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白衣人走远,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誉压堂,堂内四面敞亮,烛火排排,窗外的凉风吹的木窗吱嘎作响,气氛显得相当诡异。
堂上,宽大的椅背斜靠一人,身形高大,紫色秀纹锦袍,宽大风雅的随意拖在身后,紫色发冠将花白头发拢于头顶,双眼微眯,双手随意的搭在了软垫上.
正在百无聊懒之时,发现有人进了誉压堂,这才正襟危坐,此人正是誉压堂现任堂主邱悦风。
“如何?”高大男人声如洪钟的响起,绕梁一圈,嗡鸣不止。
这么多年,他都会在每次任务之后等待回应,觉得无比乏味,手心不知为何出了汗,尽数都蹭上了软垫。
“堂主,”持刀人已经将尖刀还入刀鞘,身体稍稍前倾,双手虚握,“第十个已经完成。”
邱悦风点了点头,捋了捋他的花白胡须,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嫌弃:“下去吧。”
“是。”持刀人应声后讷讷转身。
黑衣人一直默默的站在角落,听得此话,先在持刀人之前转身,撩起黑袍,右脚迈过门槛。
“辛啸!”邱悦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持刀人余光瞥了一眼黑衣人,脚步一顿,他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主子之间的谈话,他们这些下人是听不得的,只能迈着步子匆匆离去。
辛啸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却没转身,定定站住,他的一双眸子,始终盯着靴尖前方的红漆门槛。
“怎么?不愿意?”邱悦风戏谑的说着,他的身体前倾,目光炯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威压,满满的亲切柔和,。
“没有!岂敢。”辛啸再次撩起黑袍,极不礼貌的不告而别。
不远处的一处院墙,拔子正朝这边窥视,看到辛啸的身影一闪,人已经出来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神色狐疑,只能晃着脑袋,不甘心的走了。
邱悦风的眼神逐渐黯淡,仰头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闭上双眼,叹了口气,覆在胸前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辛啸一路大步流星,走到距离正堂的不远处,偏头朝堂外看了一眼,大门口只有门房靠着门廊在打瞌睡,其他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开,却发觉手中的佩剑似乎亮出了一道诡异的黑色光芒,思前想后也没明白,只能放弃。
片刻之后,他回转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住的是一栋两层木楼,待他关门落锁,后背这才松懈的靠于木门,长长的松了口气。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辛啸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走到窗前,轻轻往外一推,皎洁的月光透窗而入,洒在了他光洁的皮肤上,渡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
传来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辛啸重新拉上木窗,小屋再一次沉入黑暗之中,他正欲起步,两人的说话声不轻不重的传了进来。
“听说,明天有人来,不知道是不是像之前的那些人来走个过场,这次听说是从阔城来的。”
“来这里查事的,呵,这么多人都没查出什么,阔城的就能查出来,对了,阔城在哪?”问话这人明显的孤陋寡闻。
“听说是靠着海边,”回答的人也不想作太多介绍,“来的是阔城的城主,和他的第二个儿子。”
“随便他们来多少个,肯定是一如既往的糊弄过去。”这人的言语轻描淡写。
辛啸没有再好事多听,他走回到了桌前,右手在红烛上轻轻一挥,微弱的烛火燃了起来,袅袅盘旋。
门外两人经过,似乎察觉到了屋里的火光,脚步不知何故的顿了顿,须臾后才迈步走开。
接下来的谈话辛啸没有听到。
“辛公子入堂了,你说堂主会像对大公子一般对他吗?”
“这哪能同日而语,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外面,”
似乎是不耻于说出口的事情,这人顿了顿,啧了一声:“怎么可能,不过堂主,会让他做什么,还真不知道。”
“我还真觉得辛公子做不了什么,你说当年堂主为什么把他带回来,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好生养着。”
“当年的事情你不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只是不清楚堂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难道?”
