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本家游荡的张童哑并非无人管束。
当时族长把她安排给了族内的一位青年,那人叫张远秋,对张童哑这位小辈算得上是关怀备加。他尽心尽力地把自己所学的一切教给人偶:教她识字,教她发丘指的使用方法;教她人最基本的情感(虽然没学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
张童哑对这位名义上的长兄也算得上是敬与谢。
族长对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感到十分满意,就连张海客也曾一度认为,这样美好而又平静的生活,张童哑会一直过下去——只要张家不出岔子,她就能扮演一位真正的人,由此活下去。
张童哑刚来张家的那段时间里,她喜欢和张海客玩。两个半大点的孩子天天掏蛋逗狗,惹得族里的长辈头痛不已:你说张海客是个混子吧,但人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真正的快乐;你说张海客是个合格的朋友吧,这人又三天两头地惹哭张童哑。
“张海客,我要这个。”
人偶指了指在树上露出半拉的老鹰风筝,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张海客。张海客听了这话眼珠骨碌儿一转,笑得像个狐狸:“这东西有什么可玩的。”
“我想要玩。”
张童哑眼巴巴地盯着树杈子,又扯了扯张海客的衣角,示意他帮忙。但张海客这时就像瞎了一样,只是蹲下看着人偶,蛊惑般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给你拿。”
什么鬼东西。
人偶在心里默默吐槽,但又有求于人家,不敢表现在面子上。见张童哑半天没动静,张海客只好默默起身叹口气:“唉,昨日刚买的上好的糕点,本来打算和你放完风筝一起回去吃的……”
威逼利诱!
张童哑鄙夷地瞥了眼张海客,心觉这人是真不要脸。但她又特想玩这东西,也不能直接开吵。
想到这儿,人偶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瘪瘪嘴就要哭出来(其实她不知道什么是哭,如何去哭,只是装作委屈)。正巧,刚处理完政务的张远秋打算出来散散步,就见俩孩子站在后院的那棵大树旁不知在做些什么。他眯眯眼刚想凑近瞧瞧,就见气氛有点不对劲儿:那平日里和张海客在一起最闹腾的孩子现在咋一声不吭的?
那一刻,张远秋内心警铃大作——
“张海客!你又欺负童哑!”
事情的最后以被训斥了一顿依旧乐呵呵陪玩的张海客落幕。
当然,张童哑心里的童年不止这些。
当张海客把另一个孩子领到这里时,张远秋就觉得自己的宅子是愈发危险了。
张童哑总喜欢盯着那孩子看。张海客问她是不是颜控,人偶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恢复常态道:
“我觉得吧,他和我是一样的。”
“你觉得你们哪里是一样的呢?”
“眼睛。”
人偶指了指自己的眸子,那如雪般灰烬的瞳孔惹得那孩子也为此感到惊诧:“你的眼睛。”
“是灰色的!族长说我的眼睛像长白山上的雪,因为我是从那里来的,舍不得那边的雪,就拣了两片放在眼睛里。”
那孩子思索了一阵儿,淡淡开口:“我们不一样。”
听了这话,张童哑急了:“我们哪里不一样啊?”
“……不一样。”
张海客还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话就脱口而出。见那人一个劲儿地反驳自己,人偶扁扁嘴委屈地跑进屋里找张远秋去了,留下张海客和那孩子在雪地里干瞪眼。
事后,张远秋又教育了张海客一顿。
最让张童哑感到幸运的一次经历,莫过于年三十晚的那场大雪。
那年张海客没回去过年,选择留在本家陪张童哑和另一个孩子。于是等到过年的时候,俩人就手拉手跑到张远秋的宅子前拜年:
“远秋,新年快乐!祝你万事顺遂平安喜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前半句话听起来还挺顺人心意的,但越说越偏,听得张远秋差点没忍住把这混子扔出去:“张家人天生长寿,别告诉我这一到冬天把你脑袋给冻坏了,本家可不负责赔偿。”
正在院子里玩雪的张童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不笑还好,一笑张海客就盯上她了。
“哟!童哑在玩雪啊!来,让哥和你一起玩!”
“不要。”
人偶紧紧地护住自己怀里那堆了一半的雪人,警惕地盯着张海客。张远秋见小孩这样还以为自己是养了只随时随地都会炸毛的兔子。
“行了张海客,你什么时候成她哥了。谋权篡位,该当何罪啊?”
站在张海客身边一直没出声的孩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扔下去喂粽子。”
此话一出,张远秋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张海客又气又笑地看着那孩子,心里也油然升起了一丝欣慰:这孩子终于肯开开玩笑说说话了,不然哪天自个儿闷死了都不知道。
年夜饭是张远秋做的。
他包饺子有个习惯,喜欢包一个“铜板馅”的饺子藏在最底下,等饭端上来后再悄咪咪地夹给张童哑。尽管张海客已经不止一次问道那铜板的来历,但张远秋对此却闭口不提。
不出意外,今年吃到“铜板馅”饺子的还是张童哑。但张海客和另一个孩子也吃到了隐藏馅饺子——里面包了朵海棠花。
“快点过来!张——远——秋——别忙公务了!”
