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苏林城就有新上任的祭师。
温娘再来后院,朝屋顶的海秋荻抱怨道:“没想到这话能成真。新祭师啊,正是日前百杯楼的书生。如今,大家都跑上街拥戴他,听他减税轻徭的手段,倒没人来我霏香楼吃酒。”
海秋荻冷不丁笑出声,高声道:“这不是好事吗?”
“跟你这榆木脑袋说不通。”温娘讪讪地走了。
海秋荻从屋顶一跃落进院内,直接穿过结界进阁。
她看向认真雕琴的音先生,拱手道:“师父……我好像懂了。”
“悟到什么?”音先生头也不抬,抚摸手上这张冰机琴枕。
“天地之大,山海也是一隅。凡人渺小如斯,非一人可以撼动天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亦需要集群策集群力。”海秋荻缓缓道,“我打算把御天寿的事告诉现在的祭师,而后通知修真界的清宁剑宗以及张静所在的张家。”
音先生抚摸琴身,拂去上面的冰碎,仰头看向她,良久道:“不错,比起一味靠自己莽撞强。”
海秋荻犹疑一下,又道:“我如何通知修真界呢?”
“儒门已经存世三百多年,势力早已从凡人界遍布修真界。虽然,他们在人间还没有彻底撼动当前的祭师制,那是有根本原因,牵扯到修真界的势力制衡。事关修真界机密,为师不能多说。但是,你把消息告诉给儒门,儒门必然有办法传递进修真界。”音先生平稳道。
【师父知道得也不少,哪里就真能心无牵丝?】
海秋荻还是存疑:“我记得张静与人吵架时说过‘乾坤门的乐晶真人’,师父是乾坤门人,为何不通知门派此事?”
音先生削琴的动作一顿,扬眸看向徒儿,兀得笑起来。“你还不去?”
海秋荻被他平平无奇的笑容唬得一跳,赶紧向他拱手后离去。
待出山水阁,她才有些扭过劲……
【师父真做到琴心出世,心无牵丝吗?以往我一直被他的能力箍住视角,其实,他堂堂元婴出手解决御天寿乃是小事,却一味找道心做借口推脱……】
海秋荻一时间拉不出头绪,直接出霏香楼去拜访新上任的祭师。临去前,她再三确认张静等人依然在御府后院修练,才放心离开。
苏林城祭师府,海秋荻报过名讳,随后被人领进祭师府。
她随领路人沿路看去,还能看出上任端阳祭师的穷奢极欲。
“请问,这些人在干什么?”
领路侍者笑道:“这些被称为‘琼林玉树’,乃是前端阳祭师的最爱。如今,千阳祭师上任,说是要把这些宝树一棵棵挖出来卖给隔壁酌酒城的祭师,以此平衡咱们苏林城的财政。”
海秋荻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一出“移花接木”的好戏。
她还记得地下欢场里得一幕,铁链男子杀疯后,更是对一个身穿珠袍的男人极其血腥。他不仅扯去珍珠玛瑙塞进那富贵人的嘴,还直接捶打他的心脏致死。如此看,恐怕那富贵人就是传闻里的端阳祭师。
“公子里面请,祭师大人处理完事情后一会就来。”侍者领她进一处花厅,令人上过茶后离去。
海秋荻看向普通的青瓷茶盏,再望向花厅墙面留下的钉子洞,以及墙角地面留下的圆形摆件痕迹,不难想象以前定是挂满不少名画,摆过不少瓷盏名器。
她站在花厅矮窗处,望向外面。
一只墨蝶从远处飞来,绕过宝树飞向道路尽头一名女子。那女子形貌周正,身穿靛蓝裙纱,接住墨蝶后悬在掌心。她似迟疑一瞬,而后墨蝶从掌心飞起,落在一旁的灌木花丛,直接融化进土。
海秋荻诧异地看着那点变幻,对上女子望来的目光,不由笑起。
女子款步而来,站在窗外看向海秋荻,温柔而不失力量道:“先生就是那可以引动百鸟朝听的琴师音先生?”
海秋荻告罪一声,缓缓道:“音先生乃是家师,我名唤海秋荻。”
“原来是海先生,在下儒门墨师千钰。”千钰拱手说完,大方进厅。她看了一圈海秋荻,眸光里微微有些失落。
海秋荻便知道她要找什么,笑道:“千钰姑娘可是好奇在下的琴技?”
