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回暖。四合院外的第一朵桃花盛开时,引得不少路过的人都要停下近距离欣赏一番,易道珣却无暇为此驻足哪怕一秒。
易道珣忙得脚不沾地,但却不是为了点花酥的事。
他三天两头往外面跑,每天神出鬼没,明明前几分钟他人还在店里好好待着,只转头处理完一件琐事的工夫,他人就跑没影儿了。易洞明逮不着他,也不知道他一天天在瞎忙活什么。
心都飞了,连店也不管了。
易洞明看着黑眼圈又深了一个度的易子斐,暗骂易道珣这小王八蛋不省心。
他心里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有事儿瞒着不愿意再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地说出来了,他能理解。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把儿子每天的行踪盘问得事无巨细。
也许已经有事情脱离他能控制的范围了。
依易洞明的直觉,易道珣肯定没在搞什么好事儿。
每天无缘无故盯着自己跟易子斐,突然开始傻乐呵,笑得人简直头皮发麻。平常呛他一句,他能顶十句回来,现在竟也学乖了,不管说什么都一一应下来,甚至还纡尊降贵亲自揽了端茶倒水添饭的杂活儿。
黄鼠狼跟鸡拜年。
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这小子人是看着一天比一天瘦了,但精气神却是一天赛一天的好。刚开的桃花儿盛满的春风都没他脸上的多。
易道珣确实忙得有滋有味——被爱情滋润的。
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能都守在安灵蕴身边,他还巴不得一直这样忙。
安家别墅就是他俩目前的阵地。两人每天寸步不离厨房,试验新品,改进旧品,除了把手稿里面提到的糕点统统重新复刻了一遍,还有许多灵光一现想打的稀奇古怪的口味组合,也一一尝试下来。
作废的尝试,只好进了两人的肚子,奇怪的味道经常惹得一阵龇牙咧嘴。
安灵蕴捏起一块刚出炉的新品,咬了一口,表情立刻一言难尽起来。
捏着的那块点心,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易道珣无比自然地拿过安灵蕴吃剩下的那块点心,扔进自己嘴里。艰难地咀嚼一番后,就着水咽了下去。
“这味道怎么会这么奇怪。”他吐槽道,“明明两种馅料单独拿出来都很好吃。”
“应该不是比例的问题,”安灵蕴皱着鼻子,在记着这个新品的配料单上重重画了一个叉,“这两种食材就是不能搭配到一起。这个配方不能要了。”
易道珣表情有些扭曲,那古怪的味道似乎还萦绕不散。
安灵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安慰。
易道珣嫌不够,拉过安灵蕴,在他脸上狠狠香了一口。
有时食材不够了,或者没有工具,易道珣还得偷偷潜回点花酥,顺手牵羊,扫荡一番。这活儿做得还得隐蔽,不能被发现。易道珣于是装模作样工作一番,卖个乖讨个巧,放松易子斐和易洞明的警惕后立刻就溜之大吉。
毕竟他们创立自己的品牌店的想法还尚未完全成型,提前声张是大忌。
终于,易洞明忍无可忍了。
某次易道珣眼见着易子斐跟易洞明都进了里间,准备趁这个大好机会开溜。谁知刚踏出门,易子斐便杀了个回马枪。
易道珣丝毫不在意,朝他一扬眉毛,警示他别多嘴,便继续朝外走。
易子斐眼疾手快,拽住易道珣衣角,可怜巴巴的,只差没跪下抱住他大腿了:“师兄,师父让我来问你,你这些天到底在外面偷偷摸摸干嘛啊?”
