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一切让自己感到不适的事物,和人。
顾岁在这一点从来做的很好。
当然,如果有利益牵扯,那么远离的事宜并不时宜太早。
他垂眸看着地面上滚落的酒瓶,心里如是想。
面前的人仍在骂。
狭窄破旧的出租房里充斥着男人粗犷厚重的声音,势如滚雷,夹着浓烈刺鼻的酒臭味。
“……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老子供你这么多年书,你一天就给我赚这么点钱?!操!跟你那个——”
他哼哧哼哧骂得满脸通红,又在提及那个女人时大腿反射性一痛。
男人看着那双冷冰冰的眼眸,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比他高、无法再凭借拳头掌控的儿子,警觉顿了话。
岁月把男人那张本该棱角分明的脸涂抹得肥腻,脏乱的胡子沾着溅沫。
整日沉溺的酒精将那眼睛渗满了混浊的狂躁,这双眼睛咕噜噜转过来瞪着人的时候,红血丝在那暗暗的眼球上蔓延,如似蜘蛛结的网。
他瞪着顾岁:“老子当年真该掐死你!”
顾岁平静地看着这个发疯的酒鬼,看着他那气红的脖子,上面青筋血管分明。
又很脆弱,摔一跤就有可能扎穿。
这个男人整日酗酒,神志不清,被满地的碎酒瓶扎死倒也正常。
可是很麻烦,处理一切的后续都太浪费时间了。
也太急促,他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
出租房昏黄的灯光淅淅沥沥流在顾岁冰冷的眼眸里,像层朦胧的阴影。
最后暴躁的辱骂声渐渐黯淡下去,平静冰冷的嗓音覆盖上来:“真可惜——”
那因为冰冷而透着暗灰机械质感的眼眸,毫无波澜地看向这个血缘相连而争言厌弃虐杀的男人。
从天花板悬灯那散下来的光,也尽数被眼眸里的凉薄吞了个干净。
长身而立,校服熨帖修衬的少年面无表情继续道:“你没能掐死。”
男人一怔,随即盛怒,探身就要从地上摸起酒瓶来教训不归顺的儿子。
顾岁早早转步出了门,随手反锁了门,将那炸裂的暴喝声和踹门声抛之脑后。
这栋楼都算是陈旧的,楼梯旁发白的墙皮被声音震得落下几块。
扬起的灰尘直闷人鼻,又从呼吸道闷向肺部,又鼓向心脏。
叫人压抑窒息。
少年出了小楼,看见宽广的天,安静的月,被夜间沁凉清新的风扑了满怀。
才觉活了过来。
路灯下,影影绰绰。
顾岁靠近了几分,那人影清楚起来——是一身干练运动服,手臂里抱着一节绚丽滑板的江唐。
路灯温柔,落在他潮湿的碎发间,又缀在他明亮的眼里。
“我们家顾学霸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呢?”
江唐轻笑,少年气的虎牙跟着晃过。
顾岁面上少有神情,大家都说是猜不透的冰山。
唯有跟他一起长大的江唐,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冰山里面的内核如何了。
顾岁停在他面前:“我一个人可以。”
“我们家顾岁岁当然独立。”
少年弯着眼,两颗虎牙尖尖。
他手臂一翻,利落翻过滑板扣在手里:“我恰巧练滑板路过——给你看看,我新学的。”
鲜活的朝气,把寒凉的夜都带热闹起来了。
他朝顾岁笑了笑,拿着滑板小跑到不远处,低头捣鼓了几下。
顾岁安静地看着。
在冰冷漠然的眼眸里,那道暗红的身影利落踩着绚丽的滑板翻跃,以一个漂亮的漂移甩尾,落至几步远。
身影突然低下,一道绚烂的火焰在滑板侧处盛开。
滑板停住。
江唐单脚一抵,将它翻转到手上,另外一只手伸至顾岁眼前——
那只手很白,却不细瘦,筋骨脉络在手背上划开深浅。
两寸骨白指压着嫩绿的茎叶,鲜红的玫瑰热烈燃烧着,瑰丽的火焰在殷艳的花瓣上舞动。
艳丽的火花将少年温柔的笑照亮,那漆黑的眼眸间犹似盛了漫天星辰。
很幼稚。
也很浪漫。
本挂着笑的少年探着同桌那面无表情的脸,眼眸一垂,神色一黯,清朗的嗓音委屈极了:“我特意学了很久来着。”
冷白的、只会握笔的手默不作声抽走了那朵盛情燃烧的玫瑰。
江唐复而笑了,笑意不深,却比月色还要软几分:“多谢顾同学赏脸——现在随小江子回宫用膳吧。”
今晚月色很美。
朦胧间缝着夜色里结伴而行的人的身影,让影子交叠缠绕着。
玫瑰燃烧的灰烬留存了一些细微的痕迹在路灯下,不待风吹散。
就被一双勾勒着黑白交错画纹的鞋漫不经心地碾过。
阁楼上的拍门声越渐浅薄。
顾保民实在骂累了,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门外忽地传来开门声。
男人抬头要骂,又骤然警惕:“你是谁?”