张童哑左手牵着张海客,右手拉着另一个孩子,站在宅子门口冲里面嚷嚷。批公文批到一半张远秋无奈下楼,就见人偶只套了件麻布衫,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雪里。
“你在站下去非冻死不可。”
张远秋把自己的围巾给张童哑围上,无奈道:“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啊?”
“你过来就知道了。”
人偶拉着他们仨走,走进了一个大大的圈里——
“你看!这是我用雪球围成的一个大大的爱心!我把你们都放在我的心里了!那你们在新的一年可不可以向我保证,不要离开我?”
从高空俯视来看,他们四个还真就站在一个大爱心里。
人偶没有心的。
于是在今年冬天,她亲手用雪为自己堆砌了一颗爱心。
一颗能容纳下她两年内所有美好回忆的爱心。
一颗没有留下遗憾的人偶之心。
但变故,总是来得比幸福快。
“张童哑!你在做什么!”
那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平息的风雪夜。
刚和族里另一位“自闭症患者”探讨过人生哲理的张海客领着那孩子走过张远秋的宅子,却见那屋内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橘黄色的油灯,而是黑漆漆的一片,像被黑云笼罩的雪山,惶惶不安。
“血腥味很重。”
站在张海客身旁的那人淡淡地抛出一句话,径直朝院内走去。张海客本想说些什么,但那孩子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既然他说不对劲,那大概率就是出事了。
“张童哑——”
张海客两只手搭成一个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呼唤着人偶的名字,但这次回应他的没有那道淡漠的目光,而是从屋内扔出的一盏煤油灯——
“砰——”
那煤油灯盏掷地有声,等张海客回过神来再去看屋内的情况,里面早已燃起了熊熊大火。肆虐的火舌舔舐着一切黑暗的伤口,仿佛一头永远不知疲惫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摧毁着那近一年的温存。张海客不知道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先闯进去的那个孩子已经在想办法挽回损失了。
“张童哑——!”
张海客又喊了一声。
这回扔出来的不是东西,而且也不是从窗户里扔出来的。这回被扔出来的是张远秋,他满身狼藉,全身上下都挂了彩,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疯癫地笑。
“妈的张远秋你笑个什么啊,想吓死我?”
张海客略带嫌弃地看了眼张远秋,吐槽道:“你们兄妹俩闹矛盾了?我见先前你俩关系还不错。张童哑那孩子除了没共情能力,其他的都很优秀。”
“呵……张家……”
张远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从暗处窜出来的黑影狠狠踹了一脚。那速度之快都现出了残影,让张海客一行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张童哑,你就是一个人偶,就是一个工具。张家迟早要玩,你活不长久。”
此话一出,张童哑提着灯盏的手滞了滞。她那个时候应该是在思索,思索“工具”这个词的意思。但张海客明白,张远秋这话但凡被张家任何一个人听到,活剐了都不为过。更别提是落在这个人偶的手里——她没有任何的共情能力。
果不其然——下一秒,张童哑的神色突然冷了下去,全然没有了平日里那副较好相处的模样。那只提着灯盏的手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张远秋的身上。
“我不会让你死,张远秋。”
“你教过我情感的意义,所以我不会在这里解决张家的事情。”
罕见的,张海客竟从人偶的话中读出了几分悲凉:“我会将今日之事全盘托出,张远秋,我们两清了。”
说完这句话,人偶转身离去。她走得匆忙,一片雪尘与火光都不曾带走。张远秋还趴在雪地里大口地喘息着,咳嗽着,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来。那个被张海客带过来的孩子同样神情淡漠地见证着一切,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像。
张海客迟疑了两秒,给躺在地上的人扔去了一块布:“擦擦你的血,我嫌脏。”
张远秋无声地摇摇头,没再说话。
良久,那位站在早已被烧得破败的房前的男孩才开口,淡淡道:
“张海客。”
“嗯?”
“她是人偶。”
“嗯。”
“你刚才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息,对吗?”
那一刻的人偶是懊悔与悲凉的。
后来张海客在那处被烧得只剩下和灰烬的房子里找到了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张童哑。
人偶的身上冰冷无比,张海客带来的那盏煤油灯不能暖热她冰冷的胸腔。
张海客慢慢蹲下去,拥住了人偶,把她的脑袋靠在自己颈窝上。出乎意料的是,张海客感到了几滴冰冷的液体缓缓滴落在自己的皮肤上。
“童哑?”
张海客小心翼翼地呼唤她。
“嗯。”
人偶闷声回了嘴。
“别哭了,好吗?”
那是身为人偶的张童哑第一次品尝到“悲”的滋味。那感觉十分苦涩,像之前自己不小心吃到的一瓣酸橘子。
她从张海客的怀抱中离开,随意抹了把脸:那从自己眼角淌出来的液体冰凉,却又充实着温热。这和长白山上化了的的雪不一样,这是一种多情的雪。
想到这儿人偶又重新窝回了张海客的怀里,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小声啜泣了起来。
哭,并不是一种好的滋味。
张远秋是叛徒,但也教会了张童哑人拥有情感的意义。
只可惜他不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因为人偶啊,她在后来的岁月中,再也没能领悟其本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