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的时间有多长?
当常人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便已错失最后选择的机会。
人类的软弱总是体现在关键时刻的犹豫不决,但昂热,不,应该说所有认识昂热的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唯独这点是与昂热本人绝缘的。
犹豫只会给对手更多的时间准备——这是昂热的座右铭。
他就像是那把相伴多年的折刀,锋利到能把一切都斩断,无论是灾难,悲伤,因果,还是命运。
他自始至终都站在这场战争的最前方,在复仇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都将被他斩断。
所有认识昂热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从心底这么认为。
包括昂热本人也是如此,他是狮心会最早的成员,也是旧时代最后的余晖。
他这种人就该死在新时代的朝阳下,倚靠着巨大的龙类尸骸,在朝阳的光辉下吹着口琴,奏响旧时代最后的余响……
今夜在看到李雾月后,昂热就没准备活着离开这片山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完整龙王的恐怖。
他其实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死李雾月,事实也是如此,仅仅是【无尘之地】衍生而出的风暴,就几乎让他们束手无策,若非有人从高处将其砸落在地,他们甚至没有搏命的机会。
犬山贺拼尽生命换来的机会,也注定只有一秒不到的时间。
就像当年的路山彦一样。
恍忽间昂热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叫做“鬼”的印第安女孩。
她是狮心会最棒的狙击手,距离战场只有两百码,在这个距离上她可以一枪命中一枚一马克的银币,洞穿它,而不令它崩碎。
1200ksw.
而她的来福枪中填充着于龙类而言致命的子弹——贤者之石。
她只有一枪的机会,也只需要一枪的机会。
名为路山彦的男人为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他就如今夜的犬山贺一样,以人类的孱弱之躯,要留住“神”一秒钟。
鬼的来福枪会在这一秒内洞穿龙类的大脑,贤者之石制作的子弹足以让他的肉体和精神都烟消云散!
但女孩没有做到。
她迟疑了一秒,错失了最后的胜机。
昂热相信当时的鬼很清楚路山彦的意思,射穿路山彦的身体,她就能打碎龙类的头颅,路山彦故意用身体阻挡了龙类的视线。
可她的手指忽然颤抖了,她没法开枪。
因为拦在枪口与龙类面前的,是她爱着的男人。
昂热曾认为正是因为“鬼”在最后展现的软弱,才让路山彦的努力尽数化作泡影。
在那以后他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场战争中谁都牺牲,无论是他还是任何人。
可漫长的人生总是会悄无声息地改变很多东西。
他突然间想起了在拉面摊前说过的话。
宛如醍醐灌顶,他在这时终于想明白了上杉越为什么会来找他。
委实说他没做过父亲,无法体会上杉越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可听了副校长的话后他觉得原来如此。
但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
上杉越根本不是找到了所谓活下去的理由,他只是找到了与世界释怀的理由,以及死在这座城市的理由。
每个人都会死,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价值,昂热曾认为他的价值就是带着核弹把那些太古时代的伟大遗迹炸毁,埋葬龙族的时代,火雨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会点燃一支雪茄倒上一杯香槟来祭奠他的友人。
这就是他最理想的葬礼,为了复仇而死。
这场葬礼他没准备带上任何人。
此刻间,仿佛历史重演,犬山贺用命为他争取来了一秒钟的机会。
可他并没有变成心目中力挽狂澜的的好友梅涅克·卡塞尔,而是握紧了来福枪,却在最后迟疑的印第安女孩。
他本该开启极致的时间零,用怀中的折刀从龙王最薄弱的眼睛处刺入他的体内,以其上的贤者之石真正杀死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是否有效,对方是天空与风之王,理论上他同样掌握着时间零,但这已是仅有的搏命的机会。
可他也迟疑了。
他曾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无所谓失去。
可后来他又发现自己早已与这座孤独的世界互相释怀。
那个总是孤独的老男人身边,在不知觉中悄然站满了无数身影。
我们总是要为了爱我们的人和我们所爱的人,做出改变与抉择,哪怕那会颠覆你所坚持的正义。
这一刻他突然想通了什么。
真见鬼,你怎能为了过去的仇恨而牺牲今时今日的亲人?
