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在意,”苍不语望着雨水和樱花顺着伞骨划落,慢悠悠坠落到地上,形成了浅浅的水洼,回过神来,“本来想拜托你把它烧了的。”
楚子航这才想起来,苍不语昨天第一个借火的对象是自己,他解释道:“我没有随身带打火机的习惯。”
“你平时不是挺爱防火的吗?”苍不语笑了笑,“还以为你不用打火机呢。”
“?”楚子航望向苍不语试图看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但是他发现苍不语只是望着不远处的高楼,神情是难得的安然和自在,却不像是调侃的样子,他迟疑地问,“教授,你到底是想烧掉签文,还是烧掉整个寺…”
“不重要。”苍不语眯起眼睛,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清凉的雨丝斜斜落在他的脸上,春日里的雨总是这样生机勃勃,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似乎想要更多的雨丝落在自己身上,突然他的鼻尖撞上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
“抱歉。”楚子航猝不及防地收回手,他没想到苍不语会突然往雨里跨一步,他正想把东西拿到苍不语的面前,他连忙把伞也跟着往前倾了倾,苍不语定了定神,才发现碰到自己鼻尖的是一个系着红绳的金色小铃铛。
“这是什么?”
“…”楚子航似乎在斟酌自己的用词,他似乎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木着一张脸,用力抿了一下嘴,“昨天在浅草寺买的纪念品,店主说可以帮忙转运,好像可以系在你的一串皮卡丘上。”
“谢了,”苍不语似乎没有看出他极力隐藏的局促,自然而然的接过那个小铃铛,从口袋里摸出那一个接一个的小钥匙扣,将它系在了它们的最下面,他勾住其中一个圆环,那一串皮卡丘在他手指上晃来晃去,苍不语弯起眉眼,“看起来挺合适的。”
“教授。”不远处的屋檐下,源稚生朝他们挥了挥手,身边还有湿漉漉的恺撒和路明非,像两只在泥潭里撒完欢的小狗,一只耷拉着长长的金毛,一只竖着脏兮兮会抖动的小耳朵,“今晚本家的主厨亲自操刀,用他拿手的料理‘生如夏花’在醒神寺招待诸位,时间已经不早了,还请现在就跟我回本部吧。”
“看来今天没有机会去看一看目黑川的樱花了。”苍不语的语气平淡,根本听不出一丝遗憾的意味。
“那是什么赏樱圣地吗?”路明非好奇地问。
“攻略里说是日本第一赏樱圣地,”楚子航回答,他在来时的飞机上看过赏樱的攻略,对此还有印象,“据说樱花会坠落在河水之上,顺着目黑川一直飘向远方。”
“厉害啊!”路明非一脸惊叹,“但是这个原理是不是上次源氏重工底下提到的‘樱流海’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恺撒耸耸肩。
“阳光下的樱花总是要比沟渠里的绚烂啊,哪怕沟渠宽阔得像海呢。”苍不语轻声说,“不过这里的人总是很享受哀伤的意境,喜欢樱的绚烂也享受盛宴之极时的荼蘼,甚至也爱零落后的春泥。所以,所有人都有不一样的追求,对于神龟来说,也许在沟渠里摇尾巴也是很不错的归宿呢?”
“是啊,”源稚生垂着眸子也放轻声音回答,轿车从人群中慢慢挪到了他们跟前,源稚生替苍不语打开车门,“上车吧,教授。”
“不了,”没想到苍不语却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吃吧,我们老年人有自己的活动。”
源稚生好像没有任何计划被打乱的慌张,他也从来都不追问别人的隐私,只是彬彬有礼地安排道:“那您先出发吧,我马上安排下一辆车——您要去哪儿?”
“芝公园。”苍不语回答。
“自从东京有了晴空塔就很少有人去芝公园了。”源稚生意外道。
“是的,毕竟是老年人的聚会,总是要怀念一些被社会淘汰的东西。”苍不语耸耸肩,源稚生替他关上车门,他摇下车窗,对着站在路边的四只小狗挥挥手,“放心吧,老师会在活动之前赶回来带队的。”
黑色的轿车穿过雨幕。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雨水落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倒映着城市霓虹的水痕。苍不语注视着车窗外,那座橙红色的高塔越来越近,在雨中泛着温暖又模糊的光晕。
庭院的门口只有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门檐上随着雨丝摇摇欲坠,穿着和服的服务生迈着小碎步上前,微微低着头,替苍不语拉开车门:“今夜犬山家包场,欢迎贵客光临。”
苍不语走进服务生撑开的黑伞里,伞面隔开了细密的雨帘,只留下雨水打在伞面上沉闷的声响,服务生指引着他穿过朱门向更深的庭院走去,小桥流水,枯石白沙,鹅卵石小径边亮起一盏盏石灯,幽微的暖光从四面圆孔里露出来,照亮了寂静的夜晚。
“我们的庭院延续了江户时期的风格…”服务生依旧轻轻柔柔介绍着庭院的风光,一切在雨幕和夜色中荡漾着柔和的光晕,好似只是一个平静有浪漫的夜晚。走过一座朱红小桥,一座仿古的日式建筑才从密密匝匝的樱花之后露出一角来。
木框玻璃门自动向两边退开,室内带着浓重江户气息的小调与明亮的灯光顿时向屋外蔓延而来,两边站满了穿着传统和服的曼妙少女,一起朝着来客鞠躬:“欢迎贵客光临!”