话没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这笑容里都是满满的不屑和嘲讽,不约而同的耸了耸肩。
屋外又一次陷入安静,辛啸拉着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闲适的靠着椅背,右肘撑着桌面,眼眸定定的直视烛火,多少个夜晚,他都是如此这般,孤独而沉寂。
他托腮沉思,烛光顺着他的鼻尖,下巴,划出了一道笔直的分界线,被勾勒出美好的轮廓,一半陷入了黑暗,一半又在仰望光明。
良久,他起身站起,踱步到门口,推门而出,淡淡的月色又重新洒入屋内,他迈步走下台阶,听到远处传来喧嚣之声,吹拉弹唱,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夜晚旖旎,打破了短暂的静默,辛啸皱了皱眉,下意识的走出木楼,转到院后,看向了一处土坡。
十年前,辛啸被誉压堂堂主带回,这位邱堂主当时走出酒楼,骑着马在回光路上闲逛,就在一干穷酸潦倒的小叫花子当中,一眼看到了当年只有八岁的辛啸。
邱悦风当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回转誉压堂,看到马车夫正准备拉着马车进堂,立马叫住,把□□之马拴在了誉压堂口,叫上马车夫,驾着马车回转到了回光路上。
这一干小叫花子还在,邱悦风不及多言,下了马车,就一把拎起了小小的辛啸,直接丢进了车厢,马车夫早已司空见惯,见人已上车,就驾着马车径直前往誉压堂。
当时的辛啸邋遢,一件破烂灰衣,穿着草鞋,小脸肮脏,长时间没有洗澡,身上散发着陈年旧味。
邱悦风并无半点嫌弃,而小辛啸一下就沉入了松软的棉垫之中,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茫然无措,且并无一丝欣喜。
当时的邱悦风还是一头浓黑长发,他放下车帘,扭头直瞪辛啸,长发微散,眼神微眯,直盯得辛啸毛骨悚然,瑟缩的朝角落里躲去。
邱悦风嗤笑一声,扭回了头,一路无话,并没问及辛啸姓名年龄,只是正襟危坐,双手搁在膝头,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帘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摆动,邱悦风目视前方,看着帘外的风景,并没有对辛啸再看上一眼。
辛啸一路警惕的直视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而这位邱堂主始终面沉似水,神色凛然,似乎在想着什么,轿内的气氛抖降几度,寒气逼人。
车轮在石板路上缓缓压过,略有起伏,辛啸没入了松软棉垫,兴许是路途长了,又或许神经过于紧张,他有些犯困,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睛。
似乎感到了有人在摸自己小脸,辛啸抬手挥了挥,却没挥开,但他终究没有抵抗住温暖舒适的环境,垂下了手,沉沉睡去。
随着重重的一下颠簸,辛啸陡然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纵身跃起,他就像只小猎豹一般,趴伏在白色棉垫上,而他身下的软垫,生生的被他踩出了两只脏污的小黑脚印。
邱悦风又是嗤笑,饶有兴致的瞅着辛啸,辛啸再次紧张的与他对视,车帘不知被谁拉开,天光进入,辛啸这才扭头朝外观看。
车外是一处豪华宽大的宅院,亭台楼宇,假山流水,树木花草,无不透露出主人的精致考究,辛啸这才发现,就连身处的马车,都是奢华无比,螺纹绸缎的车帘,和红漆油亮的车板。
邱悦风踩着小板凳走下,又伸手操起了辛啸,一把甩给了身旁一人:“周管家,给他洗洗,身上这味,顺便把车厢里的东西都扔了。”
辛啸虽然年幼,但还是能听出是对他的嫌弃,心下气恼,是你把我拎回来的,都不问我愿不愿意,这下知道嫌弃,还不如把我再扔出去。
邱悦风自然是没有把他扔出去,辛啸也因此沐浴了很久以来,最为香喷喷的一个热水澡。
周管家拿出几套衣服任他挑选,他一眼就看上了一身黑衣,指着不敢说话,就对着发呆。
周管家似乎有那么一刻的怔住,古怪的看了辛啸一眼,呵呵一笑,放下衣服,转身就出了屋。
他带上了门,却没有离开,站在门口,催促道:“快点吧,邱堂主等着。”
他背对着屋门,嘴里开始小声念叨:“小丫头喜欢黑色的,哪像个姑娘家家。”
辛啸穿戴整齐,想去拿丢在一边的旧衣,却没有找到,周管家隔着窗棂纸模糊的看到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只能重新进屋,又是一愣。
沐浴干净的辛啸,五官精致的不似常人,尤其那双眸子,简直就似一汪纯净的湖水,清澈见底。
可是,周管家的嘴角却抽了抽,应证了他刚说的那句话,确实不像个姑娘家家,半天才缓缓的开口问道:“你是男孩?”