里间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易洞明在里面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不好亲自去问易道珣,估计硬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想易子斐跟他差不了多少,总也有共同话题,打算差易子斐去撬出些实话,没想到这小子恁实诚,第一句话就把他供出来了。
“爸,您要是嗓子不舒服就多喝点儿梨汤,我回来再给您煨一盅。”易道珣扬声喊道,“我没做什么坏事儿,您就放心好了。没个成果之前不敢告诉您,怕闹笑话。”
继而又弹了弹易子斐的脑门儿,压低声音道:“今晚我有事儿找你,保密,别让我爸知道了。”
易子斐迟疑地点点头。
约莫晚上七八点的样子,易道珣如约而至。他动作轻巧地关上门,避免被易洞明听见。
“给我倒杯水。”易道珣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又拖了另一个椅子移到面前,反客为主道,“你坐。”
易子斐把水递给易道珣,拘禁地坐下,跟幼儿园小朋友听老师训话一样,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易道珣润了润嗓子,运足了气,刚开口便语出惊人:“我想把点花酥交给你。”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通知的语气。
易子斐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吓得连连摇头:“不,这不合适……”
“哦,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想出去闯一闯,开一家自己的店,我当然支持。”易道珣补充道。
“我不是想离开点花酥,但是我不……我不……”易子斐急得说不出话。
易道珣双手松松环抱着:“但如果你想在点花酥继续干下去,下一任店长非你莫属。你就是点花酥的未来。”
易子斐嗫嚅了半天,只道:“我不行的……”
易道珣苦口婆心道:“你是我爸的关门弟子,我爸跟我轮番上阵,亲自教你。虽然我们平时都以挫折教育为主,但你的能力摆在那儿,论技术,没谁比你更有资格;我爸把你当亲儿子,我把你当亲弟弟,就算论辈分,点花酥传内不传外,也非你莫属。”
易子斐脸涨得通红:“可是师兄,你比我更厉害,你一直当店长不是挺好的,为什突然要跟我说这个……”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易道珣捏着他的肩,把他按坐回去,“其实,我一直以来想研究的是中点西做,你应该听说过这个概念。”
易子斐点点头。
“中点西做跟点花酥的风格不能兼容。点花酥是我爸的心血,承载的是他最正宗最传统的手艺,容不下我不伦不类的尝试。所以我想自己创立一个主打中西合璧糕点的独立品牌,跟你灵蕴哥一起。”
易子斐一直不知道易道珣竟还有这个想法,听到这里眼睛都瞪圆了。
“那,师兄,你,你不要点花酥了?”易子斐嗫嚅着,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易道珣。
易道珣一哽,无奈地笑着。“我不是背叛者,也不是逃兵。我不是要抛弃点花酥,也不是不想干了才把摊子扔给你。”
“只是,我要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再适合点花酥的风格,再这样下去只会两相折磨。所以,点花酥与其被我拖累着糟蹋,不如好好地交给你。你会把它发展得更好的。”易道珣逼视着易子斐。
见易子斐一脸踌躇,刚想说些什么,易道珣便直接打断,不耐烦道:“别再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想……想的。”易子斐沉默了半晌,小声道。
哪个糕点师,不梦想着有一家自己的店?
“这就是你对点花酥的态度跟热情吗?大点儿声,我听不到。”易道珣激他。
“想的!”易子斐猛得拔高声音,大吼道。
易道珣连忙冲他打手势:“行行行,我感受到了。你注意点儿,别被我爸听到了。”
易子斐也后知后觉想起来:“对了,师父他知道吗?他怎么想?”
“他知道我有意向研究中点西做,也支持我搞中点西做,但不知道我要办自己的店。目前我也还没告诉他,想先来问问你的意见。毕竟我是要把店交给你。你搞定了,他那里就更好办了。”易道珣一耸肩,“不过,也许他也隐隐约约能猜到点儿什么。但我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我们的想法还没完全落实,提前声张不好,也太轻浮。”
“那师父会同意你这样做吗?”易子斐期期艾艾,“师父会,会认可我吗?”
“易子斐同学!他不认可你,怎么会收你为他的关门弟子?拜托,你就算不相信你自己,起码也要相信我和我爸的眼光。”易道珣露出无赖的笑,“况且,他不会不同意的。他也没办法不同意。现在的店长可是我!”