门口的人环肩倚在门边,楼道的阴影攀着他的身影。
房内昏黄的灯将来人那张年轻的、蛊惑的脸,描摹出几分危险诡谲。
他张开手掌,慢条斯理折数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暗色的光在极白的指尖上跳跃,也将顾保民的心一点一点勒紧——
“十五年前的三月,你为了偿还赌债,变卖老宅,你前妻不愿意把为孩子储蓄的学费交出来,你伪造前妻出轨证据将人逼至净身出户。”
“到六月,你父母的棺材本都被你掏空,你想办法抢回了孩子的抚养权,想要卖给人贩子,被你前妻以死威胁。”
“你开始用孩子作为人质,每年跟你前妻要二十万赌资,顾岁义务教育之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靠他自己,你发现他并不是靠社会救济金而是自己兼职后,开始从他手里收刮兼职的工资。”
“去年的五月,你又欠下一笔巨大的债务,为躲高利贷开始闭门不出,整日酗酒。”
“顾保民,听说最近S市的人找到你家附近了。”
赌鬼偿债,无钱则命。
满脸憔悴醉色的男人惊慌地看着这个与他儿子相差不大的人,全然生不出暴戾的心思,唯有被掌控的恐惧。
他颤着嘴皮子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深邃淡漠的眉眼恹恹,窝着提不起劲的慵懒,剑锋似的眉尾悬着的闪钻却锐利非常。
低懒的嗓音缓缓落下:“别怕,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鲜红成叠、又压着张鲜明支票的人民币出现在嗜赌如命的赌鬼面前——倘若顾保民迷途知返,他全然可以毫不费力地结束这一切狼狈的行径,过着人一样的生活。
这是神对穷途末路的怜悯。
也是魔鬼对贪婪的蛊惑。
全凭这个在人生路口晃晃悠悠的灵魂会怎样选择。
年久失修的灯泡忽闪,光影交错,脚步轻轻响起。
顾保民悚然回神,头皮发麻。
他叫住那个准备离开的陌生来客:“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那人偏过头,高耸的鼻梁削开光芒,单指竖在嘴边——
叫他噤声。
窗外坠开一声雷,惨白的光照着人渐行渐远的影子,也照着顾保民如似活在梦中般那癫狂兴奋的脸庞。
雨落。
落了整夜。
第二日的清晨被潮湿的雨雾环绕着。
戴着臂带的班长在门口一一清点人数,最后在上课预备铃中踮着脚在门口张望。
坐在门口的女生问他:“班长,都要上课了你还站在这干嘛?快关门啊,冷死我们了。”
班长扶了扶眼镜,有些苦恼:“还有一个同学没到。”
女生用一脸“还要我教你做事吗”的不解看着班长:“没到就没到呗,记他名字啊?你手里的花名册是摆设吗?”
他叹了口气,把门合上,顺手把花名册递给女生:“要不你来?”
女生抬头看了眼,找到空白格子,往名字那一看,顿时收回了头:“我撤回刚才的话,别打扰我读书啊班长,快走。”
她同桌好奇要看,被她一把拉住。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同桌似懂非懂点头,也乖觉收回了视线。
班长亦步亦叹坐回讲台,监测着早自习的纪律。
霎时对上窗外鬼鬼祟祟的灯泡——
他忙摆了摆手,轻声跑了出去,顺手合了门:“老班!老班!”
捧着茶杯侧身贴在窗边的男人应声望来:“哎!小赵,咋了这是?”
男生径直递过花名册:“江同学今天没来。”
江唐便是每天过来睡觉,也是按时趴在桌上,他的不规矩反而是在规矩里面的逾矩。
张老师翻出手机看了看:“哦哦,他今天跟我请病假了,没事,辛苦了小赵,回去读书吧。”
班长这才放心,点头回去。
张老师想了想,还是在手机上翻开了学生信息的文档。
——江唐一个人在这边,当下受寒发烧,又没有亲戚长辈陪读照顾,那孩子看着性子独,也没什么朋友。
他下班过去看看也放心些。
张老师才思忖好,一个短信插在眼前——
[您有一条新消息。]
[任务永动机.教导主任:张老师...]
他不用点开,都大抵知道今天又要扎在学校里了。
张老师疲惫地叹了口气,试图反抗,他按上语音按键:“主任,我班上今天有个同学生病了,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楼梯口有人走近。
张老师眼睛噔地一亮,他抱着茶招手:“顾岁。”
顾岁踱步靠近。
“老师记得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要去招云小区那边给小孩儿辅导?”
少年面无表情点头,被人重重拍了肩。
“帮老师个忙呗——江同学今天发烧了,一个人在家,老师多少不放心,下午你帮老师去看看他好些没,可以吗?他家也在招云区,很近。”
顾岁是个不喜欢麻烦事的,张老师也明白,要不是巧合,他也不会给本就繁忙的学生添麻烦。
中年男人眼里尽数是对学生真挚的关心与担忧:“要不是主任突然给我加派任务,我倒是可以让隔壁班老师代班一天或者几个小时。”
顾岁安静半刻,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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