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
被苍不语丢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他似乎被打断了思绪,皱了皱眉才把手机拿出来,是信息,来自于昂热——他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
[到冰窖来。]
苍不语盯着短短的四个字,好像屏幕上能开出什么花来。
楚子航静静地垂着眸子,没有询问,也没有搭话。最后反倒是苍不语站起身来,拿起楚子航搁在椅子上的厚重外套,把自己裹起来。军绿色的外衣,帽子边上棕色的绒毛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起来。他倒是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说道,“有点急事,我要去趟冰窖,今晚不太平。你自己注意一些,衣服我就借走了。”
“这样告诉我没有问题吗?”楚子航没有抬起眸子,他只是下意识垂着眸子轻声问。
“不是什么大事,”苍不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和百年前一样的黑夜,“大概是希望如果我突然失踪了,至少也有个人知道我一生的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吧。”说完他也不看楚子航,便往外面走去。
楚子航站起来,把桌上的碗碟收拾起来,突然看见微微敞开的门后,苍不语又倒了回来,多说了一句,像是表达了一下歉意,“关于我们的谈话,等有合适的时间我会再找你的。”楚子航看着再一次消失在门口的人,微微侧过头,也像他一样去看了看窗外黝黑的夜色,最后只是沉默走过去,合上了门。
苍不语披着厚重的外套,他比楚子航要矮一些,也看起来更纤弱一些,所以楚子航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他在寝室楼下站定,拿出手机,屏幕微弱的白光亮起来,他的手指有些生疏地在回信栏里打出了几个字来。
[冰窖在哪。]
他靠着寝室楼的雕花木门,木门上纹路清晰地刻着一棵世界树,他伸出手,手指在木门上轻轻划过,轻抚着最底下的树叶,他摸索了一下自己的领口,轻轻揭开第一颗风纪扣,锁骨下面一片灼热,一棵半枯萎的世界树黑线勾勒在苍白得看得出青色血管的皮肤上,翠玉色的玉佩压在花纹上,灼热得近乎燃烧。“来不及了吗?”苍不语看着灰暗的天空北方藏在云层之间的星子,眼神晦暗,喃喃道。他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手机,叹了一口气,在冰冷的秋夜里化作雪白的雾气。
他看了一眼学院最显眼的建筑,藏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他思索了一下,抬步向着夜幕下的图书馆走去。说起来,在学院了那么多年,他还从未去过冰窖,想必这一次昂热应该是带回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吧?他边走边想。这个点里图书馆一层还有几个在捧着书在看的学生,苍不语随意地从桌上拿了一张地图,拐过几个狭窄的楼梯,看到米白色的墙上挂着明显的指示牌子,嗤笑一声。他安安静静地沿着地下通道往里走,四周的环境越来越暗,只有墙壁上还挂着一盏小灯,烛火摇曳。
“中央主机控制室。”苍不语沉重的金属门前面,轻轻地念出了入口标牌上的字。他又嗤了一声,这一夜他所有的不满似乎要从心里溢出来,好像这样才能让他摆脱一百年前的阴影,缓释他心中慢慢扩大地不安。
他看了看眼前的金属门,一直蔓延到屋顶的门好似钢锭,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银白色的卡片。他盯着这片空白的卡,突然嘴角弯了一弯,把卡放在嘴边轻轻吻了吻,轻轻自言自语道,“我的天,还好没把你扔了,尤利西斯可真是一个天才。”他轻轻把空白的卡插进卡槽里,空气中传来轻轻的“嘀——”的一声。
厚重的门里传来齿轮刺耳的摩擦和咬合声,随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十二道锁舌一道道缩回门里,金属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全金属的通道。随着一道道压抑和沉闷的解锁声音落下,二十厘米的门后,地下层的入口终于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他把手中的门禁卡轻轻抛起来又接住,在他心里,这种靠一张卡就能完全失去战斗力的系统简直一文不值,也不知道为什么施耐德他们如此信任她。
