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舟芹跪在海秋荻的面前,双手托举一枚阴黑泛金的金丹。
他满口血污,唇口腐烂可见下颚骨,两侧尖牙雪白闪银光。他的尸身褴褛血淋,骨肉垂挂处可见阴气浮动。
唯有那双殷切的红眸泛着求怜的目光,见海秋荻面无表情,他开始不断地磕首。
海秋荻近前一步,眯眸朝他道:“不值得。”
舟芹摇着头,挪前后依然跪匐在地。
他看向那双本该洁净却沾泥的鞋子,抓起身上被毒液腐蚀破烂的衣袍,寻着干净处替她轻轻地擦去泥点脏污。
海秋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人在用仅存的尊严鼓起勇气侍奉他的神灵。
她毫无所动道:“我说过,你有勇气去追爱,但我有勇气不应你分毫。”
舟芹难过地摇着头,想要开口说话,落下得是嫣红的血泪。
他扬眸看着她,用祈求的目光深深地注目她,见她依旧无动于衷。
他俯下身,控制着毒体内的毒素,亲吻在她鞋尖前的泥土上,久久不曾起身。
佛子背着净塔从黑林里走回来。
他见到这一幕,启口道:“阿弥陀佛。有情时未遇,遇时已无情缘。缘之一字总是差些火候,令凡人不断动容。”
海秋荻想不到一名背负世间轮回的佛子有这般八卦的时候,淡色道:“佛子尊驾见惯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人间百态,对这种事还感兴趣?”
佛子看向匍匐的舟芹,向海秋荻施礼后,声若神明般空灵道:“他因你而生,可因你而亡。你既不渡他就放他,入轮回,启来生。”
海秋荻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她扬手取出不执琴,以因果双弦断他因,以傩舞唤出他魂,再以空间手法分离主仆魂契,送他入轮回净塔。
舟芹看不见佛子,但洞悉海秋荻的决定。
【一入轮回,此生无着。我不要这样……不要。我爱上一个神灵,我要永生永世追随她,一身伶仃在所不惜。】
他满面的血污被激动的血泪冲开,伸出手在泥泞的地上写道:“傩舞,月升,不愿解。求你。”
他写完后,又用那双本该嗜血猩红的目光,楚楚中带着坚韧地看向海秋荻,如他扑向古渡时的一往无前。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双向双极,却是人心相通处。
海秋荻收起不执琴化为的白笛,旋于背后,朝佛子道:“怎么办?灵魂契约要月升时试着解,也可能因他固执解不开。这下子苦恼了。”
“阿弥陀佛,他魂散天地,贫僧念一篇往生经也就罢了嘛。”佛子说完,踏空而行,须臾间消散在天地。
海秋荻听着那绕梁般得“罢了嘛”,收回追随而去的目光,看向闻声扬起脖子的舟芹。
她蹲下身,执起他的下颚。
任由毒汁沁润手指,被她身体里的毒巫纹吸收殆尽。
她平静道:“你的爱是什么?
我冷眼旁观,任由你被郦六合打?一道由着你可能被炸死在密室的命令?御名阁山庄里任你自生自灭四十年?
我这么对你,你对我有爱?”
舟芹的双眸如火,狠狠地跳了下。
他想要摇头反驳,张口却只有嘶哑的“啊啊”声。
“又或者……呵……在黑林的阴沉木棺椁里,你洞穿我脖子后吸走的血?修巫境里,你窥伺我传承巫纹的场景,帮我引渡毒巫纹的魂体接触?或者是你怂恿碧水荷,逼我同他结契的图谋?”
海秋荻扔下他的烂颚白骨,拂过黏腻的手指,化去上面残留的毒液。
她转身向远处走去,淡声道,“来吧,魂契不断,红尘剪也断不干净你我因果。若你执意要跟我,就永世为仆,且看你和那荷花的坚持了。”
舟芹的红眸瞪在泥地,迷茫了一瞬后猛得跳起来,向海秋荻狂奔而去。
他本以为会进入灵兽袋,却被她带着穿过空间通道,来到繁华热闹的人世间。
他就这样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凡人的眼底,惊得那些本忙碌的凡人惊慌失措,大声喊叫着逃离。
舟芹有些无助,又看向前方那道慢悠悠走着的窈窕如神祇的身影,她在欣赏这番鸡飞狗跳的场面?