苍不语的脚步顿住了,甚至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小步,一位长者从美少女之间走了出来,他的神情恭敬中带着微微的仰慕与热烈,双手各文着一条眼镜蛇,五个蛇头蜿蜒而上占领了他的每一根手指,带着火焰凝成的高冠:“教授晚上好!犬山家长长谷川义隆,随时为您效劳!”
“长谷川?”苍不语睫羽低垂,这个神情显得他有些困倦,“你好像曾经是我的学生。”
“是的,”长谷川义隆像是个在课堂上回答对问题的学生,又回到了当年稚气又红光满面的样子,他挺了挺腰杆回答道,“我在1955年入学,精密机械专业毕业,曾经上过您的选修。”
“是这样啊,我记得你,很少有理科的学生来选修我的文学课呢。”苍不语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微微眯起眼睛,“我记得我让你及格了,那时候你还是个讨喜的娃娃脸呢。”
“是的,那节课只有6个人及格了,您说在中国这个数字比较吉利。”长谷川义隆满脸都写着自豪——在卡塞尔学院,能在苍不语的文学课上获得及格的人确实很值得自豪,这几率简直和出外勤撞上了龙王有得一拼,“年纪大了脸型相貌都变了,但是教授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人总是在变的,义隆。”苍不语跟着他在幽静的走廊中越走越远,“就算长相没有变化,心也会苍老枯萎啊。”
“教授说笑了。”长谷川义隆在一间包厢外停了下来,门边挂着一块精致小巧的木牌,上面写着包厢的名字“听风雨”。
“很应景啊。”苍不语轻轻笑了一下,长谷川义隆发现,比起自己仍然在校园里的时候,这位教授身上竟然多了许多人气。
“请进吧。”他微微退开半步,为苍不语拉开了移门。
雨越下越大,乌云笼罩住了整片天空,暴雨如注。犬山贺已经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多年未见的老友如约而至,下一刻就将推开这薄薄的纸门。严格来说,他们并不是多年未见了,他昨天刚见过他,六十年过去了,容貌竟完全没有改变,不似自己已垂垂老矣,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少年样子。
他有些走神,回想起前几日的会议时,众人还讨论过这位风采依旧让人闻风丧胆的屠龙勇士。
(三日前,山中神社)
“他说,他是来小樽看雪的,他曾与人约定要来小樽一起过冬,不过听他的叙述那位故人应该已经过世了。”源稚生平铺直叙向在座的诸位转达苍不语这次来日本旅行的目的。
“听起来不太可信,”橘政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在1946年和希尔伯特·让·昂热一起来过日本,他没有必要六十多年后突然赴约吧?”
源稚生和橘政宗对视了几秒,也跟着摇了摇头:“这几天我观察下来,他看起来不是会在这上面撒谎的人。”
“你和他相处的并不久,稚生。”橘政宗和蔼地安慰,转头看向坐在下方的犬山贺,“他为什么要偷偷来日本?犬山君,您应该是在座最了解他的人之一了吧,您有什么看法呢?”