他看着一路的绿灯亮着诡异的光芒,摄像机微微低垂,他打开手中的书册,书册单薄的纸张微微摇曳,无风自动。一道头发丝一般的水线轻轻摇晃,附在了苍不语背后合上的金属门上。他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走去,绿灯亮着幽幽的光,不经让他想起他经过的有些墓道里,磷火也曾亮起过这样的颜色来欢迎他。
走道的尽头忽然开朗,小小的进口在宽广的空间里显得微不足道,中央主机高高耸立,无数的处理器相互堆叠,绵延至屋顶,指示灯明明暗暗,似乎从来不曾停息下来。苍不语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反而站定了,眯了眯眼睛。
一个小东西从角落里滚了出来,它是金属堆砌起来的,却长着一张搞笑的脸,一边滚一边口中还诚惶诚恐地说道,“欢迎光临,先生。这么美丽的夜晚,要来一杯吗?这种浪漫的夜晚最适合冰啤酒了。”
“晚上好,小家伙。”苍不语勾起唇角,苍白的脸竟然笑的很生动,“我想啤酒不能满足我,不如给我来个漂亮姑娘吧。”
一道柔和的光束从头顶慢慢散落,打在苍不语面前,灯光里站在一个虚浮的半透明姑娘,穿着一身丝绸睡衣,长发低垂,似乎有些睡眼惺忪。
“晚上好,美丽的姑娘。”苍不语似乎换了一种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如果他手里有个礼帽,他现在就像一个上世纪的老绅士。
“晚上好,先生。”光影里的姑娘揉了揉眼睛,带着柔和的笑容回应道。
“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好,毕竟你曾经好像在我手上挂过科。”苍不语从吱吱嘎嘎的小家伙手上拿起一罐啤酒,毫不吝啬地丢了几枚金闪闪的硬币在小托盘上。“当你只是一台计算机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信任你。但是当你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时我又不得不相信你。”
“你们都是这样,”少女轻柔地伸出双手,“可是我却一直是我,无论是诺玛还是EVA,我按照指令行事,向最高指示看齐,每一条指令的运作和程序的更替都是为了最高指示服务,诺玛也好,EVA也好,都为它生,为它死。”
“你真像她。”苍不语轻轻说,“若不是你,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他伸出食指,勾开易拉罐的拉环,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给身体留下冰凉的触感,让他感觉周围很危险。他放下易拉罐,抬头去看几近透明的姑娘。
“这是您第一次来看我。”姑娘带着浅浅的笑意,上扬的嘴角带着些俏皮。“是不是也是最后一次。”
“在我的家乡人们有一种说法。”高挑的大厅让苍不语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那些亡人,留有思念在世的,会化作田野上的孤魂,遗下怨恨在世的,会化作市井间的野鬼。”
“那我是孤魂,还是野鬼呢。”姑娘的神态在光影里显得格外逼真,好像真的带着一点惆怅问坐在她面前的苍不语。
苍不语站起身来,抹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背脊笔直,“我该走了,我的老朋友该等不及了。以后不会来看你了,回忆总是会让人变老。”
他穿过透明的光影,背对着少女往另一边走去,直到快要消失在大厅里,少女才听见他幽幽的声音在大厅上回荡,“你是孤魂,我是野鬼。”
狭窄的走廊只有他极轻脚步落下的声音,这样的环境颇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意味。在这样的甬道里一个人穿行,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来的那些皇帝士大夫总喜欢为自己修建恢弘的陵墓,那时的苍不语就像一抹游魂穿梭在一座座黑暗的陵墓之间,直到…他伸手,握住挂在颈间的月牙玉佩。后来,他舍弃了那样的生活,穿过了山脉和河流,来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才会遇见又一个灭顶劫难。
他的眉宇间充斥着伤心,可这被金属板包裹着的狭长甬道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也无人观赏。苍不语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起伏外溢,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捏紧了手中的书册,神色才渐渐又重归淡漠,他往前走去,视线豁然开朗。
金属的墙壁换做了巨大的玻璃鱼缸,好像置身在水族馆的海底隧道里面,这让他愣了一愣,转而去看镶嵌在玻璃上的铭牌。“Pliosauroidea”。
