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罪臣之后江氏女于菜市口处斩。
鸢娘头都被按在砧板上了,这时刀下留人的圣旨及时到来。
她赌对了。
鸢娘在被抓捕前,和谢云济见过。
就在离开岳府那天,她回了一趟望星楼,刚好遇到来此散心的黄公子。
鸢娘把他引进自己的房间,给他倒酒。黄公子看来心情不佳,整个人闷闷的。
证人都死了,鸢娘的心情自然也很差,两张挎着的脸各怀心思,也不对话。
突然,黄公子揽过她的腰肢吻过来,似是要拿她发泄自己的怒气。
也是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一个面具无影人,及时截住了鸢娘手中的银针。
再晚一步,这根银针就会刺破黄公子的咽喉。
果然,皇帝不好杀且怕死,随时随地跟着暗卫。
那是大内高手,鸢娘打不过,被反手制住,跪在黄公子面前。
谢云济看向俏丽的女子,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总是对我曲意逢迎,眼中却含着恨意,为什么?”
鸢娘冷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你令人生厌。”
谢云济用手撑着头道:“你应该猜到了我的身份,竟还敢对我动手?”
鸢娘道:“你是什么不辨是非的大人物,让人不敢下手?”
谢云济啧了一声,“嘴硬,敢行刺却不敢说出来。”
不过也很精明,是他自己要隐藏的,只要鸢娘不戳破他的身份,就不算弑君。
可谢云济今日显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陪她做戏,直接道:“你说朕不辨是非是从何而来?今日若不说清楚,朕杀了你。”
自称为朕,已经是自行承认了。
鸢娘的脸上完全没有平时的笑意盈盈,她此刻终于展现出真实的自己,是冷漠的、怨毒的、看人如刀割。
“你以为我怕死么?我怕的是不能杀了你这狗皇帝报仇,死也不能瞑目。”
谢云济不理她的谩骂,只道:“谁派你来的?”
鸢娘道:“虽说世上想杀你的人千千万,却没有人指使我。我的家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皇上,您恐怕不记得我的父亲江闵文了。”
谢云济大吃一惊,“你便是市井传言说杀了辛远贵的江氏遗孤?”
他一直都知道鸢娘的身份不简单,他以为鸢娘是被人派来接近他的。
却没想到,她居然是江闵文的女儿。
鸢娘微微一笑:“皇上真是蠢得可以,连我杀了辛远贵的事也信。不过您的消息真灵通啊,望星楼起了不小作用吧?”
谢云济:“……”
能感觉到,前一刻才和他唇齿相依的人,是真的讨厌他。
若是别人讽刺他,谢云济早就让人处置了。面对鸢娘他却只气了一瞬,内心反而被激起了兴趣,“朕记得江闵文,那又如何?他自己贪赃枉法,被依律斩首。你却恨上了朕,道理何在?”
鸢娘握着拳头,一字一顿道:“我的父亲是被冤枉的。”
“哦?”谢云济道:“可有证据?”
鸢娘摇头,“原本很快就有了,人证却在不久前被灭口。”
她抬头,看向自己痛恨的仇人:“皇上一定也很头疼吧?你执掌天下却做不得主,连自己的臣子都在你的视线下被夺去性命,真够失败的。”
谢云济脸色一变,伸手抬起鸢娘的下巴道:“你想激将朕也最好聪明点,你凭什么说朕做不得主?”
“难道你能吗?”鸢娘满脸不屑,“朝中党派分立,老臣自视甚高。皇帝做的决定总是被反对却无可奈何……难怪小女子总听他们说,皇上都要看他们的意思行事呢。”
谢云济咬牙切齿:“不愧是望星楼的花魁,这几年你听到不少东西。你这么厉害,怎么没本事给自家洗情冤屈?”
“也是,”鸢娘毫不顾忌推开他的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避之不及,“追查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臣下作乱说到底是主上无能,他们能诬陷我江家,归根结底是皇上昏聩,您才是罪魁祸首,我的最大仇人。”
“你!”谢云济道:“江氏当年的案子是先皇断的!”
鸢娘瞪着他,“那又如何?皇上与先皇不是一脉相承么?”
暗卫一听鸢娘竟如此大逆不道,上前给了她一掌。
鸢娘吐血,但仍不服,那仇恨的眼神让谢云济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谢云济顺了顺气,道:“所以,你便要暗杀朕?你可知朕若死了,朝堂会陷入混乱,天下也会陷入动荡,多少百姓可能因此丧命,流离失所……这便是令尊对你的教导吗?”
“少拿天下大义压我,皇上也未必有那么重要。”鸢娘道:“百姓忠心的前提是君主圣明,能真正为万民谋福利。古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君主不圣明,便只能逼得平民揭竿而起。”
谢云济现在想起来都还气得肺疼,十分不明白当时怎么就没直接杀了鸢娘。结果才隔了几天,她的妹妹又把自己气了一回。
江氏姐妹怎么不算一脉相承呢?姐姐反君主,妹妹反封建。
话说回来,谢云济没杀了鸢娘,反而被鸢娘激将成功了。
他那时气得头昏眼花,脱口便道:“朕偏要让你看着,朕是如何圣明的!”
