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拢山回去之时已经月悬高夜,见江唐所在的房子已经歇了灯,他才安心躺进了被窝。
月色朦胧,偷偷跃进窗扇,跑进人的梦中。
只觉这人的梦实在古怪。
只有一帐红床,一身白衣的青年。
艳红的帐缦被丝丝缕缕扯下来,缠绑住此人的手臂脚踝,他的眼部与嘴部也被细软的红绫缠绕,掩下声声细碎的气息,交映着白肤墨眉,高耸的鼻梁上悬着剔透的水珠。
那上好的布料被清酒浇透,湿淋淋的贴着身子,若隐若现间通透出恰到好处的线条薄肌。
这时月色又看见一人靠近,与床上那人相比,一身整齐干净的墨衣将这人衬得板正端庄。
然而往上一瞧,那暗藏锋芒明藏情意的眉眼,说不得清白。
落在白衣青年身上滚烫的眼神缱绻暧昧,算不了端庄。
只见这人伸出手揽过那只帐缦缠绑的白凌玉手,慢条斯理替人一点一点挑开,却又一点一点握得更紧,肤色相差之间是艳丽的红。
随即他手上用力把人拉进怀里,一寸一寸箍紧,把控着手下细腻触感带来的微弱挣扎与颤栗。
再是低头附耳,音色暗哑:“江兄,别急。”
云雨巫山是如何呢?
云拢山十七年见的最多的是武功秘籍,最孟浪的是昨天夜里那贼人行径。
他不知道,所以他便醒了。
自然,也是懵了、慌了。
可是欲望不会随他的清醒而湮灭,而是安静又碍眼地展现在流淌的血管里、在滚烫的躯体上。
云拢山捏着被子,一时不敢掀开。
只能用内力传气发音让店里伙计送桶冷水进来。
是洗去那些荒谬的念头,也是洗干净被子。
江唐起的早,整理了下自己的瓶瓶罐罐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一出来只见隔壁房子早早没了人影,再往窗外一看,那一身墨色站如松竹,牵着马匹的正是云拢山。
“云兄,怎的起这么早?”
江唐一脸困惑,却看云拢山垂眼把马匹牵给他,待他拿过缰绳像是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再是低声回答:“听闻徐家家主受歹人所害,受了重伤,所幸大夫抢救及时,现无大碍,但云某还是要暂时离开去徐家帮忙捉拿歹人——江兄若是...”
“云兄这是,准备分道扬镳?”
江唐摸了摸马头,平静地打断云拢山欲说还休的话语。
“自然不是,”云拢山急忙否认,对上江唐的眼睛,又是匆忙瞥开,“只是江兄,这是云某自己的事,与江兄同行是为了一起找出云家滥杀无辜的罪证。若是江兄愿意等我……还请在这歇息四日,四日我便回来。”
“云兄自己的事?”
江唐挑眉重复了一句,却没有说什么。
反而云拢山看人低下眉眼,颇见冷意,知道是挚友生气了,抿了抿唇只好一五一十道:“江兄莫要生气,云某非是要将江兄视为外人。其一是徐家在另外一座州,路程遥远,云某不想江兄随我劳奔...其二,其二是云某,昨晚做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梦,今日惶愧见人。”
江唐仔细一想,记得出来前是听见有伙计夸云拢山这客人勤快,早早起来自己把被子洗了。
他大概知道云拢山支支吾吾,在掩饰什么了。
男主今年方满十七,青春期也正常,加之未晓世俗情爱,世界观被冲刷也正常。
江唐拍了拍云拢山的肩,缓声道:“这种事,云兄不必介怀,世俗人皆怀之,是江某过于逼迫了,抱歉——只是我们朋友之间,不必在意这些。”
云拢山细细看了江唐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江兄觉得,这很正常?”
“自然。”
江唐想着,要不趁机会给孩子来个基础的启蒙教育?
却见云拢山松了紧皱的眉头,那些逼人的锋芒才尽数退去,他弯了弯眼,笑意明朗:“江兄说的是,不过是些意外,此后定不会再发生...云某还是需对江兄说声对不起。”
倒也不必逼自己当个和尚,江唐想着顺势给云拢山来个基础教育。
却见人脸上笑意爽朗,那天生含情漾着风花雪月的眼眸却是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便知道这孩子是强撑面子。
江唐体贴地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
云拢山察觉江唐的视线不再放在自己身上,手里的劲才散开。
是他荒谬,怎么能让江兄为他的惶愧情绪担心受气。
江兄说得对,人在世俗为梦所受牵引之多,这是不能控制的意外,是正常的。若是他因此介怀时时念着才是不正常。
他对江兄,江兄对他,知己二字。
必不是这种亵渎的情感。
见突然的分歧平静解决,江唐又把马匹的缰绳递回去:“云兄在此等我半刻,我还有些东西要给县官大人。”
云拢山依言接过缰绳,抬眼望着江唐,自然转开话题:“江兄快些回来,听说城外那家小店馄饨一绝,我们等下去尝尝。”
看江唐点头同意,他笑着挥手。
那县官大人少有分寸,他昨日就想把县官大人拽着江兄袖子的手给拉下来。
江兄虽然不说,但是他知道江兄不喜与人接触过近。
[宿主,你现在停下来还有回旋余地——要是真的跟县官对接朝堂信息,宿主你就真的成为这棋局上的一颗棋子了。]
剧情小贴士那颗追求高时效的数据主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宿主要给自己平白无故增加难度,分明这是个初阶世界,宿主只要跟在男主后面一起完成剧情点就轻松完事了。
江唐脚步不停,前行的方向正好朝着初升的太阳,他就这样踏着阳光,将阴影抛在身后。
[不。]
[我的手里也有棋子,我姑且是坐上了那张以江湖朝堂做局的棋桌罢了。]
他听见剧情贴士系统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便轻轻一笑以示安抚:“没事的。”
过去也有人这样朝他叹息,说他执拗。
衙门清晨当值的官兵与昨夜的不是同一批,好在认识江唐手里的府令,能为他向县官大人通报。
县官没有让他在外面等许久,几乎是通报的人一走,府内便出来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过来请他进府。
“不知先生可知,昨夜那贼人如何了?”
