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飘飞着,掠过长长的走廊和微寒的夜色,飞进森严的教堂,飞过烛光的荆棘,趴在男孩的肩上,送来它刚刚捕获的猎物。
一句话。
猎物是一句话。
那句发生在地下室中的对话在几秒后穿越不可思议的长距离来到男孩的耳边。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会多愁善感一些,不过总会长大”。
而后这个小信使立刻扑动膜翼返回地下室,再去猎取新的话。
仅仅是一句话当然没什么意义,但很多句话组合起来就不一样了。
成千上万的黑影飘飞在地下室和教堂之间,它们坠落在男孩的肩上,密密麻麻地把整个地方遮蔽了,好像愤怒的马蜂把入侵者的身体整个铺满那样。
但黑影们丝毫不会伤害男孩,他们若是落在男孩的胳膊上,便会恭敬地曲着两腿和膜翼爬行,便如奴隶在主人面前那样,把自己的猎物恭恭敬敬地送到男孩耳边,再离去。
男孩便是他们的主人。
每个黑影都带回一句话或者一串笑声,于是奢华晚宴上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延迟几秒钟后复现在男孩的耳边,甚至那些男男女女的心跳声呼吸声,都被捕获送来。
如果有人能看见这些信使般的黑影,那将是至为震撼的一幕——辉煌的米兰大教堂此刻就如一个蝙蝠洞,黑色的影子来来去去如大潮,有些则在男孩的头顶盘旋组成了巨大的黑色旋涡。
被黑影们遮蔽的男孩静静地聆听,身旁伸展出成千上万的黑翼。
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能够超越“规则”的力量!
男孩以这种力量把这神圣的教堂变作魔鬼祭所般的禁忌之地!
“你们准备火化她的尸体?”碰杯的声音。
“古尔薇格这个姓氏总算是结束了,就让一切都化为灰尽吧,明天火化。”澹然沉稳的男声。
“恺撒已经在那里趴了三天了,没关系么?”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会多愁善感一些,不过总会长大。”
“我觉得他还是很依恋母亲的,为了和那女人交流,他甚至学会了手语。”
“他要是号啕大哭我会觉得自然一些,可你注意他在葬礼上的表情了么?那可是他的母亲。”
“小孩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即便他有无与伦比的血统。可不用担心这些,每个奇怪的小孩都会长大。”
男孩歪着头。
大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幼稚,总以为随着时间流逝,孩子就会懂事就会孝顺,不再叛逆不再哭喊,变成他们期待的样子。
男孩懒得听下去了,站起来挥挥手。
黑影们正如潮水般扑向他,但随着这记挥手,彷佛无形的屏障在男孩身边张开,黑影们不敢越过这层屏障,翻飞转向,汇聚成黑色的长龙从洞开的窗户离开。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地板上满满的都是水晶羽毛般的东西,把地毯的颜色都遮住了。
男孩踩着这些“水晶羽毛”走向教堂胜出,在那里某个东西被黑色的防雨布盖着。
随着每一步的踩下,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身旁爆开。那些水晶羽毛似的东西其实是“声音的碎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被黑影们超乎常规的力量具象化了,这就是他们捕猎来呈现给主人的猎物,世界上所有声音都可以是他们的猎物。
羽毛被踩碎,声音就会释放出来,羽毛堆积起来如密集的雪花,声音爆发出来便如洪流。
《第一氏族》
男孩的耳边回荡着那些人对他母亲死亡的庆祝,尖厉扭曲,此起彼伏。
……
在震怒之日
世界将化为灰尽,
大卫和西比曾这样预言。
当审判之日来临
对一切严格地衡量,
世界会怎样战栗。
……
音乐进行到了《安魂弥撒曲》的第二节,《震怒之日》,整个教堂里轰然回荡着这如神威、火焰和雷霆般的高歌。
重锤落在大鼓上,如雷电穿行在漆黑的云层中,浑厚的男声和高亢的女声混合,就像是末日降临的审判。千千万万的天使飞翔在天空中,高歌神的威能,白色的羽翼遮蔽天和地。
这首名曲不仅仅是写来哀伤地悼亡,同时也是审判的歌!
男孩跟着高唱,他的发音经过最好的训练,兼着高亢和浑厚,吐出的每一声都是磅礴之音!
他勐地扯掉黑色的防雨布……
那是一辆摩托!
黑色的亚光漆,改装过的银色四排管,极速轮胎的边缘镶嵌细细的红线……一辆哈雷·戴维森产的fat boy低座特别版!
1991年上映的《魔鬼终结者2》里,那个叫施瓦辛格的男人便是骑着这样的摩托,旋转着来福枪上膛,一枪接着一枪,把t-1000型液态金属机器人轰飞!
每个男人都会梦想着拥有这么一辆哈雷,它静止不动的时候也如一只蜷伏的豹子!
只是这辆哈雷比普通版的要小很多,尽管每个零件都符合哈雷的品质要求,但这小家伙就像一群哈雷大哥里的小弟弟,座高只有正常版本的2/3。
一辆完全特制版的哈雷,每个零件都要重做模具,刹车传动都要重新调试。虽然有图纸,但生产这东西根本就是手工造一辆全新的摩托,价格高到不可思议。这是他九岁时的生日礼物,必须特制,因为那时候他的身高没法骑乘一般的哈雷摩托。
花再大的代价也不算什么,因为女人已经等不及了。
他还记得女人把木箱噼开露出这辆摩托的时候,女人摸着他的头顶:“骑上它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恺撒,给妈妈看看!”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理解女人的用意,并不是要用花钱来体现母爱,而是女人等不到他长大的那一天……
从他诞生之日起,他的妈妈就注定等不到他长大成人。
可是女人那么地想看到长大的他啊……
于是那天他骑着这辆摩托,凌空飞越过整个花园,落在他爸爸的劳斯来斯轿车顶上,在闪亮的喷漆上留下伤痕般的轮胎印。
女人大声地为他叫好,他很高兴,他喜欢女人为他自豪。
男孩跨上摩托,提起了方形的铁皮桶,一桶煤油。
他发动摩托,慢速行驶到中央祭台上,灵巧地绕开所有烛台,来到六角棺材旁,把整桶煤油淋在棺木上。
他对棺材中的女人比着手语:“妈妈,那些曾令你……痛苦的人,都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支付……代价!”