【她喜欢这样吗?】
海秋荻停在凡人界的一家欢楼前,站在门口聆听里面传来的各式声音。
从近处的入耳“打死他、妖怪……”到欢楼里酒水流入杯盏的清脆波动,再到后院普通黑琴发出的第一个调子音。
“他知道我来了。”海秋荻含笑说完,回头看向被人群用棍棒敲打的舟芹,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舟芹在人群的围殴下,从缝隙里艰难得朝她摇头。
【还手意味因果,杀人意味再无可能,以你的性格不会喜欢我这样。我不能这么做。】
这般思定,他甚至在棍棒下向海秋荻露出个“可以忍耐承受”的笑容。
海秋荻拉扯唇角,【这也是个入了执迷的灵魂……罢了。】
她解开腰间的灵兽袋,示意他躲进去。
舟芹的猩眸爆红,“啊”得一声,吓退周遭拿棍举锹的惊恐凡人,一下子扑入灵兽袋。
凡人们诧异地看向海秋荻,见她额间法纹玉质流光,纷纷跪首喊道:“仙人……仙人来救我们了。仙人啊救救我们吧。”
海秋荻扎进灵兽袋口,转身向欢楼走去。
人间哪座城都有祭师屠戮剥削凡人,但是,躲在这座楼里“历红尘、求情解惑”的男人却从不出手相助他们。
她挥退上前来的鸨妈,直接向后院走去。
楼外的凡人们求而不得,悻悻地走开。
他们真得活不下去吗?倒也未必。
祭师愚民用得是长期的神道宗奴民思想,杀一祭师救人当下,凡人们转头还是会跪在另一位祭师的足下乞食。
儒门的想法才是对的,得从根子上去撬动他们,才能真正救他们。这一点上,千钰就是代表人物。
入了灵兽袋的舟芹在黑暗里取出那枚幽暗的金丹。
暗金色的光芒照出他猩红的双眸,再三思索后,他张口吞入肚腹。
如果这副身躯无用,那就成长为旱魃。
旱魃之体,坚韧如器,行动如风,可操持云雨,必能留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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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场楼的后院,海秋荻看向再熟悉不过的结界,刚要踏上阶梯,被一名女子拦了道。
女子高耸半露的雪白前胸,举手拦她:“你是谁?这是音先生的地盘,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海秋荻莞尔,缓缓道:“曾经有个女人像你这样拦着我。不过她多少有些胆怯羞涩,被我东拉西扯好些时候,依然想问里面的人为何不去替她弹琴。”
女人轻蹙眉间,嫣红的唇瓣被贝齿轻扣,却落下略深的痕迹。
她定下神道:“音先生来我这儿,说明他对你已无情,你还纠缠什么。”
“我没说那个羞涩的女孩是我。”海秋荻举起白笛,抬起她拦道的覆雪纱的手臂,“反倒是你,别步上那个女孩的后尘。”
“音先生温柔待人,从不跟不三不四的女子亲近……他……”女子巴拉说着,似要证明自己的眼光,证明那个男人最终会归自己所有。
海秋荻呵了声,打断道:“放心,我只是她的徒弟,对他只有欲,没有情。”
女子被她直白的话惊呆在原地,见她直直地跨上台阶都没反应过来。
海秋荻穿过结界,踏入阁楼,见到那袭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白衣。
她旋手转正白笛的方向,放在唇瓣,凝神吹奏起来。
笛声清幽,不似以往欢快,如思如缕,如念如酌,乃是《有所思》。
音泓峥手下的琴弦翻动,扬眸凝视她半响,清凌凌的目光从她额间的巫纹转到手掌内侧微露的纹迹。【她入了医傀的门下,而且获得了医傀更多的巫纹,真是神巫通境,不拘一格。】
他起调转音,厅室内响起洋洋叮铃,乃是《织梦》曲。
笛声忽得高阔且亮,与音泓峥的琴音相和相缠。
思情人,织吾梦。筑梦引入梦,谁又是谁的梦中人?
