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远处的天空树漆黑一片。
平日里东京天空树会亮起各色灯光,但在暴风雨之夜为了减少雷击的风险它通常都是关灯的
街道两旁的路灯在瓢泼大雨下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脚下流水浩荡,接连几天的暴雨让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也有些处理不过来了。
在拒绝了与校长同行后,路明非和绘梨衣踏上了回旅馆的路。
只可惜往常随时候命的保姆团不知去了何处,他们走过两条街愣是没找到一辆出租车。
这样的暴雨夜没有出租车倒也不奇怪,可随时待命的专属保姆团离奇消失就有问题了。
路明非本想给路鸣泽打个电话,顺便问问今晚这场晚餐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所以会来此,是因为路鸣泽的强力推荐,说东京有一家必去的拉面馆,哥哥你不去的话那就太可惜了,简直白来一趟东京。
可现在想想,路鸣泽这家伙绝对是话中藏话。
联想到当时的场景,他不由得怀疑起越师傅的身份。
他和路鸣泽那会在讨论家宴,在上一世的路鸣泽的安排下,他和绘梨衣在那家米其林三星饭馆“偶遇”了叔叔一家,这是一场很糟糕的相遇,也是场极为尴尬的家宴。
所以这一世他提前阻止了这场所谓家宴的出现。
也是在那通电话中,路鸣泽向他推荐了这家路面的拉面摊。
他本来真的以为是家深藏在老旧街道内的苍蝇馆子,虽然店不大,但在本地人心目中却是赫赫有名。
可他没想到这趟竟然遇到了校长,拉面摊的老板和校长是旧识,更是蛇岐八家上一代的皇。
从血缘论,越师傅恐怕是绘梨衣、源稚生等人的长辈,还是关系极近的那种。
说起来绘梨衣血缘上的父母是谁?
路明非静静望着绘梨衣唯美的侧脸,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
他突然有种明悟。
也许他还是没能逃过路鸣泽安排的“家宴”。
路明非驻足回首,望向来时的路,目光彷佛穿透了一切去向无限遥远的远方。
两条街外的那辆厢式拉面推车应该已经离开了。
扎着头巾的拉面师傅骑着车嘿幼嘿幼地穿过暴雨和夜幕,回到了自己蜗居多年的老巢。
他在逃离着怎样的往事,于每个夜晚向谁忏悔祷告,又在这座不爱的城市坚守着什么?
他真的……
没有留下血亲吗?
……
……
樱井小暮撑着伞,站在男人的身边。
暴雨打落在伞顶上,雨水连成线从伞沿落下。
从极乐馆逃离后,他们就一直在四处游荡,大人带着她徒步走过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每到一处地方大人都会久久凝视着眼前的景色,就像在重走一条走过的道路,缅怀着自己的过去。
今夜大人带着她来到了东大附近的老街,却止步在一个转角处。
他们站在路灯上,大人的目光一直望着街道尽头,翘首以待,似乎在期盼着某个人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樱井小暮没有问大人究竟在等谁,对他来说,只要能站在大人身边,她就很满足了。
街道尽头的雨幕中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骑着车嘿哟嘿哟地从远方驶来。
看他头上扎的布巾,像是个拉面师傅。
樱井小暮忽然抬头看向大人,她感受到大人握住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强大如男人为何会在此时颤抖?!
在她心中男人所向无敌,即使是蛇岐八家的天照命,也绝不是大人的对手!
可这一刻,女孩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身影,却轻轻颤栗着,他的嘴唇在哆嗦,眼角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樱井小暮突然发现大人的身躯原来是这样单薄与纤细。
今天他穿着素色的和服,眉眼柔弱,像是个不知事的少年……
她微微用力,反手握住源稚女的手,想将掌心的温度传度给他。
源稚女目光迷蒙地凝望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老人。
老人似乎是对大半夜还有年轻人手牵手在外面淋雨感到稀奇,回过头多看了两眼他们,而后继续踩着厢车行向远方。
暴雨下的街道显得那么遥远,远到间隔着两座世界。
他站在街道的这边,望着渐渐远去的老人,却不敢上前叫住他。
他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直至许久,他拨开了樱井小暮为他撑起的伞,抬头望去,无数雨丝落进他的童孔中。
他慢慢张开手,闭上眼睛,感受着暴雨拂面的感觉,他的神情平静而庄严。
他是极恶之鬼风间琉璃。
也是仍停留在十七岁那年的源稚女。
……
……
越师傅骑着车准备回家,今天他遇到了几个老朋友,他有些烦恼也有些高兴。
烦恼的是昂热找上门来从来没什么好事,他真的不想再被牵扯进来了。
他花了几十年时间切断过去与往事,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不是为了今天再一次重返江湖,看看江湖上是否还流传着他的大名的。
他开始思索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又或者直接去法国得了。
雨水打落在厢车的车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暴雨下的世界显得寂静而旷远,所有东西都被雨幕隔绝在了外面。
除了往事。
越师傅忽然抬头,目光落在街边的一处转角,两个身影站在路灯下,撑着伞,彼此相依偎。
距离有些远,他没能看清,却隐约能看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似乎都很年轻。
越师傅不由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夜,还不赶紧找家情人旅馆开个房把正事办了。
他慢悠悠骑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年轻男人的脸,眉清目秀,眼神似乎有点柔弱,细看却透着妖冶。
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越师傅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两眼。
正好那个年轻人也在看他。
年轻人隔着雨幕凝望着远去的他,目光似乎痴痴地,眼中有晶莹闪烁。
一瞬间上杉越的目光也朦胧了起来,如蒙上了一层薄纱,他踩脚踏车的脚慢了下来,彷佛神游物外。
夜风吹起他的白发,他看起来是那么苍老。
他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有一个儿子的话,那个男孩应该会很漂亮,也会有点固执,还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不惜冒着暴风雨也要陪伴在他的身边,毕竟每个男孩都会像自己的父亲。
大概,就像刚才那个年轻人一样?
