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在雁门戍卫了一年之久,拓跋鲜卑果然不甘于塞外,这一年之中发起了大大小小的攻城之战。氐人占据了西河,又将太原的南部侵占了,羯人占据了上党,太原王战死,林兆兴被逼到了乐平的北边。整个并州南部都沦陷了,完全切断了并州北部与洛阳的联系。
乔祭有了些消息,派出的人似乎在上党见了他。成玉一直都没有找到,姜忻只能安慰自己和乔翊齐,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其实他们心里面都知道,成玉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大郎总能定时送些粮草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几乎颗粒无收的旱情下收集的粮草,又怎么瞒过了战事紧张的异族之地。虽然送的粮草还不足以让所有人果腹,姜忻却知道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有了大郎送的粮草,姜忻背包里的粮食只动用了不到三分之一。
只是这一年之中,总是听到各种坏消息,叫人看不到一点希望。姜忻远远地看见昀棣带着一队人,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锁链牵着,不断在边关的荒原上徘徊。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走过无尽的原野和山川。不止是他,所有人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毕竟前日刚刚经历了一场攻城战,每个人此时都还是像被抽干了最后一滴精力,只是机械地修补着城门和城墙。
营地中又飞来了一只鸽子,姜忻走过去后,只见那鸽子趴在槽边专心致志地喝水,只是后腹也不停地涌出水来。
姜忻却见惯不惯,走进内屋里,拿出来针线,将鸽子后腹破了的洞,直接给它缝合了起来。这是在路途中,碰到了老鹰或者其他的猛禽,殊死搏斗下,逃出了生天。许是大旱还影响了自然界中的鼠、蛇、兔、鸟等,才让老鹰这样的猛禽盯上了传信的鸽子。
鸽子在面对危险时,其实可以用惊人的逃生技巧来逃脱,不过更多的情况还是一命呜呼了。这种逃出来的鸽子,养好伤后,会有更快的反应速度和更好的飞行技巧,满身的伤痕却始终不能阻挡它们回归家园的渴望。
从那鸽子腿上取出传信,展开一看,姜忻眼眸瞬间睁大,“洛阳沦陷”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般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不信、愤怒、悲痛,种种情绪在心里不停地来回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死寂。
看到有信鸽飞来,乔翊齐身披一件深棕色的战袍也缓缓走近来,温润如玉的脸庞被一年多的风霜侵蚀得略显沧桑,手犹如被寒风吹过的柳枝,挑起了被姜忻攥紧了一个角的信纸,“是什么消息?”
“洛阳沦陷了。”姜忻说着,声音却因为嘶哑而没有发出声来。
乔翊齐果然没有听清楚,捏住信纸的手微微抬高,仔细看去,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住。他紧紧盯着那些黑色的字迹,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锐的刀,割破了心底的平静。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字,仿佛能触摸到文字背后的冰冷与血腥。
“陛下不该如此疑心三位王爷啊!”乔翊齐眉头紧锁,犹如两把利剑,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身体如同一根紧绷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灼热的痛感。
或许是担心濮阳王、南阳王、安平王距离洛阳太近,三位王爷解了弘农之围,皇帝便勒令他们尽快回封国,不得再多逗留。却不知那羌人却是使了一招离间计,与三位王爷去信,却故意被皇帝的人截获,导致皇帝疑心。即便是羌人孟佑再次长驱洛阳,兵临函谷关,皇帝却还是不诏藩王勤王,只驱使洛阳士族对抗敌人。
结果被孟佑杀入洛阳,最后不仅整个洛阳被屠,士族大部分被抄了家,皇帝也遇了害。
“不知大郎和九郎如何了?”
“家里逃生的密道,大郎是知道的,必定会安然无恙的。”乔翊齐僵硬的身体听到姜忻的疑问后,转过身,脸上的线条也跟着柔软了下来,用力地握了握姜忻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她,嗓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地安慰道。
想到大郎运送粮草的手段,姜忻只能强行让自己的心放下来点,只是思绪纷转,紧接着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恐怕鲜卑、羌贼、羯贼要乘间作祸!”
“咱们也只能尽力做好准备了。”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显得沉重了起来。
“老爷,咱们……”姜忻心绪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飘忽不定,眼中透露出迷茫与不安,“还要在雁门坚守吗?”