鸢娘听此立即接口道:“行啊,皇上。你说我杀了你没有意义,你杀了我同样也没有意义。不如咱们联手,我报我的仇,你除你的乱臣贼子。”
谢云济:“……”
他反应过来中计了,怒不可遏,实际上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你凭什么觉得朕需要你的帮助?”
鸢娘道:“千金易得,时机难求。”
的确,谢云济多年来一直潜伏着,等待机会。
后来几天,鸢娘被捕,右相一党忙着搞死她以绝后患。
他故意遂了他们的心愿,让其放低警惕,以为危机已经解除。
而谢云济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致命。
江氏女在法场中心被圣旨解救下来,说是案件有了最新进展。
朝堂上,圣上紧急招集众大臣,打算多开一次会。
右相迈着蹒跚的步伐踏进议政殿,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同理还有季尚书,右眼皮一下下地跳。
当江氏女穿着囚衣被押上殿时,心中的预感到达了巅峰。
季尚书颤声道:“皇上,女子怎能出现在朝堂上?”
大理寺卿及时出列解释:“她准确来说是辛大人一案的嫌犯,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其他朝臣也在疑惑:“此女不是今日推去处死了吗?怎么出现在这?”
“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谢云济高坐龙椅,等群臣讨论了一波,才道:“的确是出了一些变故。”
群臣立即安静下来。
谢云济道:“江氏女抗旨返京,何时惩戒都可以,辛侍中惨死家门一案,却拖不得。”
“以及,”谢云济微微抬手,指向鸢娘,“朕得秉持公正,不是江氏女所犯之罪,也得给她个公道。因为兹事体大便不经三堂会审了,朕亲自断案。”
听圣上的意思,杀害辛大人的不是江氏女,大部分不明真相的臣子连忙作揖,作洗耳恭听之状。
谢云济从袖中掏出一支断箭,随身一抛,落在右相脚边,“爱卿可认得此是何物?”
右相其实已经年过花甲,老态龙钟了。他的腿打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不认得此物!”
其他人更懵逼了,辛侍中不是右相大人的亲外甥吗?
谢云济笑道:“别紧张,这只是一支普通的箭。它唯一特别的是比一般箭矢小巧一些,朕找了无数的弓也配不上此箭。”
“后来朕一看,这似乎不是配弓的箭,而是配弩的箭。”
谢云济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弓弩,道:“你看看,这只弩的材质,重量,甚至木材上的淡淡香气,是不是和从辛侍中身上取出来的箭——哦,也就是你脚下那根一模一样?你是辛侍中的舅舅,得看仔细了。”
说罢,他又把弓弩也扔到右相脚边。
右相颤抖着手捡起来,细细对比着,“臣……臣年事已高,看不清楚,怕是会说错。只是仅凭材质重量,无法证明这一弩一箭是配套的吧?”
老狐狸……谢云济冷笑,“爱卿说得不错。只是匠人做工时会用推刨裁减打磨木头,会用墨笔标出裁剪的地方,也会残留痕迹。你有没有发现,你手上的弩与箭痕迹同是用轩墨所画,且这个木匠有个小习惯,无论画横画竖,提笔回勾的力度很大,线条粗长。”
右相艰难道:“这……未免有些牵强。”
“无事,”谢云济淡淡道:“右相觉得牵强也不难解决,反正你的府上有十几箱这样的弩箭,可以拿出来一一对比,就知道是不是配套的了。”
“……”
右相脸色迅速灰败下来,知道自己完了。
群臣则是炸开了锅,私造武器等同谋反!
同时,他们或多或少知道皇上这些年有在私下培养人才,却没想到他的眼线和暗卫已经遍布大臣家里,一时间人人自危,纷纷回想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坏事。
没人会问这些弩箭是怎么被翻找出来的,右相现在要做的,是给皇上一个合理的解释。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谢云济的第二波反击又来了,“对了,朕还想让众位见两个人。”
王勤勉的独子被扣押着走上了殿前,另一个人,更是让季尚书软了腿脚,跌坐在地。
是季清和,他的脖子上还缠着一圈纱布。
两位公子纷纷跪下,叩见天颜。
“你二位可有话说?”
王公子听此立即抬头,狠狠瞪视右相,“回皇上,有人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我爹呢?”
谢云济道:“你有何证据?”
王公子从脖子上取下长命锁,道:“这是我爹在我周岁时,给我挂上的。因我自小体弱,便一直贴身佩戴着象征着长寿的锁。”
“前不久,爹爹突然将锁要了回去,隔了两天才还给我。他跟我说,若有一天他迟迟不回,就让我打开它。”
王公子用力打开,众人立即发现这把如意锁中间居然是空的,里面藏着一个物件。
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枚微小的私章,上面刻着的正是右相的名字。
王公子道:“我爹一直在为右相大人办事,他曾给过爹一枚私章,以图便利。”
右相突然叫喊道:“小小印章能代表什么?”