辛啸点头,又去寻找他换下的破烂灰衣,见他低头环顾,周管家问:“你找什么?”
“我的衣服。”辛啸总算说出了他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妥妥的小男孩。
周管家更为惊愕了,他一把拉过了辛啸,蹲下身仔细观瞧,确定他就是一个小男孩,神色复杂起来,半晌之后,他才匆匆的拉着辛啸,走了很远的一段路,来到了一座二层木楼之下。
辛啸被他拉着,一路上努力挣扎,嘴里还在不停的叫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周管家这才放开了他,手心里已是一层薄汗:“那衣服,和车厢里的东西一起扔了,这回应该都烧了,堂主爱干净,岂能容下这些污秽之物。”
污秽两字一出口,辛啸脚步顿住,不满的瞪着周管家的背影,周管家也不去管他,抬腿上了台阶,轻叩门板。
里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周管家缓缓推开了门,却只开了一条门缝,挤进了他的一张胖脸,吐出了一句干涩的话:“堂主,他是个男孩。”
邱悦风难得主动的走到门口,周管家赶紧让到一边,门被打开,邱悦风那双微眯的眼睛,陡然睁开,就这么无遮无拦,直视着台阶下的俊秀男孩。
辛啸不知这人何意,立马垂下了脸,气哼哼的瞅着台阶,就此一眼,邱悦风似乎也看出了这确实不是个丫头,神色并不意外,默然半晌,才开口道:“带他进来。”
“堂主,既然不是丫头,留他何用,这过了若干年就是个男人。”周管家不解的提醒。
“进来吧。”邱悦风已经重新踱步入内,完全不理会周管家的好心提醒。
周管家只能招手示意辛啸上来,可辛啸就站在原处,半天也没有理他。
原先周管家还拽着他,但现在不知堂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不敢上前拉他。
“把他拽进来。”邱悦风见外面半天没有动静,厉声召唤。
周管家这才得了尚方宝剑,走下台阶拽了辛啸瘦弱的胳膊,直接扯进了屋,待辛啸站定在门口,周管家气喘吁吁的松了手。
“你叫什么?”邱悦风站立在窗前,出言问着。
“辛啸。”辛啸毕竟少年心性,说完就眼珠四处乱转,鼻子嗅了嗅,竟然有股什么香味,心里泛起一阵没来由的嫌弃。
“辛啸,辛啸,这名字不错,”邱悦风反复的念了几遍,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可惜,是个男孩,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他说着走近辛啸,视线始终停在了辛啸的脸上,辛啸只觉浑身不自在,手中的拳头是越握越紧,不由自主的去看屋中央的方桌。
邱悦风的眉头一皱,不过他听到了屋外喜鹊声响起,叽叽喳喳的响个不停,很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关你屁事,辛啸反感心起,下意识的朝后退去,靴子踩上门槛,险些朝后仰倒,被周管家眼疾手快的拉住。
这时他也听到了屋外的喜鹊叫声,他侧头去看,屋外的大槐树上上上下下的停着数十只喜鹊,眼睛一亮,就想迈步出去。
周管家还拉着他,现在正佝偻着背问:“堂主,那该如何安置?”