“他是个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犬山贺想了一想,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印象,“也许真的只是来旅行吧,不过也有可能是事先来考察一下情况,在学校给出的计划里,他本来该和三位学生一起到来,指导他们这次的下潜行动,但我认为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从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昂热,所有和龙有关的事情,他都亲力亲为。”
“听起来是一位以屠龙为己任的英雄。”橘政宗挺直了腰背,他试着从犬山贺的话语中总结出一个属于苍不语的人物肖像。
“他或许更像一个复仇者。”所有人都看向犬山贺,这位老者的面色沉静,更正了大家长的总结,“他和昂热是从秘党时期活到学院时代的唯二幸存者,昂热曾经无意间说过,屠龙是支撑苍不语走下去的唯一动力,所以我认为至少在目前,他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希望如此吧。”橘政宗的目光闪烁,好像在思考什么更深入的问题,他的面容苍老而严肃,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只过了一小会儿橘政宗就又笑起来,自己打破了这凝重的氛围,“龙马君,您呢?听说您也曾是他的学生。”
“是的,”龙马玄一郎的面色却有些尴尬,“曾经有幸选修过教授的文学课。”
“是吗?您觉得怎么样呢?”橘政宗饶有兴味,继续向龙马家家主打听这位教授。
“说来惭愧…我没通过这门课的期末考核…”
“阿贺,好久不见。”苍不语走进和室,掸了掸肩头的水珠,马上有少女替他递上了干燥柔软的毛巾。包厢铺着雪白的榻榻米,中间摆着一张金丝楠木的矮桌,上面已经放好了两套精美的餐具,锤纹银壶在一旁已经烧开,乳白色的蒸汽在壶口处袅袅盘旋。靠近庭院的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以供客人们在用餐时也可以享受幽静的庭院风光,远眺近在咫尺的东京塔。
“是啊,”老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黑白相间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穿着着传统正式的藏青色和服,迎接远道而来的老友,正是前一天还在日本分部打过照面的前任日本分部负责人犬山贺,他熟稔地与苍不语寒暄,仿佛他们之间不曾隔着毫无联系的六十多年,“老师好久不见,还是同以前一样的丰神俊朗啊。上次见面时东京塔还是一块空地呢。”
“今天只有我们俩吗?真让人意外,我以为橘政宗先生会多派几个人打探一下我的底细。”苍不语轻描淡写,等身后的少女替他摆正了坐垫才施施落座。
“是啊。”犬山贺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家长本来还安排了龙马君和宫本君来招待您,但是他们分别都在您的课上挂了科,大概是感到无颜来见您了。”
“真是没礼貌啊。”苍不语懒洋洋地看着桌上的第一道菜,是一块雪白的豆腐,上面淋着鲜亮的酱油和翠绿的小葱,“宫本君没有上过我的课,弦一郎昨天还同我打了招呼,倒是有点印象,就是那个总在我课上昏昏欲睡的男孩子。就算是成绩不好的学生,老师也会很牵挂的,这么一看我也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是吧。”犬山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现在的苍不语似乎和他印象中那个对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少年截然不同,身上多了许多烟火气,话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他看苍不语正在观察桌上的第一道前菜,便改变了话题,“让您错过了本家的顶级料理实在是我的过失,希望这里特色的豆腐料理不会让您失望。”
“想必不会。”苍不语拿起了筷子,他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只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女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边,负责为贵客煮茶、上菜,“不过话说回来,犬山家不是日本风/俗业的皇帝吗?阿贺就拿小葱豆腐来招待我吗?”
“因为知道老师并不喜欢这一些,不是吗?”犬山贺反问。
“也不讨厌,我有时也想享受一下和昂热一样的待遇啊。”苍不语耸耸肩,犬山贺滴水不漏,笑着问:“那我现在去为老师安排?”
“倒也不必,”苍不语摆了摆手,“说罢,想和我打探些什么?”
“只是和老师叙叙旧,哪有什么打探不打探的,”犬山贺先是客气了两句,但当他对上苍不语那隐隐有金翠色光芒流动如深潭一般的眼睛时,他败下阵来,“总觉得您的眼睛愈发能看透人心了——所以是昂热让您来的吗?”
“我作为卡塞尔学院的教授,接受校长的领导带领学生来日本执行校外实践,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是,”犬山贺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那他会来吗?”
“如果再等会儿的行动中我死了,那他会来的。”苍不语回答。
“请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犬山贺神色严肃,“难道他来替您复仇吗?”
“他只是来继续我未完成的事罢了。”苍不语用小铁勺切开柔软的豆腐,“所以,你们还是指望着他不要来比较好罢。”
“我当然希望您今晚一切顺利,这也是日本分部希望看到的。”
“是吗?”苍不语望着窗外屋檐下瀑布般的雨幕,“希望如此,你知道的,阿贺,我在屠龙之路上总是一往无前,挡我的人只会被一起挥刀斩断啊。”
“我知道。您和昂热都是这样的人。”犬山贺似乎并没有领会到这句话里的警告意味,只是笑着继续同他叙旧,“您和昂热校长是剑桥的同学吧,共同的理想从那时就开始延续的话,应该至今都很怀念那里吧。”
“你错了,阿贺。我和昂热从来都没有共同的理想。他想为同伴复仇,而我想要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诘问命运罢——那个永远都挣脱不开的牢笼,人们用一生的时间花无尽的勇气去抵抗宿命,总而言之,我们只是碰巧同路。”苍不语放下勺子,目光似乎穿过了窗外的雨幕,又回到了那个总是雨后草坪气息的剑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人们总说之自己怀念某个地方,但那和那个地方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怀念的只是在那里曾经有一条河,有人和他一起坐在船头,在月色中相拥;在那里曾有一座图书馆,阳光正好有时会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好像日光的亲吻;在那里曾有无数的日日夜夜,他们曾经相伴着走过河堤、小桥和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个地方有什么好怀念的,飞机、火车、轮船十二个小时内就能把你送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你唯独到不了的是有那个人的地方啊。”
作者有话要说:1.对于神龟来说,也许在沟渠里摇尾巴也是很不错的归宿呢?→引申自《庄子·秋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 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2.前面修改了一个小细节,因为我突然发现宫本志雄和龙马玄一郎作为卡塞尔的学生,83届的话按照时间线应该上过苍不语的课,95届的话应该就逃离了文学课的魔爪了(幸运啊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