“是。”千钰俏皮一笑,又道,“你没有背琴来,我略有些失望。但我猜,你定是好奇我刚才可以从传讯墨蝶上听到什么。”
“对。”【原来那只蝴蝶真是墨水制成,而且还能传讯?】
海秋荻再次笑起,抚把脸,拱手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同姑娘一样身为女子。家师乃是修士,略通换形之术,把我形貌化成男子,便于在外行走。”
“原来是这样,可巧了。”千钰一把拉住海秋荻的手,哈哈大笑。
在海秋荻的好奇不解下,她掏出一支笔,在空中点化几笔,绘出一道悬浮的墨门。
她人直接从挥洒出来的墨门里走过,一身裙装的千钰,即刻变为白衣男装。
“如何?这是我儒门的幻墨化形法。其实,这世上本没有千阳,千钰便是千阳。”
海秋荻直接哑口:“新上任的祭师大人……是你!?”
“不错。我儒门行走天下,以醒世济民为宗旨。正巧大国祭所在的神都发生动乱,无暇顾忌苏林城的祭师空缺,才给儒门可乘之机。只不过,祭师惯来是男子,为不突兀、引得世人怀疑,我才化名千阳,暗中使银子上位,自此蛰伏在祭师为首的神道宗。”千钰说完,瞧她吃惊的面色,抿唇一笑,大方道,“你可是觉得我太过直白?”
海秋荻点头:“这等机密……”
“算不得什么机密。如今整个东陆凡人界遍布祭师,城池间书信传递较慢,远不如我儒门经天书点化,拥有书墨技法来的手段通天。只是祭师愚民千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感化百姓,须得从长计议,用‘以点概面’之法,逐步教化百姓。”千钰侃侃道。
海秋荻直接拱手:“儒门大义,秋荻佩服。”
“嘻,与你说这么多,听你说音先生是修士,那你必然也是修士。我以诚相交,自是想换一颗诚心。我想交你这个朋友。”千钰毫不迟疑道。
海秋荻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大方、不落俗的古代女子,直接点头道:“千钰以诚待我,那我也不必客气。我来便是有一事同你说。”在千钰真诚的目光下,海秋荻把御府紐春园内的事说个底朝天,包括御府老爷是邪修一事,豢养有灵根的女童作为炉鼎。
千钰听后,又听海秋荻说到自家师父没出手一事。
她以旁观者的角度,替她分析道:“其实,秋荻有没有想过:音先生不出手,正是以御天寿来磨炼秋荻呢?”
“啊!?”海秋荻呆了下。
千钰微微一笑,解释道:“秋荻如今已是局中人,自然不甚分明。你说来我听,自然是有所怀疑了。你想要一个客观的角度,一个客观的人来与你说明。
那我就不客气。如今御天寿不见人,而他花灵石培养的女子都还在御府,说明御天寿定不会甘愿离开。灵石对于一个躲在凡人界的邪修来讲,不可谓不重要。他若灵石众多,大可躲在修真界避人耳目,不必千里迢迢跑来凡人界。”
海秋荻点头,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我已亲自去过修真界,隔海路遥,他若不是为躲什么清宁剑宗,恐怕是真不会来凡人界。说是爱财爱名,即使不假也非全理。”
千钰颔首,越发喜欢这个聪慧的女子。
她又道:“你又说御天寿早已洞悉你逃在音先生处,那御天寿岂可能没动作?若他至今没动作,那说明他打不过音先生。音先生又不杀他,反而留他,岂不正好是你的磨刀石。在儒门有一句民俗:引路靠贵人,走路靠自己。秋荻已有贵人相助,但是这走路踩石必不可少,御天寿不正是那块你要跨过去的石头?”