易子斐缩了缩头,腼腆地笑着。
“那我们就这么定了。你早点睡吧。”易道珣起身准备走。
“啊?什么?怎么就这么定了?”易子斐慌慌张张道,急得差点哭出来,“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懂,我怕给点花酥丢脸……”
“我又不是完全不管了。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慢慢学,别有负担。我们都会帮你的。”易道珣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头一次有了点儿师兄的样子。
易道珣跟易子斐这厢达成了统一战线,任凭易洞明怎么旁敲侧击,也休想挖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终于,又挨了一个多星期后,易洞明沉不住气了。
那天,易道珣回来的很晚。一进院子,发现堂屋的灯还亮着。他心下疑惑,进去一瞧,差点儿没叫出来。
易洞明端端正正地坐八仙桌旁,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桌子上放着一根鸡毛掸子。
一阵寒气蔓延上易道珣的后背。他心里叫苦不迭,这次怕是逃不过去了。
“混账。滚过来。”易洞明低声呵道。
易道珣乖乖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鸡毛掸子带着风声,直直往易道珣后背挥去。
“老实交代,这些天都在外面鬼混什么?”易洞明手劲儿不小,抽打的声音听着吓人。
易道珣夸张地嚎出来,想博取一些同情心。但其实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毕竟还有一层厚厚的风衣挡着,实际也不觉得多疼——易洞明还是心软,没让易道珣把外套脱掉。
“叫什么叫,没让你脱外套打就不错了。”易洞明戳穿他。
“是是是,爸您消消气。”易道珣求饶,“熬夜对身体不好,睡前生气更是大忌。”
易洞明越想越来气:“我因为什么?还不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今天能你必须交代清楚,不然今晚谁都别睡了。”
这一个多星期下来,易道珣跟安灵蕴也已经把展览会筹备得七七八八,现在告诉易洞明,时机也差不多了。
易道珣挂着讨好的笑,试图跟易洞明打感情牌:“爸,您知道,我一直对中点西做感兴趣。从您给我手稿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命中注定就要干这个。这是传承,也是……”
“说重点。”易洞明不为所动,挥着鸡毛掸子又打了他一下。
“爸,我想跟灵蕴开一家我们自己的品牌店,一家主打中西合璧糕点的品牌店。”易道珣“嘶”一声,直接把话摊开了。
易洞明手中的鸡毛掸子掉到了地上。
易道珣毕恭毕敬地捡起来,然后趁机扔得远远的。
易洞明沉默了很久。他知道儿子有志于中点西做,甚至动过把点花酥给他当试验田的念头。但他没想到,易道珣竟然不想继续留在点花酥。
“我问了国宴那边招聘情况,他们今年还计划招两个实习生。”易洞明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起来,“国宴是个铁饭碗。之前你因为手的事没去成,现在你手恢复了,不去试试?”
“您知道的,我不去国宴不仅仅手的缘故。”易道珣说,“我更想要一个独立的,属于自己的店,能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白眼儿狼。你在点花酥哪里受过拘束?”易洞明冷下脸。
“爸,正因如此,我不能再继续糟蹋点花酥。”易道珣直视着易洞明,“点花酥走的是传统的中式酥点路子,就算创新,也万万到不了中点西做这个地步,不然砸的就是咱家的招牌。所以,我能继续待在点花酥。”
“你知道从头开一家店的困难跟风险吗?你知道有多少流程要走,有多少事情要考虑吗?弄不好就是白白砸钱。豪言壮语谁都会说……”易洞明皱着眉。
就单说钱的问题,就不好解决。易道珣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哪儿来的积蓄租一个门面?
易洞明不动声色盘算着自己的积蓄,等着易道珣开口提钱的事儿。
“爸。”易道珣打断他,诚恳道,“爸,我没把这当做儿戏。”
说着,易道珣就把他和安灵蕴的计划,挑挑拣拣选了一部分适合告诉易洞明的,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从品牌店的主打糕点,到为了筹办店铺而先行举办的展览会。
话里话外,都透着绝不跟易洞明要一分钱的意思。
“你以为点花酥没了你就不行吗?爱滚去哪儿滚去哪儿。子斐比你更适合当这个店长!”易洞明心里忽的冒出一股无名怒火,他故意激易道珣道。
谁知易道珣眼前一亮:“对啊,爸你也这样觉得啊。子斐确实比我更适合接手点花酥。店长的位置非他莫属。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易洞明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提前跟子斐串通好了?”他狐疑道。
“我之前问过他的态度。”易道珣咳嗽一声。
“子斐怎么说?”易洞明问。
“他怕自己做不好,给您丢脸。”易道珣只道,“但他的路还长,我们都会帮他的。”
易洞明用力闭了闭眼睛。
点花酥终究是留不住易道珣。
外面有一方更大的世界。
“滚吧。做不出个名堂,就别说你是我易洞明的儿子。”易洞明最终说。
他想起易道珣之前总问他,自己的功夫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欠了火候。
他让易道珣多练、多学、多想。
现在,雏鹰的羽毛已经长齐,到了放手让他大胆翱翔的时候了。
易道珣面露喜色,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句“爸”。
“资金是个大问题。其实我可以……”易洞明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
“不,爸,我真不是客气,我不会用您的一分钱。不然这像什么话。”易道珣斩钉截铁道。
易洞明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拇指:“那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吗?”他又赶紧补充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的店办得太难看,传出去给人笑掉大牙。”
易道珣轻轻笑着,眼里闪着光:“我们的展览会,劳烦您赏个脸莅临一下呗?其他什么都不用做。您坐贵宾席,第一个品尝我跟灵蕴展出的第一份糕点。”
“好。”
易道珣走后,易洞明回房间,拿起床头放着的全家福,看了很久。
那是易道珣十八岁生日时全家一起去拍的。
现在,一切都变了。
易洞明在心里无声地喊着妻子。
小冉,我们的儿子真的长大了。你也会为他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