音泓峥完美的指尖微凝,【这份浓郁不可诉说的生死情……思得……是谁?】
他感受到了笛声里生死契阔的情谊,也入了迷,眼前仿佛拉开迷雾般的画卷。
梦里的笛声悠悠,那个自苦红尘的女人撒酒当雨,在戚戚沥沥中高歌情爱。
他心出尘,本无爱怜。
只因拂晓喊道:“音泓峥,你的琴声真难听,越听越愁、越听越苦。什么狗屁大音道,你根本不懂‘情人呢喃语作歌,手捧香罗口做箫’的美妙,哈哈哈哈……”
音泓峥自入大音道以来,第一次断了琴弦。
他凝眸看向风雨里毫无自矜却比任何人都洒脱清醒的拂晓真君,起身后冷声道:“我以大音杀你苦情,渡你出道。”
“哈哈哈……”拂晓真君的面容变的模糊,转而凝出海遥的模样。
海秋荻凝神鸣笛,《有所思》彻底压过《织梦》。她入了他的梦境,闯开他的道心。
“音泓峥,你入执了。”海遥看着突然颓丧的白衣白发带的男人,缓步向前,执起他那双完美修长的骨如青竹的双手,细细地,一根根的轻柔地拂过它们。
她缓语轻声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非指无声无心,而是有声常在,心闻常道。你惯来说‘天地山海,心无牵丝’,却不愿承认你这里本就是一颗固执守己的凡心。”
“不,海遥……别吹了。”音泓峥一把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脸在拂晓和本人间转换,抗拒着压抑道,“不要有所思。”
“你真以为这是有所思吗?”海遥用力钳住他的双手拉扯向后,直直把人压在榻上。
她那双清澈锐利的双眸凝在音泓峥挣扎似胆怯的眼神里,目光流至他微颤的唇齿间,光是那浮光掠影的眼神就拨动的人心乱跳。何况,她有那样浓郁可共生死的情爱之念。
音泓峥的身体起了烫热感。
这个突然妩媚如妖的女人还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阿音,你的欲……动了。你的道……茬了路。”
音泓峥搁在榻上的双手轻轻地拳紧,颈项如被羽毛拂过,荡的心湖泛起波澜涟漪。
他试着凝神闭目,驱除这不熟悉的感觉。
然而,缥缈纠缠的笛声缕缕不绝,一想到这是海遥的笛声音道,一股难以遏制的羞惭萦心而起,渐而在澎湃的心海波浪下成为愤怒。
他试图清醒且克制得对自己说:这是道的较量,音泓峥入了织梦。
然而,一直以来他行走世间,执迷不解的道又让心克制不住地癫狂起来。
山间的女子扬手洒出酒水,明眸红唇高声骂来:“情人呢喃语作歌,手拂香纱情做箫。
音泓峥,你不懂,你不懂人间的情言爱语。你的音道里有这些吗?哈哈哈……”
魔,一念生。
“嗯……”音泓峥的唇齿微张,发出被心魔入侵的轻哼声。
他亲眼又清醒地看着自己开始沉沦在欲的波浪里。
念如山起,情像是人世间的涓涓清泉,从山顶入溪,汇流入江河,奔涌向汹涌的大海,好似一往无前再无转圜。
他渴望被爱,渴望与她云山雨水作歌,渴望呢喃的语声如悦耳的音声,在耳边浮荡不绝。
织梦幻境外的现实里,海秋荻停下笛声,看着琴案前的音泓峥那双完美微颤的十指按在琴弦上不动,本是清浅呼吸更是浮动着引出轻微的热浪,渐而好似急促了些。
她知道自己赢了。当年那曲《织梦》用他教的方法还给他。
她旋着白笛,沉吟了一会,慢慢地走上前。
海秋荻蹲在音泓峥的面前,轻声喊道:“师父……”
音泓峥豁然睁眼,双眸红烈如酒,目光里是强烈的渴求和欲。
海秋荻的心间一跳,喃喃道:“入魔。”
她起身时被音泓峥的手一抓,两人直接扑滚在地板。
海秋荻举起白笛搁开他,但音泓峥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臂,微凉的吻落在她的颈项,激得如玉的肌肤瞬间起一层疙瘩。
海秋荻被他这一下生生的激灵了,推拒他的肩头,急色道:“音泓峥,你醒醒。”
“海遥,告诉我,什么是情言爱语,什么是呢喃作歌?为什么我的音道里不通情音,又无爱语?”音泓峥张双赤红双眸看着她,癫狂道,“为什么是有所思,那么浓烈的情爱,思得又是谁?”
他抚摸海秋荻如玉的脸颊,像是抚在凝脂的雪肌膏乳上,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海遥,为什么不是我?”