“大人昨天半夜带人去审查了,具体如何小的也不知道。”
男人说罢,推开前面的木门,自顾自退下了。
江唐便一个人迈入了屋内。
县官正坐在书桌前,紧皱眉头看着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案宗,听见动静后抬眼看了过来:“公子来了?”
踱步靠近的江唐行了个规矩的礼,将手上的府令轻搁在桌上:“多谢大人相助,我昨夜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入牢房。”
“大人想要的,在下也带来了。”
“那人是宰相府上的幕僚,过去在翰林院任职夫子,是周党的人。”
而他面前这位县官大人正是站在周党的对立派,被得势的周党刻意打压,故而被天子贬谪于此。
“他绑架尊夫人,本意威胁大人对在下朋友动手,再借机发作彻底扯下大人官帽。”
县官闻言冷笑出声:“呵,好一出一石二鸟,那些老东西恨不得把所有对立的官员都赶出朝堂,好得一家之言——蒙言欺君的奸佞之臣!”
江唐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依旧眉眼含笑,温润如玉:“大人想要的,我已经送到。那么,先行告退。”
他此行,只是简单给县官送把刀,而收了刀的人要如何,便与他无关。
城外,天色明亮,周边的小摊慢慢聚集过来,等着开城的时间一到他们便冲进去抢好位置摆摊。
云拢山把马拴在树下,环着胸饶有兴趣打量这些小摊商贩。
突然响起的稚嫩清脆的童声把他注意力拉了过去。
“爹爹耍赖,昨儿个答应给橙橙买两个糖葫芦的!”
扎了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窝在一个男子怀里,右手把着一根糖葫芦,奶声奶气地指控道。
那男子宠溺地低头哄劝:“你这傻丫头,忘记上次吃多了糖把牙齿都吃坏掉了一颗,最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吃到你最爱的麦芽糖了吗?乖,第二根爹爹下次补给你,一次不能吃那么多。”
小姑娘在男子怀里扭了半天,小表情非常丰富,最后朝一边笑吟吟的女子伸着手:“娘亲抱,我不要爹爹抱。”
男子失笑,一边顺从地放开手一边轻轻捏了捏小孩子肉嘟嘟的脸蛋:“小丫头气量真小。”
小姑娘嘟嘴,大声叫道:“爹爹!我才五岁!橙橙的气量只有五岁!”
“好好好,是爹爹错了,爹爹跟橙橙道歉。”
男子无奈一笑,满眼温情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妻女。
小孩子得意地咬上糖葫芦,看着自己爹娘说起了大人才能听得懂的话,便脑袋晃悠起来四处张望。
对上了树下那个哥哥的眼睛。
漂亮得像闪闪发光的糖葫芦,但是又……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把嘴凑到了她娘亲耳朵边:“娘亲,放我下来,我要去跟那个哥哥说几句话。”
女子闻言转眼看了云拢山几眼,是个端正的孩子,再想着自己孩子的机灵劲,她松开了手,柔声道:“别玩太久。”
“橙橙知道啦!”
小孩子说完就往大树那里跑过去,活泼又可爱。
走到云拢山面前,她仰头看着云拢山的眼睛,又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
云拢山顺势蹲下身,嗓音温柔:“怎么了?”
小姑娘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断似的,猛地抬手把糖葫芦杵在云拢山面前:“哥哥,给你吃!”
糖葫芦是刚做不久的,闪着剔透诱人的光泽。
云拢山看着上面小小的牙印,又是好笑又是觉得莫名:“为何送我?”
小姑娘走近两步,指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看见哥哥的眼睛在难过。”
“橙橙当时牙齿掉了不能吃糖,但是隔壁鼻涕虫一吃糖就非要在我面前吃,还说可以送给橙橙吃,可是橙橙知道,那颗糖,就算到我手里,我也吃不到。”
“然后橙橙很生气很难过,回家就抱着娘亲哭了——橙橙觉得,哥哥的眼睛就像我当时看糖的时候一样。”
“所以,橙橙想把甜甜的糖葫芦给哥哥,哥哥就不难过了。”
云拢山闻言轻笑,锋利的眉山跟着软化了几分,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把糖葫芦还了回去:“谢谢橙橙的糖葫芦,哥哥不难过,橙橙自己吃就好。”
小姑娘便抱着糖葫芦又哒哒哒跑了回去。
他看着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
似乎一不小心,从眼睛里泄露出了对这种幸福的怀念与艳羡。
既然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他得再藏仔细些,不能让江兄再为他担忧。
视线被遮挡,其它的感觉就明显了许多。
云拢山靠着树,感受清风吹过、日光流淌,分明温暖,却捂不住心脏里的寒意。
正想着,嘴唇上突然传来温热触感。
他惊讶收回手,只见挚友手里拈着一块硬糖,正轻轻抵在他的嘴边。
“云兄,张嘴。”
云拢山下意识顺从挚友,那块糖便抵入了唇齿间,压进那抹嫩红,在其中蔓延开滋滋甜意。
江唐投喂完看着就莫名低沉了不少的孩子,绕步去解缰绳:“我们去吃馄饨吧,云兄。”
“好。”
云拢山以舌尖抵了抵糖块,温声应答。
他想,他并不是一人在世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