如果他的人生注定将是一场盛大的葬礼,那么他希望这将是一场孤独的葬礼。
一切纷杂的念头都仿佛在电光火石间擦过。
这一刻他仿佛将时间零推升至了新的高度,又仿佛有神为他按下了暂停键,让他得以做出最后的抉择。
……
犬山贺以舍身之姿死死缠住龙类,他决意即便他的手骨被震裂也不松开,他要为老师争取一秒钟,他相信老师不会让他失望。
剧痛与近在迟尺的灼热鼻息让他意识昏沉。
可他突然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在飞速后退。
“512倍神速斩,九阶刹那……很好,阿贺,你长大了啊。”
沙哑而平静的嗓音。
犬山贺的身体痛得像要折断,他死死抱住李雾月的双手被震断了,可他还是忍着剧痛转头看向放弃了最后出手的机会,反而将自己救回来的老师。
记忆中总是鞭打、嘲笑着自己的老师,那个方法永远不会老去的男人,在这一刻看上去竟是异常的苍老,他轻轻抬手摸了摸学生的头,目光温和地仿佛穿越了时空。
这一刻,犬山贺的脑海里尽是破碎的画面。
那个美军上校压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阳的余光照在父亲的尸体上,死在街头的大姐敞怀,上面纹着花与鹤……
以及一老一小站在没过小腿的海水里,裤腿挽得很高,背景是高楼大厦般的航空母舰的画面。
老男人站在年轻人背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日光暴晒的缘故他们都眯着眼睛面孔扭曲。
那时樱花从高处山崖上缓缓飘落下来,名为希尔伯特·让·昂热的老男人耸肩说矮的家伙就该站在前面,拍完照记得去山坡下的小卖铺帮他买盒纸烟,另外阿贺你好像长高了点啊,是终于开始发育了吗,之前还挺担心你瘦的和竹竿似的永远长不大了……
“这才是真正的极速吗?”犬山贺轻声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就被老师你救回来了。”
“没几把真刷子,怎么为学生树立榜样呢?”昂热轻声咳嗽着,鲜血从每一寸肌肤渗出来。
他于刚才抵达了前所未有的极速,最先承受不住地便是他的躯体,三度爆血的身体也无法承载这样的极速。
“老师,您不该放弃刚才的机会的。”犬山贺沉默片刻,低声道。
“我还没死,不要急着死在我前面。即使想死,也记得找个安静的角落,不要在我面前。”昂热低沉道,“另外,我也没把握真能杀死他。”
他们抬起头,摆脱了束缚的李雾月并未急着来找他们算账,从天而降的身影宛如天降陨石,狠狠砸落在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
“芬里厄!
狂风在深坑下流动,名为【无尘之地】的领域再度膨胀起来,却很快在如山岳沉重的拳头下溃散。
轰隆隆的巨震从地下传来,地动山摇,仿佛又一场烈度不小的地震在这片山区发生。
昂热抱起犬山贺向外沿飞速撤去,快速问道:“阿贺,你们的直升飞机停在哪了?”
犬山贺为他指引了方向,而后目光怔然地望着那处战场,喃喃道:“老师,芬里厄不是已经死去的大地与山之王吗?”
昂热低声道:“阿贺,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问题该问什么不该问。”
犬山贺苦笑无言。
昂热在极速移动中回头望去,看到两条狂龙般的声音从林间冲天而起,他们近身缠斗在一起,呼啸的元素流席卷在他们的战场周围。
他很快沿着犬山贺指的方向来到了他们停靠的直升机旁,将犬山贺交给蛇岐八家的手下,叮嘱他们尽快送往医院后,昂热转身再度走向战场。
“老师!您不和我一起撤退吗?”犬山贺大声喊道。
昂热摆摆手,轻声道:“阿贺,我很高兴今夜你能来与我并肩作战。”
他的身形起落间消失在了林海间,重新赶赴战场的中央。
……
空中。
李雾月突然警觉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你究竟是芬里厄,还是海拉?你吞噬了你妹妹的权能,解开了尼德霍格为你设下的枷锁?”