海秋荻发现,他这情况不算完全失去理智,甚至可以说在清醒理智的入魔。
她的心思浮动,双眸流过厉色,想起拂晓真君说过得有关音泓峥的话……心下微沉,她像音泓峥的梦境里一样翻身压过他。
海秋荻跨坐在他的腰身,现在就可以抽身离开,却想起曾经未得一尝的欲想。
她看着想不明白的音泓峥,反手摸上他的脸颊、眼睛,压低身姿,贝齿轻嗤,缓缓道:“音里面怎么可能没有情?大音首声,不就是向世间说‘情’。
有情才有声,人间有情,声才动人。”
音泓峥轻轻地摇头,试着恢复理智道:“情声入迷执障,世人不懂解脱就自苦。如此道途,怎么通天?”
海秋荻莞尔,与他相隔掌长的距离互相瞪看,勾唇道:“师父,你很清醒。但你知道吗?有情也可以不执。这就是我的织梦能压过你的地方。”
音泓峥本要说什么,然而她的神情如织梦境里一模一样,又听她的语声有弦音,带一股法蕴,那声音入了耳就起了幻觉。
“阿音,你的眼里是拂晓,还是海遥?”海遥柔声问来。
海秋荻拉近两人的呼吸距离,轻声问道:“音泓峥,你的眼里是谁,你看清楚吗?”
“海遥……我徒……呜呜……”音泓峥睁大充血的红眸看着在唇瓣辗转的女人脸。
他想推开她,但是音道入执,他悟不了。
海秋荻被他亲吻着,本要拒绝的动作,却被引导着解开他的衣带,触手就是烫热如烙铁的肌肤。
这个男人在织梦里所见,恐怕和自己第一次入织梦时差不了多少吧!?
这一瞬间,海秋荻想起曾经的欲,想起踏上台阶入阁时说得玩笑。
她如女皇般笑起来,抵住他吻来的迫切脸庞,抚摸他手感硬实如铁的肌肤,真正动了欲心:“音泓峥,你带我入道,我欠你一次。我引你出情海,渡你大音道。
此后,各不相欠。”
“阿遥……”音泓峥呢喃间,现实和织梦境在他眼前交替呈现。
他感受她从微暖到滚烫的触感,侵入炽热的原始满足,受着律动的音乐之妙,听着拍打的水浪歌声,心旌摇动间再次主动亲吻海秋荻。
海秋荻轻呵出声,与他的双手十指纠缠,侵身摆舞,脑海里却想起过往的遗憾。
她猛得回亲音泓峥,喃喃道:“音泓峥,这就是情。记住这份梦里的感觉,它将带你走出迷雾,不再执迷于障,耗费生命来流连世间红尘。
太上忘情、大音希声,不是忘不是无,是道久常在啊。
拂晓如何,海遥又如何,世间情爱又如何?
沧桑人世沉浮海,大音常在心自在。”
阁楼风纱轻扬,遮掩两道纠缠的身影,起起伏伏痴痴醉醉。
欢好时光总是短,纷纷扰扰红尘情。
“那个人是谁?那个真正牵动你有所思入情深似海的人是谁?”音泓峥在迷离中看着她抽身离开,呢喃问道。
他的心抑制不住想要留下她,眷念她的每一寸雪肤。但看她一袭黑衣毫无留念地踏出阁楼,音泓峥因神魂抵抗入魔而心力交瘁地仰倒在榻,痴痴念念地凝视她的身影,有憾有惭有恩义有难言……
“不重要了。”海秋荻回眸看向音泓峥含情如雾蒙烟的微红眼角。
从前的音泓峥在她眼里已淡去,这样的音泓峥也不再留迹了。
海秋荻朝他扬唇淡笑,低低浅声道:“不过,我大概知道自己喜欢得是你这一款吧。从前是,以后也是……但……重要么?呵!”
如清风浪沙的呵笑声下,海秋荻迎风踏步出了阁楼,凌空走向天门,眨眼消失在天地。
虚空门外,海秋荻在系统商城里买把红尘剪,断去周身如丝如缕的因果线,正式离开这方修真世界。
身处浩瀚无垠的黑色虚空,亲眼目睹那点点星芒。
归海遥缓缓道:“我道:历而不执,留痕不留迹。我心自由,立足寰宇之上,行道无尽虚空。
唔……相柳啊……我总觉得少了你……这道就不太齐呼。
萧轶王龙……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