话音刚落,门外跑进一少年人,一身白衣,脸皮白净,身材消瘦,不似他父亲的高大伟岸,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竹叶片片,成功的继承了邱悦风的风雅做派,一口一个爹的叫着。
他刚踩进屋,一眼就看到了躲到一边的辛啸,刷的收起了手中折扇,神色微沉:“爹,这是谁?”
周管家立马欠身,手中松开了辛啸的胳膊:“公子,你来啦。”
这位就是邱悦风的独子,名为邱金,这时邱金绕着辛啸走了半圈,嘴里念叨:“小男孩,爹,您这是。”
辛啸绕过了他,出了屋,欢快的朝大槐树下跑去,嘴里也不停的叽叽喳喳,模仿着喜鹊欢快的叫声。
“他是你小弟。”邱悦风一时兴起,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啊!”邱金哑然,转头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瞅了瞅屋外的辛啸,嘴角扬起了不屑,“爹,你就在外面给我找了个弟弟,听说还是个小叫花子,那还不如你把外面的。”
话音未落,邱悦风眼角一跳,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倏的站起了身,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周管家,以后就让他住在这里。”
他说着走到门口,瞅了一眼掂着脚想要爬树的辛啸,讥诮一笑,拂袖而去。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邱金又瞅了瞅树下的辛啸,这时辛啸已经扒上了树干,问周管家:“周管家,父亲这是何意啊,都没看清楚是男是女,就这么拎回来了,错了就错了,直接扔出去,干嘛还留在家里,还说是我的弟弟。”
这话被辛啸听了个正着,心中暗想,不用你们扔出去,我自己就能出去,谁稀罕呆在这种地方。
辛啸迅速的下了树,拔腿就朝外跑,树上的喜鹊扑棱着翅膀,一下子都飞走了。
邱金没顾得上去看树上的喜鹊,见辛啸不发一言,直接溜号,出声喊道:“喂,小崽子,去哪?”
紧接着他又问周管家:“你说爹怎么把他领到这里来,这木楼可从没住过人。”
“我不是你的弟弟,也不要住在这里,更不用你们扔出去。”辛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发狠的朝外跑去,可是他人生地不熟,转了几个圈,都没跑出誉压堂。
周管家就在大门口守着,只等到辛啸找到了誉压堂的大门,不容分说的拽住了他。
邱金还在原处等着,看到辛啸被拉了回来,他俯身点指着辛啸的鼻子:“告诉你,小崽子,我爹没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辛啸奋力挣扎:“你们不是要把我扔出去,我自己走,不劳你们大驾,我有地方去。”
“有地方,是哪个桥洞里吗,穿的衣服都有馊味了吧,告诉你,进誉压堂是你的福分,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好戏看!”邱金双手背在身后。
“什么好戏?”十岁的辛啸毕竟还是小孩心性,好奇的问。
邱金嗤了一声,不再理他,摇着他手中的扇子,走路一步三晃,待走远后,抛过来了一句话:“你以后就知道了。”
辛啸瞪着他的背影,内心在疯狂的吐槽,这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和他爹一样,都是一个德行。
多年后,辛啸长大,才知邱堂主是个好色之徒,时常捋幼小女孩回家,等她长大,便和其榻上缠绵。
那次阴差阳错,以为辛啸是个女孩,将其带回,发现弄错了,却没有将之赶出,留着成了邱家小公子。
而辛啸的姓氏却一直没变,并没有随着邱悦风姓,他也成了邱家独特的一道风景线,他在邱家一向我行我素,邱堂主不管,自然也没有其他人管。
兄弟两人之后碰面,邱金不怎么理会辛啸,多数时候冷漠相对,偶尔会来教训他两句,虽然当年没让辛啸走,他也不愿认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小崽子做自己的弟弟。
面对邱金的冷漠和颐指气使,辛啸也不以为意,当然与邱堂主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当然那天的事情,在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就当成了一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