王公子也激动道:“当年要不是你用我全家性命逼迫我爹,我爹怎么可能会与你勾结,拖延了给靖宁王运送粮草的时间!”
“是你!是你派人假冒成敌军,烧毁了粮草,致使靖宁王孤立无援,战死沙场!”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朝堂顿时沸腾起来了。
“你!”右相不顾一切地反驳:“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圣上!”王公子趴在地上指控他道:“我还知道右相大人私自与外邦勾结,贩卖兵器给外邦人!除了相府,他的名下众多宅子都藏着兵器,还有往来的账本……只要圣上带人一搜便知,他肯定来不及转移!”
“皇上,只求您能让我王家戴罪立功,我们都是被逼的呀!”
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差点被沸腾的人声淹没:“我有证据。”
一直匍匐着的季清和直起身子,看到了不远处绝望的父亲,也看到了身着囚衣,他心爱的姑娘。
季清和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整个事件没有无辜的人,王大人一家也不是被逼迫。”
王公子红得滴血的眼睛瞪视着他。
季清和从怀里拿出一叠信件,让总管太监呈了上去。
谢云济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沉。他把右相私印和信上盖的印章一一比对,突然一拍龙案站起来,把信件砸到右相面前,“来人,给朕除了他的官服官帽!”
右相扫视过信件,终于嘘声,绝望地闭上眼睛。
右相党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最终会败在季平州手里。
正如季尚书也没有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季平州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他生怕自己有一天没了用处被杀人灭口,便时时留存着证据,意外发生的时候可以反威胁。
本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笼子的原则,当初鸢娘在佛像底下找到的只是其中一个,除了能看出季平州和他爹,右相党有联系,根本不能作为凭证。
季清和就不一样了。他记得自己爹房间里平时有一个摆在最不起眼地方,看都不看的花瓶,却时常洁净如新。他稍微挪动,便发现了爹的暗室。
季清和提供的证据里面有着右相贩卖兵器的账本,有右相党共谋大事时签过的名册……
还有当年右相亲自指示,盖着私章,让季侍郎往江侍郎家中藏匿军饷兑换出来的珠宝,嫁祸他贪污的书信。
信中明确提到右相的挑拨和威胁,道是季江二人皆为侍郎,江颇得名望,处理诸事的能力也比季高强。若不把他拉下来,季不可能上位。两人同年高中,同年入仕,其中一个若是永远踩着另一个,恐怕你季侍郎得心酸一辈子。
可见别把同事当朋友。
这些本就应该阅后即焚的,但有的人太聪明也太愚蠢,最终留存的证据到头来害到了自己。
鸢娘捡起了信件,看到这里,她终于有了答案,心里的巨石放了下来。
直到皇帝问起季清和,鸢娘才想起看向他。
“季清和,你可知身为人子,检举亲父乃是重罪?”
季清和跟去了半条命一样虚弱颓废,无言半晌,他才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臣子选择了对君尽忠,便愧对生养我的父母。”
他侧了侧身,看向季尚书:“对不起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清和实在是无法替您隐瞒真相……您替我请遍名师,我从小学的道理,从没有助纣为虐,忘恩负义这一条。”
季清和不敢看他爹对自己的失望表情,只好回过身,对着龙椅处磕头:“可是,请皇上看在臣一片忠心的份上,绕我爹一条命!臣季清和不孝,愿代父受过,请圣上成全!”
一下接一下,每磕一次头重复一遍,磕在每一个人心里,很快额头便血污一片。
季尚书终于也跪下了,他不挣扎了,泪水糊了满脸:“圣上,是老臣的错,不关犬子的事!”
“清和,你没有错,是爹违背了做官的初衷,甘受惩罚!”
“爹反而为你骄傲!没想到我季平州一介烂人,竟然教养出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儿子!”
顺藤摸瓜查下去,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右相:结党营私,贩卖兵器,杀害朝臣,害死王爷,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特处以极刑,满门抄斩,余下私产皆充归国库所有。
辛大人、王大人:一个身在兵部,听从右相的命令烧自家军队的粮草,一个拖延运输粮草的时间,相互勾结,狼狈为奸。
辛家满门抄斩,王家戴罪立功,且得过圣上许诺不累全族,便只抄家,砍了相关涉事人员,流放了壮年男丁,将妇孺小儿赶出京城,子孙后代不允返回,科举永不录用。
户部尚书经查实,官任户部侍郎期间,拨款不当,使得靖宁王军队补给不足,行军艰难。后面还给右相提供钱财,开过便利之门。陷害同僚,造成惨案。
后来查下去,有发展他任尚书期间,公款私用,有贪污现象,且数额巨大。
皇上斟酌之后,下令户部尚书及涉事官员斩首示众,其余皆流放。
这样一来,围绕着靖宁王战死的真相,打掉了朝中接近四成的官员,处死的处死,革职的革职,右相党全体覆灭。
皇上立即安排了自己培养多年的人才顶上他们的官职,从此大权在握,不受掣肘。
经多方口供查实,多年前的户部侍郎江大人,乃被右相党羽诬陷,未曾贪污枉法,帝亲书昭告天下,还其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