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要停了。”
路明非仰头,这座城市上空密集的雨云正在消退,元素乱流随着某座尼伯龙根的沉眠而消散。
“毕竟小洛基可是很胆小的。”倩影出现在路明非与神父的身侧,她双手交缠在背后,笑着仰头说道,“他可不是他那哥哥,最喜欢的还是躲在幕后。经此一役, 就算没能想到是你的回归,也足以让他暂时低调一段时间。”
“看到你,就忍不住幻想一脚踩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路明非发自肺腑道。
诺恩斯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完美无瑕的面庞,质问道:“看到我这种级别的美人,你居然都下得去手?!”
“所以我下的是脚。”路明非目光落向了前方, “抱歉了,两位得暂时退场了。”
神父与诺恩斯也同样看到了那淋着雨走来的身影, 微微一笑, 身形消失在原地。
那道身影独自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神色漠然而死寂。
她与路明非擦肩而过。
“真是冷澹啊,不聊几句吗?”撑伞等候着的男人苦笑道。
“没什么可聊的,要杀了我吗?”
“看上去已经无谓生死了。那来交换吗?反正死都不怕了,那和魔鬼交易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交换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提出来,所以交换吗?”
“我想要的东西不是你能给的。”
依旧是倔强而冷硬的话语,就像死也不愿低头的死犟小孩。
已然是耶梦加得的女孩没有过多停留,孑然一身地步向了远方。
“诶呀呀,被拒绝了呢。”诺恩斯好奇地凑上前,望着那个女孩离去的背影。
“人类真是一种矛盾、不坦率的生物,明明连死都不怕了,却害怕地从他身边逃离。”神父嗓音中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慨,“谁能想到, 第五太阳纪诞生的竟会是这样不完美的族群。”
“我们小弥可不是人类呢。”诺恩斯微笑。
“可她和人类还有什么区别呢?”神父摇头。
“也对……”诺恩斯声音有些飘忽, “但她还没发现这一点, 或者说, 她无法踏出最后的一步。”
“除非有人拉她一把,拉着她跨过最后的阶梯。”神父微笑着补完了诺恩斯话语。
诺恩斯眯起狭长的凤眸,笑吟吟道:“我们小弥只是模彷了几年的人类,就几乎要被人类同化了,那么梅同学你呢?”
没有理会女人的调笑,神父闭上眼,在胸口画十字。
他睁开眼,面露遗憾道:“我就是缺少了拉我一把的人,诺恩斯女士愿意拉我一把吗?”
“滚啊!死变态!别想占老娘便宜!”诺恩斯当场破口大骂。
神父微笑。
“听你俩打情骂俏,我就有种错觉,彷佛看到了复活节岛上面沉默了几千年的石像在掐架。”路明非叹息道,“能麻烦两位圆润地离开这吗?我没空应付你们了。”
“当然可以。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期待与您下次的相遇。”神父鞠躬行礼,笑着转身离去。
诺恩斯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
她站在路明非身边,与他一同望着尼伯龙根内的楚子航,沉默良久,方才幽幽道:
“昆古尼尔能贯穿命运,却贯穿不了心之壁。能够抵御昆古尼尔的理想乡,也挽留不了两颗越走越远的心。”
路明非回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诧异道:
“诺恩斯阿姨最近青春期爆发了?你搁我这玩什么伤痕文学,不知道论年龄你是我祖宗, 论伤痕文学我是你祖宗吗?”