乔翊齐紧锁眉头,深陷的眼眸中透露出深深的困惑和无奈,呢喃着,“可是又能去哪里呢?后路已断,便是我们能侥幸穿过西河、这近三万多兵马怎么办?而且,若是我们走了,并州就真的拱手让人了。”
“我做不到……”一声叹息,却包含了无尽的积愤与不甘。
一年中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战事,让兵士从五万多人减缩至三万多人,如今走也走不脱,或许只有死伤殆尽才是这些人的宿命了。
突然,乔翊齐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姜忻,“不要担心,宗室王爷们不会看着山河破碎、江山易主的,先帝册封这许多王爷,又允他们在封国练兵,便是为了这一日。”
声音温柔而坚定,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让姜忻心中的不安和烦恼都渐渐消散了来。
“将军!将军!”
一个满身尘土,衣衫破烂的骑甲兵扶着一人,步履艰难地走进来。
被扶着的那人脸色苍白,浑身血迹斑斑,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定睛一看,却是昀棣。
两人来到乔翊齐面前,那骑兵“噗通”一声跪下,抬起头,眼中闪烁,声音沙哑:“将军,有三千人骑兵又从平城方向来,只有我和都督捡了一条命,来给将军报信来了。”
昀棣在军中本无职位,只因他还算机灵,乔翊齐便封了他一个斥候都督,今日见他浑浑噩噩骑了马去,却没想到竟然体无完肤地回来了。
姜忻轻轻地拨开他散乱不堪的头发,一些碎发还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苍白如纸的脸上,双眼深陷,嘴唇紧闭,嘴角还挂着丝丝血迹,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强忍着极大的痛苦。
往他身上看去,只见一道致命的刀痕深深地从右胸划过腹部,一直延伸到腰间,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张牙舞爪的要将他吞入腹中,彻底割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色,内脏都已经暴露在空气中,好似随时都可能破裂。
姜忻倏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皮肤,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强迫自己没流下来,只留下了些许克制不住的鼻音。
许是感到母亲的心疼,昀棣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顿时让姜忻感受到了一阵心如刀割的痛,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随着军医缓缓地摇了摇头,姜忻才缓过神来,默默地从背包中掏出了最后一颗起死回生丹,塞进了昀棣的嘴里。
留下一个人照看着昀棣,其余人都因为他们两个带来的消息去准备了。
一番厮杀后,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断肢残骸难以计数,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血腥味扑鼻而来,刺鼻难闻,直叫人作呕。但是那些呼喊声,惨叫声,嘶鸣声以及哀嚎声,却还在耳边回荡。
尘土混杂着血迹,残破的旗帜、断裂的武器和散落的装具似乎在都呐喊着不久前的惨烈。在一片沉寂与混乱中,能站起来的人都带着疲惫与沉重,在这片沙场上艰难地打扫起来,目光在每一处可疑的地方游走,机械地捡起了一支支箭矢,一把把刀剑和长矛。
残留的战马,还能救活的便试着将它牵到军医处,死透了的便杀掉,当做这几日的粮草。
前日的攻城太厉害,使得破了的城门和城墙今日还未修缮好。想来敌人也是料得有此结果,才急急调了骑兵来冲锋。姜忻和乔翊齐无奈,只得用己方的短处,拿命去来和这些针对中原兵将研究出来新战术的骑兵拼搏。
雁门又一次守住了,战士们却又少了四五千人。
战场打扫完后,姜忻急忙让一些人在城门外挖些壕沟,将清理出来的断裂的箭矢和刀剑全部散落在里面,粗略的做了些陷阱,以待再有敌人骑兵冲来时,能够拦上一拦。
又将距离城门外的射程范围内堆满了枯草干枝,将战死的马身体中的脂肪提取出来,厚厚的抹在箭矢上,还有许多多出来的脂肪,姜忻无视了众人吞咽口水的声音,直接堆积在了城门口。
“敌袭!敌袭!”
夜色正浓,姜忻和乔翊齐本也没睡,听到声音后,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火把将整个城头照得如同白昼。借此清晰地看到了敌军最前头的三百余骑兵,应该是白天厮杀后逃出去的那些人,如今正在刚刚挖好的壕沟里挣扎着。
后面的步兵却像没有看到战友们的挣扎一样,踏着他们的尸体浩浩荡荡的攻了上来,一波波的箭雨和也不能阻挡他们的步伐,直到快攻入了城墙下。
“点火!”
随着一声令下,城头上的弓箭手纷纷用火把将涂满了脂肪的箭矢点燃,向着白天铺好的枯草堆中射去,枯树草堆脂肪瞬间被火点燃,化为一团巨大的火焰。火光冲天,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映照出姜忻冷漠从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