今夜因为昂热的出现而多愁善感起来的越师傅,忽然庆幸自己已经摆脱了昂热的纠缠。
如果那家伙还在,铁定会嘲笑他实在太自恋了。
可他说的是事实嘛,他的儿子可不就该漂亮固执招女孩子喜欢?
说起来也不一定非要儿子,女儿也不错啊,就像今晚昂热学生的那个小女朋友那样漂亮的女儿。
小时候穿着白色的太阳裙和白色袜套,头上扎着粉红色的大蝴蝶结,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说要爸爸抱,稍微长大些了则穿着蓝白相间的水手服,每天清晨蹦蹦跳跳地出门,和隔壁邻居家的小王八犊子一起去上学……
越师傅忽然叹了口气。
结束了这段无意义的遐想。
因为他已经快死了。
他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女儿和这么帅气的儿子了。
……
……
源稚生沉默地坐在屋内,他倚墙而坐,屋内没有开灯,地上堆满了酒瓶。
他的手中捏着一张照片,借助窗外散落进来的微弱灯光,以皇的视力他能清晰地看见照片的全貌。
照片上是两个男孩攀在一架小型农用直升机上照相,略显年长的那个戴着飞行用的耳机,笑容痞气顾盼自雄,稚嫩些的则靠在舱门上,圆润的面颊在夕阳中还有点婴儿肥的样子。
两个男孩都俊秀得像女孩似的。
一道倩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慢慢跪坐在他的身边。
源稚生没有抬头,他知道是樱来了。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他的嗓音中带着发自内心的疲倦。
“嗯。”樱轻声应着。
屋内又寂静了很久。
源稚生似乎陷入了回忆,沉默许久后才轻声道:
“他是我的弟弟,叫源稚女,和我长得很像,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从小被寄养在山里。”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我亲手杀死了他。”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我会杀他,这个恶鬼从未把我看作他要猎杀的目标,他浑身是血脸上也是血,从黑暗里向我走来,说哥哥你回来啦,就像欢迎我回家那样。”
源稚生的面孔微微抽动,那是巨大的悲伤在他心里刮起风暴。
他重重呼吸了好几次,微微闭上眼睛,往事又浮现于眼前,血腥的气息彷佛还在周围浮动,他的嗓音变得沙哑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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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动手了,因为从小陪我长大的弟弟已经变成了恶鬼啊,鬼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我弟弟消失了,只剩占据他躯壳的鬼,他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孩,而我已是家族的执法者……”
“我把他的尸体丢在一口废水井里,他那双已经死掉的眼睛瞪着天空,我知道他不相信,直到死他都不相信我真的会用刀刺穿他的心脏,可我偏偏这么做了,他是鬼,而我是斩鬼的人,这是命运。”
“这就是命运啊。”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而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我已经把稚女从我的往事里删除了,可当他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没逃过。”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风把雨滴卷为水柱,黑色的夜空那些水柱就像是银色的龙在起舞,大片大片的雨水打在大厦的外墙玻璃上,发出接近碎裂的爆响。
源稚生与跪坐在身边的樱讲述他与弟弟的故事。
“我永远无法忘记稚女在废水井里看着天空的眼神,为此我一次次地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里,无论我怎么爬都看不到光。所以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无论多大的权力多高的地位都无法帮我摆脱那个噩梦,我只能逃得远远的,去往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渡过无趣的余生……”
他边讲边想着,如果他们不是孤儿,如果在小时候有名为“父亲”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的人生里,这样他和稚女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独,也不会有人欺负弟弟了?
如果他们的生命中有名为“父亲”的男人,那一夜的他,或许也不会动手,他会将稚女带到父亲面前,让父亲来决定稚女的归宿……
可人生没有如果。
源稚生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传自中国的《西游记》。
他和稚女讲过那个故事,他说那个自封齐天大圣的猴王是那么威风帅气和强大,可稚女却哀伤地说猴王真是孤独啊。
是啊,猴王真是孤独啊,他从石头里蹦出来迷茫地看着世界,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去。
就像他和稚女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彼时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他们兄弟会在那个雨夜彻底走向相反的道路……
不。
也许他们生来就站在了相反的道路上!
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占据了大片的视野,彩光在窗格中变幻。
今夜暴风雨席卷,雨打在窗户上,玻璃中既有东京城的夜景,也有源稚生自己的影子。
那些灯火通明的大厦立在雨夜中,像是记录着这座城市最新发展的巨大石碑。
源稚生望着窗外,目光介乎于澄澈和空洞之间。
他想着这座城市真大啊,有1300万人生活在这座名为“东京”的城市里,它太大了,大到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和稚女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间穿梭,却从未相遇。
他曾发自内心地想要逃离这座城市,逃离那惨痛的往事,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逃不掉了。
他已经回不去了,也早已无路可退。
命运又一次追赶上了他。
他必须直面一切,就如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中他选择拔刀插入了稚女的心口一样,再次做出选择。
他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照片,就像握住了蜘蛛切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