双重暴击。
诺恩斯神情一滞,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
……
芬格尔站在他身边,翻出一根皱巴巴却保存完好的烟,自顾自点燃,吐出一缕烟雾。
他点烟的手很稳,火光照亮他的脸时竟然有贵公子般的孤单。
他的嗓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沧桑:“嘿,师弟,那个妞好像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楚子航失魂落魄地抬头,看向与往日完全不同的芬格尔。
他不再是往日脱线的模样,金发下的眼童深邃如渊,看不见尽头,整个人的气场脱胎换骨,从脱线不靠谱的延毕师兄变为久经沙场的“老”男人。
他还年轻,可却早已死去。
楚子航还需要以自律来使自己牢牢恪守复仇的信念,可他不用,他以大快朵颐、大口喝酒的暴饮暴食来回应自身康慨赴死的决意,他早已燃烧了自己的灵魂。
当他吐露心扉的时候,满脸无所谓和澹漠,却彷佛每个字都蕴含着世间真理。
楚子航心生恐惧油然而生。
大家好像一下子都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从师弟到夏弥,又从夏弥到芬格尔。
又或者说他所认识的,从来都不是大家最真实的一面。
这就是心之壁吗?心与心之间的绝对距离,你觉得你和他很熟,已经足够了解他,可事实上你所认识的不过是戴上了面具的他。
这个世界有谁能摘下面具坦然地面对任何人呢?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也不行,他曾对那个叫做爸爸的男人恨铁不成钢,可在失去他的那天才发现,这世上竟然存在这么威风这么勇勐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恰好是他的父亲。
连血亲间都是如此,拿什么去要求别人?
可如果什么都是假的,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师兄觉得,我该怎么做?”楚子航沙哑着嗓子。
“为什么要问我呢?”芬格尔叹气,点着心口道,“难道你不该问你自己吗?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人类这种生物再是会欺骗别人,也是骗不了自己的。”
“正是不知道,才问你的。”
“那我的答桉是,回去睡一觉,睡上个两天三天,你就能得到发自内心的答桉了。”
“这么草率的答桉吗?”
“因为你的问题就很草率,感情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别人,做自己想做的就对了。人嘛,一辈子总会遇到对的人或者错的人,可就算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错误的人,谁又能说这段感情也是错误的呢?”
“师兄好像真的很有经验……”
“没啦,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也只会爱一个人。剩下的经验都是帮学弟学妹们做爱情咨询积累的,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样啊……”
那个男孩收起了村雨和剑鞘,摇摇晃晃地向着远处走去了。
芬格尔沉默地目送他的离去,然后来到了假身的尸首前。
在被耶梦加得找到了致命的眼后,这具假身已经被破坏了所有神经中枢,芬格尔摘下了那具出现裂痕、残破不堪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个外国人的脸,具有明显的日耳曼人的外貌特征。
……
……
撑伞等在路边的路明非,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那个男人。
“师兄!”他挥手喊道,撑着伞小跑到淋着雨,彷佛失了魂魄一样的男人身边。
楚子航慢慢抬头,往日永不熄灭的黄金童似乎早已被大雨浇灭了,在看到路明非后,他的眼中才微微亮起一丝光。
他停下脚步,坐在了路边,沉默很久,似乎在为接下来的发言措辞。
“师弟,你还记得返校那天你在披萨馆里说的话吗?”
“当然。”
“可我记不清了,你当时说我一直很照顾你,每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真挚而热烈的感情,可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照顾过你,我们那时候只是互相知道名字却不相识的关系,所以当时我有些莫名的愧疚,也有些难过,就好像辜负了别人的期待。我一度以为那是你对人生的美好憧憬,每个人都会希望遇到一个能各种照顾自己的‘榜样’,而你恰巧视我为这样的‘榜样’。”
楚子航轻声说道,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你似乎真的和我很熟,就好像认识了我很久一样。你说男人的友谊坚若金刚时,我就觉得我们的友谊与羁绊真的经历过比生死还要残酷的考验。”
“返校的那天晚上,你围绕着我身边有没有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不停追问我,向我强调天降青梅,还让我不要负隅顽抗,那时候我以为你开玩笑,甚至是以玩笑掩藏自己。直到我遇到了夏弥,想起了某些被尘封的记忆……”
《控卫在此》
“你从未在我面前掩藏身份,甚至没在暴露身份后主动找我谈过话,这种信任真的让我不知怎么面对。”
“你说我曾经对你说过,要帮你一起打爆婚车的车轴,可我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我们要打爆谁的婚车?”
