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是暮城世家之首,于江湖有一众武学大师幕僚和同江湖盟首云家的姻亲,于朝堂有暮城郡守这一老亲家,可谓是在暮城权势滔天。
而暮城上下百姓,谈及徐家都是赞不绝口,赞其家主心善人慈,赞他不贪奢华,府邸简朴素实。
云拢山看着面前盘绕的山石,眸色嘲讽。
简朴?
单这山石,抹层暗光便说是从后山拾来修饰,仔细看去却显然易见是海中才能温养出来的纹理品质。
下谎民,上献贵。
徐常归这表面慈善却又在暗面不加掩饰的张狂性子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变。
但是,这内府路径……他幼时来过几次,却还不是如此模样。
转了大半圈的云拢山转头看向后面默默跟着,也不知道徐佳去处的仆从:“劳烦你们找个人去替我继续寻问徐小姐的去处,若找到了,告知她一句——注意分寸。”
他想了想,咬着微凉的笑添了句:“不必避开说,若是有旁人,便大声点说就是。”
他不讨厌越矩的人,相反,他尊重且欣赏那种脱然于墨规的潇洒鲜活,那种生机勃勃地在世俗里肆意盛开的生命。
可是这种肆意不应该在江兄身上张弛,江兄向来都是讲究分寸的人。所以,他宁可妄作主一次。
若是江兄不喜……
云拢山抿着薄唇,因为用力,那抹淡浅的粉慢慢变得殷红。
“云公子?”
跟着的仆从见人吩咐完便沉寂下去,那锐眉间低着暗哑的光,一时茫然叫道。
叫声似乎让人回了神,那低压的眉眼暗暗舒展,却不亮堂,更像是把之前那危险暗哑的光生生压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了。
云拢山抬手致歉,礼雅人温:“抱歉。劳烦带路,在下与家主有些事要商议。”
仆从应是,又踟蹰发问:“那小姐那边?”
青年笑着摇头,一派君子端方:“换句话,让她对客人莫要失礼。”
他不能这样做,这是江兄与那姑娘的事。如果妄为,他才是最过分的逾越。
云拢山握着腰间的剑柄,如似握着心里的规矩方圆,他佯装不知心脏处生着虫豕啃咬般的酸涩怒麻。
徐府的主院不在中心,反而在最深的后面,许是这里的阳光更能照顾到院子里繁盛的花草鸟兽。
云拢山绕过丛丛牡丹,才看见一道深紫人影在青绿色中惬意逗鸟。
那人闻声抬头,一张亲善儒雅的面孔随之展现,岁月的痕迹增着成熟的沉稳,眼眸里是宽厚慈爱的笑,似乎连这人温顺的衣角都在告诉旁人,这是一个敦厚稳重的长辈。
“拢山,许久不见,你又长高了些。”
他含笑看着走近的云拢山,半是感概半是欣慰。
云拢山低头行礼,恭敬却不亲近:“徐伯,你的伤好些了吗?”
徐常归拍了拍他的肩,一手揽着乖顺的白鸟慢慢坐到一边的棋桌上:“有没有伤,有没有贼,我以为拢山你到了府上就该知道的。”
“过来陪徐伯下盘棋。”
棋盘在日光下淌着细碎的润泽,正如白子以退为进温润地蚕食着来势凶猛的黑子。眼见黑子要功亏一篑,紫衣突然轻晃,扰得白鸟惊翅,乱了棋盘。
云拢山无奈抬头,看着耍赖的长辈:“徐伯一本正经耍赖的样子与佳佳一般无二。”
男子轻咳一声,满脸带笑:“是这鸟儿无赖,我晚些罚它。”
那白鸟极有灵性,见两人都盯着它,便扎头把自己藏在柔软的衣料里,露出毛茸茸的屁股跟红彤彤的爪子。
徐常归见状笑骂一声:“祸到临头就缩头,当真同佳佳那丫头一般。”
云拢山也跟着笑,面色纵容。
气氛融洽得像一家人。
倘若他没有问出这一句:“只是这云路南娇养的红泥鸟,徐伯舍得罚吗?”
云路南,云拢山的亲伯,现在的江湖盟主,也是暗中悬赏云拢山人头的最大财囊。
徐常归笑意不变,手臂一扬,放飞了这只白鸟,只是这白鸟晃晃悠悠飞了几下便停在树头一动不动。
“拢山,你可知……”
他将扰乱的棋子复位,又将其中一颗白子置换成黑子。
一瞬间,局势颠倒。
“一颗叛变的棋子,便能让将胜之局满盘皆输。”
徐常归抬眼看着沉默的云拢山,语气平静:“你的棋术不错,但是权术不同,它要掌控的,是瞬息万变的人心。”
他瞥了眼白鸟,继续道:“这只红泥鸟,前日出现在暮城,待你到了之后又悄然停在我主院。”
“你说,这是挑拨,还是挑明?”
前后脚跟着出现在他徐府,若云拢山先见了,可以是挑拨离间了徐家跟云拢山的关系。
若他先言明,在云拢山看来,也可以是徐家做戏明面不知、暗中意在挑明暗通。
又或者,云拢山信了徐家,那一直与他同行、到了徐府的鬼医,身上便有了疑点。
那么若是江唐,云路南又何必用上价值连城的线宠来大费周章地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毕竟一个人不比一个世家麻烦,杀一个人只需要一把更为廉价的刀。
徐常归开始收拾棋子:“拢山,徐家有一条前程路是牵在你命运上,你若信徐家这些年的庇佑,便小心些——”
“你的挚友。”
徐府的设计很巧妙,主院受光明正,而出了这院,便没了多少阳光。故而阴影攀着云拢山的神情,仆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沉寂里的冷漠。
“古牡,你很碍事。”
徐佳靠着房门看着笑意盈盈的红衣姑娘,认真下了结论。
古牡轻笑,眉眼如画:“江公子不觉得我碍事就行了。”
她拨了拨桌上的瓶罐,又望向摆弄药材的江唐:“那味药性寒,加在里面会不会有些勉强?”