海秋荻被她拉坐在圆桌前,两人互相为对方斟茶,举茶对饮。
海秋荻的脑海里绕了一圈,接上前言,缓缓道:“照你这么说,音先生已经出手,那些姑娘必不会有事,我就不必担心。”
“哎……非也。”千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助秋荻一路,不可助你所有。秋荻能走到我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正是。”海秋荻恍然,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他坚守道心、秉持心无牵丝,实则不过是他不插手的借口,而是让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还怪过他没有侠义心。”
“呵呵,音先生当也是个妙人,待近日我把事情处理完,定要上门拜见。”千钰笑道,“秋荻所说的事,我应下,即刻以墨蝶传书我儒门道子龙师。龙师乃是我儒门首席教士,他会传信给西陆修真界的儒门弟子,告知此事。大抵年末前会有消息回来。”
说完,千钰就当机立断取出笔,在半空做书,字画银钩,墨凝当前。随后,她一笔挥就,一封空中信被融为一滴墨汁,再经手中法笔点化成为墨蝶。
她取出袖内一卷书,以书开道,轻声道:“去吧。”
墨蝶闪入法书结出的空间路,飞入后消失。
海秋荻瞧得两眼发直,感叹道:“这……儒门的法术当真厉害。”
“呵……此书乃是衍生自学海仁智岛上的天书,拥有传信之能。墨蝶入书道后会出现在龙师附近,继而传信给他。”千钰再次邀请她坐下。
海秋荻感叹两句儒门传奇,便道:“照这般情形,我只要静观其变,静等修真界人来即可。”
“嗯。那……海先生今日上门拜访一趟不易,千阳可有幸洗耳听曲?”千钰拱手笑道。
海秋荻莞尔,从戒指中取出七弦琴,朝她道:“今天有幸认识千钰,秋荻之幸,愿意为好友弹奏一曲聊表心意。”
“好,走,我带你到个好去处。”千钰拉起海秋荻,走出花厅,直往祭师府后院,“前任端阳祭师穷奢极欲,本就同御府有牵连,你不来说我也要处理这御府。幸好你来一趟,我没有直接上门送人头,也要谢过你。你来得及时,不日这地方就要被我拆了卖给隔壁酌酒城换钱。我已计划在苏林三地开设书院,教化幼儿,归入我儒门。”
海秋荻点头,心道:果然如音先生说得一样。这世道不乏正义之士。以往,我所经历的小世界也有善恶,但是少见如此鲜明的人物。即使兽世时空,阿娇改革世界,也没有完全做到救世。如今,任务上升到位面时空,世界的规则更趋完善,世界内有难以排遣的罪恶,世界也有自救之法。
端阳祭师的后院玉琼阁确实值得欣赏,内有华丽的海中七宝珊瑚树、金钰樽雕,数量更是繁不胜数。
两人走马观花,穿过琳琅的玉琼阁,进入珍花园。
“如何,可壮观?”千钰笑道,“这满园繁花可都是我前任的所爱,尤其居中那株更是稀世珍品——十八彩。花色饱满而各异,色泽从上到下渐变至浓烈,乃人间奇观。我若非有儒门宗旨在身,当真也要拜倒在这些珍品下。”
海秋荻绕这棵美丽的树一圈,直叹道:“我见过世面不少,见此树,也得感叹一句,绚美。”
“哈哈哈……来来来,那边角亭对此花树,可合适?”千钰拉她离开这棵花树,入赏花亭。
海秋荻当即放下背上长琴,取出来后摆正。她看向那株宝光从顶端娇羞,至下似骄阳的花树,感叹道:“它真是绝美,一曲《拾遗》相和。”
闭目沉心,物我相宜。
她起调拨弦,弹起一首新学的《太音拾遗》,曲调先缓而轻柔,后至高扬而飘零。低浅处如泣如诉,乃是上古文明失落时仙人恸哭之声,后琴音高处乃是太古天地发声传道世人,谓之太音拾遗。
琴声入心,千钰忍不住起身,站在亭口。
她看向那株宝树,欣赏它上面娇嫩如新绿,下面浓艳似红番,洋洋念起一首词:
白浅绿,羞颜照影;紫嫣红,曳裙胜娇人。
朋携十八彩云喝,御音乘鸾,诉诸天地遗音。
问同否?执玉板,驾云帆,共济沧海扬情帆。
海秋荻压琴收音,抚掌笑道:“秋荻入人间、听千钰的词,知道世间沧海有情有义,也明白师父‘天地山海、心无偏私’的道义。多谢。”
“哈哈哈……咱两相见如故,言浅交深。走,我请你吃饭。府内的厨子手艺顶顶好,做的素食也是一绝。当然,交朋品酒,必不可少。哈哈……走走。”千钰替海秋荻背上琴,拉上她回前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