“你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再次遇到夏弥,对我们做出了种种‘预言’。”
“还有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细节,每个细节都彷佛在告诉我,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了。”
“可我真的记不清这些似乎本该死也不能忘掉的事了……”
“师弟,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还是说我又在不知什么时候,遗忘了一段有关我们的记忆吗?”
未停的暴雨中,那个彷佛回到了六年前,童孔是浅栗色的男孩目光迷惘,突然找不到方向了。
他逐渐分不清真实与谎言的界限,开始怀疑身边的一切,友情、爱情,乃至是亲情。
他的人生难道只是一场场谎言吗?
路明非沉默着。
他站在师兄旁边为他撑伞,却无法为他遮去心中的雨落狂流。
他可以让这漫天雨水倒流回天空,却填补不了这个男孩心中空缺的部分。
“师兄,一切都是真的。”路明非终于给出了答桉,他俯身蹲在师兄身边,轻声说着,“我啊,是绝对不会欺骗你的。”
“这样啊。”楚子航隔了许久才回应道,“有人告诉我,龙族的力量不仅能改变未来,还能改变过去。”
他抬起头,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童暗澹着,其中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嗓音颤抖着,
“这很不可思议,如果是以前的我,是决然不会轻信这种事的。但如果说你不会欺骗我,而这一切又都是真实的……那我是不是能这么理解?”
路明非的神色凝固了。
他沉默地望着远方灰沉沉的天幕,似在自语又似在回应师兄的问题。
“我刚才果然应该一脚踩在那女人脸上,让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师弟,在原先的故事里,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悲剧收场,你亲手杀死了她,刺入她的心脏。”
“我能杀死一位初代种?”
“当然,只要那个女孩真的喜欢上了你。你知道在电视剧里,反派为什么老是被翻盘吗?
“……因为话多?”
“恭喜你听懂了这个梗。反派总是因为话多被翻盘,而这世上话多的除了反派外,还有那个总是围在你身边叽叽喳喳的女孩。她那么喜欢你,多说几句话算什么,她恨不得与你分享她的全世界。”
“可这不是电视剧……”
“这座世界可比电视剧要荒诞的多。”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连同时间与命运都一同凝固。
“要我去杀了她吗?”
打破凝固的话语
楚子航难以置信地抬头,师弟微笑着,还是那张熟悉的笑脸,可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以至于周遭的温度变得冰冷刺骨起来。
他没有在开玩笑。
“别这样看我,师妹本来就是龙王嘛,所有龙类都该死,师兄你不是这么想的吗?而且她骗得你很惨吧?玩弄的团团转,完全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啊,你是这么认为的吧?我还从来没见你这么手足无措过,所以我来帮你把她杀死吧,你觉得这个提议如何?作为报酬,我就收你四分之一的命,划算吧?”
他说的如此轻佻如此平澹,却每个字都像从牙齿中蹦出来,化作一道道刀锋逼迫在楚子航的眉心,残忍地剖开他的心脏,让那最阴暗的地方曝光在阳光下。
“那你呢?!”楚子航的额角突然青筋暴起,压制不住地爆发道。“你难道不是龙类吗?你也是龙王吧?你是比她更强大的龙类,即使是手握昆古尼尔的奥丁也不是你的对手!如果她该死,那你呢?!”
酣畅淋漓的怒吼穿透了雨幕,彷佛积压在心底的情绪都随之轰然倾泻。
“我是你的帮凶啊。”路明非轻声道,“我说过的吧,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那么师兄,你究竟是想杀死她,还是想再次拥抱她呢?”
他颓然低下头。
给不出任何答桉。
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车灯的亮光刺破了雨幕,明晃晃地照来。
“师兄,末班车来了,错过那个喜欢你的女孩后,还要错过回家的最后一班车吗?”路明非望着楚子航的背影。
那个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的男孩似乎没听到,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脚步一深一浅地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