江唐侧头笑答:“不会,用它便是因着它性寒。”
“那需要我帮忙吗?”
“不劳烦古姑娘,我不习惯由他人假手助药。”
“好吧。”
徐佳瞅着两人相谈甚欢,干脆提剑欲走,便被直直站在她身后的身影惊住:“?!云拢山你走路都没声的吗?”
那人将眼神定在房内的眼眸顺垂,淡淡望向她。
徐佳似乎看见那黝黑的眼眸里幽幽透出一点暗光,再见去只有熟悉的笑意漾在那多情的桃花眼里。
“劳烦你将客人请离一个时辰,我有要事同江兄商议。”
徐佳动作极为麻利,一个闪身旁边就站了个人。
被一把薅出来的古牡从容地朝江唐挥了挥手,又笑吟吟看向云拢山:“晚点见。”
云拢山回以客气一笑,先迈步进房合了门。
江唐顿了动作,抬眼望向坐过来的青年,见他弯着眉眼轻声唤着江兄。
江唐没有问何事,而是从袖中摸了颗糖放在云拢山手心,清冽温和的眼眸透着他独自一人的身影:“怎么心情不好?”
云拢山一愣,笑容慢慢淡去,他垂眸看着手里的糖,它有着浑圆漂亮的包装,却包不住清甜的内芯,只需轻轻一剥,就被撕离开。
这个念头让他下意识握紧了手,把它攥在手心。
“江兄,云路南的算计已经盘落在你身上了……云某担心……”
云拢山且信徐常归为人,他重利倒不无义。但是江兄,他也绝不可能怀疑,他只是担心云路南会盘算上江兄,他恐难护挚友周全。
江兄若离他远些,会不会...
他的挚友拉开他的手,将那颗糖轻轻剥离开来,慢条斯理搁在他嘴边。待他顺势张嘴接下,才听眼前的人温言道:“云兄,瞻前顾后不是你的性子。”
剔透清明的眼眸盛着他怔愣的神情:“江某万幸为云兄知己,但不愿为软肋。”
“人各有命,人不承命,这是江某要走的江湖。”
云拢山仍蹙着眉:“可此祸因我而起。”
“当初云兄要同我拜把结义的时候可是说过福祸同当。”
江唐这么一提醒,云拢山再多劝言也只能沉闷下去。
他转眼看着桌上的瓶罐,另起话题:“江兄这又在做何?”
江唐跟着回眸,轻笑道:“古姑娘好奇我的药罐,我便做些给她。”
“是吗?”
云拢山语气不轻不重,神色自若,侧脸的下颌线骤然一紧,坚硬的糖果被锋利的牙尖干脆利落地咬碎。
他若无其事地笑着:“我还以为江兄只会为云某精心备些药罐。”
江唐闻声只当他玩笑,便跟着笑了笑,顺手递过药棍和药罐子。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习惯,江唐制药时云拢山会在旁边帮忙捶药取汁。
只是江唐递出去见人没动作,于是准备收回了手:“云兄若是累了,便去歇息吧。”
云拢山这才伸手接过东西,含笑开口:“我只是一时走神。”
江唐看着人的力道似乎比过去重了些,全当他还在担忧便由着他发泄去了。
二人一边做药一边商策云路南在做什么盘算,一下午的时光就消磨下去了。
只是刚用完餐,云拢山顺手帮挚友擦干手,便看见那抹艳红在夜色里张扬而来。
古牡虽对人称呼有些孟浪,却健谈随和,早与府中仆从打成一团,一路走来招呼没有断过。与江唐谈及医术,更是滔滔不绝。
云拢山在旁边笑容不变,眸子却是幽深,最后还是起身告退:“姑娘与江兄慢谈,我有事先出去了。”
夜色如浓墨,偏院的灯光却亮得像团火。一青衣人影正盘坐在书案边聚精会神看着手上的书。
旁边窗子微微响起碎声,惊得这人慌张起身,忙将手里的书塞进书案上的经书里面,灯光照着此人风流而慌乱的眉眼,煞是灼人。
他靠着窗小心拨开,看着夜色下深邃俊逸的面孔,松了口气:“云拢山你什么毛病?好的不学学徐佳那混蛋蹲别人窗子外边!”
“为人端正,不惧窗耳。”
“去你的吧,”他呸了声,动作倒是积极,哼哧哼哧把椅子搬到窗边,趴在窗沿上,“你小子怎么想着来看我了?”
云拢山也撑过手肘,过来打量了几眼,见人面色精神:“听佳佳说你被徐伯关在偏院有三月余了,过来看看你消瘦了没。”
他不提还好,一提那人便耷了揣着风花雪月般的眉眼哀哀道:“爹是想我死在这偏院啊,云拢山你救救我吧。”
云拢山惋惜道:“救不了。”
那人便瘫在窗上不依不饶起来:“你还没有试过怎么就救不了了?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你当年被徐佳追着打还是我帮你拦住的。”
“首先,那不是被追着打,是我累极,不想同她打。”
“其次,徐舟,你在青楼宿上一周都不曾回府,没被徐伯剥层皮已经是好的了。”
云拢山竖起两根手指给他说道说道。
被点名的人丧气十足,颓废地往窗外抻垂手臂:“那你果真就来看我一眼?”
“不全然是。”
云拢山拍了拍他丧气的脑袋,诚心发问:“徐二爷,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徐舟听着他突然改口的称呼,凤眼微眯,撑着手直起了身,认真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