夏黎冷漠道:“被两个混血种逼到这种程度,真是给陛下丢人。”
李雾月目光沉了下来,他冷冷道:“如果不是你,那两个混血种连我的身都近不了。”
这是事实,他是天空与风之王,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高踞天空,纯粹驾驭风雷镇杀昂热二人。
在先前的战斗中,他首次认真起来便以【无尘之地】为引,掀起了龙卷风暴,若非芬里厄突袭他将他砸落地面,他根本不可能被那人舍命锁住身体。
“你该逃离这座国度了。”夏黎轻声道,“隔着十里远,我就能闻到你身上恐惧的气息,果然和他说的一样,你始终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李雾月神色一变,他转头看向红井的方向,目光凝重。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这是……夜之食原?”
这场汹涌的暴雨,正在成为沟通夜之食原与现世的媒介通道。
李雾月勐然扇动铁青色龙翼,身形骤然暴退,从无形中渐渐蔓延开来的夜之食原的虎口下脱离。
可令李雾月震惊的是,芬里厄竟然驻足在原地,任由夜之食原的领域将他吞没!
他遥遥伸出手,似要邀请于他,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另一处世界传来。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站在风雨中,目睹两座彼此互为倒影的城市慢慢交融,巨大的炼金矩阵正在降临,区域内连带物理规则都出现了紊乱,上下的维度颠倒,水中倒影和真实的东西互换。
奔涌的黑潮从远处天空上压下,黑潮中无数暗金色的影子扭动着蛇一般的长尾,那些在夜之食原内寂寞太久的狩们在饥渴地兴奋嘶吼。
不……那不是饥渴与兴奋,而是恐惧的嘶吼!
他们在逃跑!
灭世的火光从天而落,有愤怒的赤龙掠过天空,喷吐火焰的龙息,仿佛要焚尽世间的一切。
那是……
诺顿?!
可他不是死了吗?!
李雾月心中惊惧终于在自从见到昂热的时间零后,于此刻达到了顶点。
他似乎明白了芬里厄所言的是何意思。
……
……
李斯特沉默地望着远方,很久很久。
他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振翼飞向高空,低头看向下方的芙蕾雅,声如惊雷道:“是时候了!那位大人说的对,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中立,所谓的中立即是背叛!”
“疯了疯了疯了!”芙蕾雅站在原地跺脚,咬着牙,面色铁青,她望着李斯特振翅远去的身影,突然转身看向恺撒,恶狠狠道,“李斯特那家伙不是说你会是下一代领袖吗?!你说!你支持李斯特还是支持我!”
恺撒眉角挑起道:“可我连你们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谜语人,现在还指望从我这获得启示?”
芙蕾雅双手抓着金发,啊啊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
……
……
火焰龙卷横扫宽阔的皇道,把从夜之食原内逃出来的狩群化为熔岩色的骷髅。
一瞬间海潮化作的暴雨都气化了,皇道上空笼罩着浓郁的白色水雾。
虽然第三道浪潮被挡下了,但这座城市仍然有近二分之一都被海水淹没了。
站在浸没小腿的海水中,楚子航用衬衣袖子擦了擦圣剑上的血迹,夏弥抱着刀鞘在一旁摸鱼。
“哇!好大一条海鱼!”她从海水下举起一条不知品种的海鱼,兴奋地跑到楚子航面前,“鱼生鱼生鱼生!”
楚子航:“……”
这妮子自从上次高天原疯玩后,就对鱼生产生了丰厚的兴趣,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感兴趣的不是鱼生,而是切鱼生的人。
他忽然转头看向街道的尽头,那个方向竟然传来了鲸歌声,想来是有什么小鲸鱼不小心误入了这里,又或是被海浪裹挟着卷入了东京。
“到时间了啊。”夏弥轻咦,感受到了冥冥中无形领域的降临,她用力将手中的大鱼抛向远处,拍了拍手,“师兄,时候到了,我们该去和我哥他们汇合了。”
楚子航目光一凝,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吗?
他转头看向这座被海水渐渐淹没的城市,神的苏醒果然是以万物为祭。
他问过夏弥,她与夏黎二人,迎战白王有几分胜机,但夏弥摇头表示除非他们兄妹互相吞噬,化身海拉,不然他们可能都没有在那位面前动手的资格,但是没关系,因为那家伙站在他们这一边……
楚子航遥遥望向远方,目光中却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