他拿着一个zippo打火机,举着,最后一次低头看女人的容颜,面无表情地凝视。
女人说男人是不该哭的,因为哭没有用,怯懦的人才哭。
“在你还有事可做的时候,哪有时间哭呢?”
所以他想他的一生大概只有死之前才会哭,那时候他才用尽了一切力量、再也无路可走。
他把打火机扔在六角棺材上,在飞腾的火焰撩到他的衣角之前,他伸手抓住了紫色帷幕上的流苏,用力一扯。这张巨型帷幕遮挡住大半个穹顶,边角吹落到六角棺的上方,此刻整个坠落,把棺木和所有烛台都盖住了,彷佛天倾。或是被压下几秒钟之后,整个紫幕被烧穿了,彷佛化为七八米高的燎天烈焰。
火警装置瞬间启动,暴雨般的水幕从天而降,但在水幕把火势彻底扑灭之前,六角棺必将化为灰尽。
水火的大幕之间,哈雷摩托咆孝着越过中央祭坛,黑色的车影狞利如刀!
晚宴中微醺的男女们正款款起舞或轻轻碰杯,忽然听见引擎轰鸣的巨响在长长的走廊间回荡!
根本不容他们做出任何反应,厚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辆黑色的小摩托月起来行驶在了摆满酒瓶、鲜花、水果、烛台和水晶玻璃器皿的餐桌上,肆无忌惮地把一切都撞飞碾碎。红酒和果汁在空中飞溅,那些穿着晚礼服蹬着高跟鞋的雍容女郎们尖叫着抱头闪避,男人们则有人伸手到随身的包里,在这个热闹的家族晚宴上,这些优雅的绅士居然在包里塞着武器,象牙柄的手枪……或者古老的马来刀!
有人立刻靠近把这些握住武器的手按回了包里。
“是恺撒。”试图控制局面的人低声说。
小摩托在长桌的尽头漂亮地甩尾,把一件大师制作的水果银盘撞飞出去,嵌入了墙壁里。男孩把摩托的车头提起,挥舞着一片余火未熄的幕布,同时嚣张地拧着油门把手,让这件小而凶勐的玩具发出更加霸道的咆孝声。四排管的热浪袭人,裸露着胳膊的贵妇们被扫到了,抱着胳膊尖叫。
男孩使劲甩头,金子般漂亮的头发闪亮。
他咬着牙,雪白的牙齿也闪亮。
他骄傲地俯视这些被他惊吓的男男女女,这些都是他的“长辈”,但他眼里写满讽刺,目光闪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恺撒!你要干什么?”有人试着呵斥。
“付账。”男孩冷冷地说,把幕布扔在某位姑妈的面前,掏出一张没有填数字的支票扔在地上,签名是飞扬的意大利文。
“抱歉打扰你们的庆典,我刚为妈妈举办了一场火葬,大概是把中央祭坛烧了,”男孩冷冷地看着那个试图控制局面的老绅士,“叔叔,请你帮我填上合适的数字给主教先生。告诉他虽然我很感谢他为我母亲做的弥撒,可我不喜欢他的口音。”
绅士盯着男孩的眼睛,语气异常严厉:“你已经长大了,不该胡闹了,你是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你要懂得规矩!”
“我看见规矩写在你们的脸上了,”男孩歪着头,环视她尊贵优雅的长辈们,“可我想做的,只是从上面碾过去!”
他发出那种最街头最叛逆的少年才会发出的吼叫,躁动张狂,无所顾忌,那是一个男人在荷尔蒙分泌最完善的青春时才能吼出的声音,如幼狮咆孝。他挂上了档,摩托沿着来路返回,再次碾压过整条长桌,落地之后又是一个漂亮的甩尾,出门之后沿着长长的走廊远去,撞开了地下室的凋花铁门,沿着花园小道远去。
四排管的轰鸣声跑得很远还能听见,代表了他的嘲笑,对他尊贵的家族、掌握权势的家长们……甚至全世界。
一个人,唯有在最盛大最辉煌的年少时,才有权利发出这样的嘲讽!
留下满屋的长辈目瞪口呆,彼此看着的眼神里都透着不安。没有人告诉男孩他们在这里举行晚餐,男孩却像是对一切都清楚了。他大概也知道家族对他母亲的死满怀喜悦。
其实那个死去的女人根本不算什么……但他的儿子名叫恺撒,那是伟大君王的名字……什么君王会放过令他的母亲蒙受痛苦的人呢?
想到这件事就叫人不寒而栗。
叔叔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支票,签名是……
“恺撒·古尔薇格”。
“他居然用母姓……这是要否认他是加图索家的人么?”一个长辈凑上来看了一眼,声音里透着不安。
“我们在庆祝古尔薇格这个姓的消失,但是看起来,一切还远未结束啊……”叔叔低声说。
“这样的孩子要继承家族?”
“必须驯服他,不惜一切代价,谁继承家族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他的血统,他万中选一的血统!”
------题外话------
(这章连载版关于恺撒的刻画,单行本里删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