼神却藏不住。
统筹全局的主上自然是最操心的,宁承熙看着也越发威严了,但葭葭真的不慕强,她只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身体安康。
罢了,先谈正事,私下再好好询问。
辰军和仙门要商议的,便是如何除掉妖龙和魔军,这些东西只要存在,就是行军打仗和天下苍生最大的威胁。
大能修士终于要出场了,掌门说是仙门大能纷纷已经下山,定会合力除去妖龙,哪怕舍身殉道也义无反顾。
至于魔军,便得交给圣女及仙门弟子解决。圣女参悟天书功法大成,统领弟子除去魔军,这将是一场恶战。
除此之外,周朝定也极其重视最后底牌,定然派了众多兵力把守护国寺,那就得靠辰军的兵力了。
说来说去,目前最重要的是怎么避开周朝耳目,去到打斗现场。虽然也可以先攻城,一路打过去,但这样一定会造成重大牺牲。
说不定打着打着,辰军没了大半,从此被其他势力吞并,绝对不可。
宁承熙道:“孤从未打算在此时攻城,若惹怒周帝那个疯子释放妖龙,将是生灵涂炭,皇城所有人将无法幸免。”
“护国寺,并不在皇城,而是在城郊山上。”
众人疑惑:“什么?”
他们所知的故国寺就是盖在皇城里的,年年受着香火供奉,王公贵族,富商文豪络绎不绝,繁荣得很。
但宁承熙可是辰朝皇子,本身又在护国寺待了八年,于是众人便听他细细道来。
“皇城里的寺庙是高僧大能测算出风水最好的地方,所供奉的香火会被法阵传入真正的护国寺。”
“而真正的护国寺,则被隐蔽起来。孤知道在哪儿,也知道其中的密道,可以带着人攻去,不会让诸位有后顾之忧。”
各修士大能脸色一僵,大抵是没想到辰主对他们如此干脆,而他们却从未交底。
葭葭一笑,率先表态道:“此事便听辰主的。”
宁承熙看她一眼,继续道:“仙门不必麻烦,我会将具体方位画出来,各位循迹而去,破开隐蔽法阵对你们定是不难。”
“孤担心的是,诸位的对手不止妖龙和魔军。”
掌门大惊:“辰主是说,佛僧?”
佛道两家平时算是进水不犯河水,互不交集。但若真的对抗起来,恐怕是势均力敌。
护国寺的佛僧大师们多年享受着皇粮及百姓的香火供奉,大能高手什么的,不比仙门少。
“他们难不成要助纣为虐!”有一暴躁长老怒骂。
但所有人都沉默了。很多时候很多人,立场和利益是大于对错的。
宁承熙有些失神:他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那些岁月,虽不开心,但和里面的和尚相处得不错。
己方要除掉妖龙自然是要先把妖龙私放出来,到时候寺里的和尚们,恐怕会死伤无数。
众人合计完,预估出敌我战力势均力敌,胜败完全看天命。他们面上都带着严肃和决然,时至今日,无路可退。
散会之后,圣女突然叫住仙门前来的所有代表,说她有事禀报。
大家又重聚到另一屋子,只见葭葭站在众多仙门大能,也是长辈中间,将盒子递上,掌门打开,里面是一张仙门令牌,样式却不同于所有仙门。
掌门脸色微变,葭葭也看向他:“这是我自己所画,自己炼制的。”
其余人不明所以,葭葭一笑:
“我要权。”
“我,圣女灵瑶,要凌驾于你们所有人之上,统领仙门作最后一战。”
众人脸色大变,旁听的灵宿更是大惊:“你这是在逼师父让权?!”
葭葭看向他:“师兄,你急什么?只是这一次罢了,掌门之位我不会跟你抢的。”
“再说了,修仙界以实力为尊,女子同样有继承权,就算我要跟你抢,你能拿我怎么办?”
经历这么多,葭葭算是明白了,情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她要切实能握在手中的东西。
为了避免这些老头子又一次看情形下战略,畏畏缩缩的,她不能赌。
“师父,徒儿不孝。若您不退位,弟子只好讨教。”
说罢,葭葭手心升起灵力。众人皆是大惊,她的境界已经超越了所有人。
良久,掌门起身,将令牌放在她手心:“从此刻起,仙门所有人皆听命于圣女,包括我们这些老头子。”
“此令牌,就是老夫给你的凭证。”
他已经明白葭葭这么做的原因,这一次,他决定全力支持自己的徒弟。
在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葭葭一步步走上前,坐在主位上,无惧无畏。
须臾,所有人朝她行礼:
“拜见圣女!”
实际上,葭葭半夜睡不着,站在废院中的桥上看着月色,渐渐哭出声。
她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这个世界她要肩负起的居然是天下苍生的重任。
虽然她知道剧本一定是正派的那方胜利,可她还是害怕行差踏错,死去更多的人。
她更不知道能不能改变女主的命运,虽说功法已成,却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保证她不会死。
就宁承熙这状态,她要是死在他面前,他真的会生不如死。
她很想救他,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种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事态发展的感觉,磨得葭葭肝肠寸断。
不远处,宁承熙默默看着,白衣随风翻飞。
他本来也是在此抒发心绪的,坐在王叔曾经的别院中,他的心异常平静。
王叔,我终究不能如您所愿复国了,我要的是天下恢复安宁。
不过您再等等,很快我便能见到您,父王、母后……我要好好问问你们为何如此待我。
宁承熙晒月亮时突然听到微弱的哭声,他观察了许久才确定那是葭葭。
一步一步,他扶着桥的扶手走得极慢,走到葭葭面前,抬手抹去她的泪水:“别怕,尽人事,听天命。”
“你是人,不是神,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葭葭抬头,抱住他。两人相拥,她靠在他的肩上埋怨:“一切结束之后,你一定要好好调理身体。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你这一年瘦得手感都不好了。”
“无论以后有没有我,你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葭葭无法预测未来,她这么说是在跟他告别,她无法泄露系统的事,万一避免不了死遁,就还得让他忍受一段时间。
只有走完剧本才能回到空间站,系统这次笃定说可以的,葭葭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她不知的是,宁承熙也是在跟她告别。他太后悔和王叔的最后一面没有好好说话,留给他的也不是好话。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告别啊。
宁承熙扶住葭葭的双肩,一字一顿道:“对不起,我恐怕没法赴我们之前的约定了。”
葭葭一愣随后想通。也对,王叔都死了,在宁承熙看来他再也逃不开掌权的命运。
她微微一笑,“没事,不到最后一刻怎么知道呢?你不要忧虑太多,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还是这样,明明自己也很无措害怕,却还是带给别人希望。
宁承熙目光渐渐痴了,眼中的爱意,葭葭感觉她就是瞎了都能感受得到。
两人站在桥头月下,不知过了多久,宁承熙扶着葭葭的肩,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
葭葭闭上眼睛,感受着眉心温热的触感,她的喉咙双唇皆有些干涩。
她的手却很自然麻利地攀附上他的脖颈,微微仰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这次是真的情不自禁,他只敢蜻蜓点水,她却又缠了上去。他们谁都没动,双唇贴在一起,触感青涩温软,心脏砰砰狂跳。
这种感觉好奇妙啊,葭葭心想,她却很喜欢,没有害怕。
树影婆娑,月影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