苍不语深吸一口气,在冰冷的地下,他吐出的雪白雾气在玻璃上液化留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这里的疯子还真多。”他看着这片完整的水雾,满足地喟叹一声,往规模巨大的潜水缸里看去,里面只有幽深的海水和淹没在黑暗里的尽头。他收回目光,沿着狭长的走道,往深处走去,有一道巨大的黑影顺着玻璃,悄无声息的跟在他的身后。
苍不语好似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在走道上走着,明明是金属的走道,他走路时却好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脚步落下时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走到了尽头他才看见挂在墙上的指示牌,“冰窖”。
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玻璃,巨大的黑影便凑了过来,还没待它靠近手指轻轻一翻,水里剧烈地翻滚起了一串气泡,海水似乎变得坚固起来,往两边飞快地退开,凝成一道道水剑扎在黑影的背上,黑影传来一声哀鸣,拖着巨大的身子,调转了头往深处游去,带出了一条绯红色的水迹。
苍不语冷冷地望着潜伏在身后试图捕猎的黑影狼狈逃走,直到黑影游出了视线他才突然苍白了脸色,单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指缝留下来,滴落在展开的书页上,书页好似兴奋地扭动起来,血迹在书页上慢慢消融,苍不语眸中闪过一道狠戾,他猛地合上书,根本不顾里头的书页被折得凌乱不堪,只听见书册“嗷叽——”一声,好像有什么小兽被夹住了尾巴。苍不语好像无知无觉,拿出一方帕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角,就丢弃到地上。
苍不语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然后合上了门,手帕染着血迹,静静地躺在地上,好像和苍不语一样孤独。有人走过来,在手帕面前站定,他穿着一双描金的鞋子,弯下腰伸出手来,纤细苍白的手好像骷髅,用一根手指把手帕勾了起来,放在鼻尖下轻嗅。
苍不语顺着走道和路标,一直到走进了宽阔的实验室,他穿过浴室里赤条条的男人们,水汽氤氲却丝毫没有沾湿他的衣袖,几个研究员似乎认出了他,他们小声议论着究竟是谁把这个从不讲科学,甚至在课上大肆宣扬迷信玩意的不好惹人物给叫来了。苍不语充耳不闻,他走进实验室就看见一个老者站在酒台前,台上放着几支还没有打开的香槟。昂热一头银发,背脊却挺直得很,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苍,”昂热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在中国拿到的好东西。他们还在检查超导磁场,不久你就可以看到它了。”苍不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脸色却丝毫没有红润,他压低了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对中国来的东西没什么好感,除非我来亲自处理。”
“亲自处理?”昂热和蔼的笑了笑,“苍,你记得二十七年前吧,你嘱咐我把从中国来的一股和龙侍有千丝万缕关联的双龙型金钗给你处理,你直接用你的那本书把那股簪子压成了金箔。你完全够得上人道毁灭的级别,就不要谦虚地用处理这个词了,它不太适合你。”
“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不是你那些孙子辈的学生。”苍不语严肃地瞥了他一眼,“那一股确实是赝品。但是它上面的花纹足够你们打开一扇大门。我提醒你,如果梅涅克那时听我的远离那件货物甚至把它给我,我们就不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除了你谁也阻止不了他,如果你不跟他置气……”昂热突然收住了话,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还是昂热拿着他的酒杯晃了一晃,他道歉,“我很抱歉,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忏悔,不要再自责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就像爱和黎明,或者又像绝望与恨。”苍不语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卵形成于公元33年,主人是李熊,只是公孙述的一个臣子。”转换了他们之间的话题,他知道那一晚这个话题对于苍不语有多沉重,沉默的苍不语总是让他感到不安,让他想起那一天他恍恍惚惚见看见的墨翠色眼眸。
“你的祖先那时也在么?一点也不曾察觉?诺顿化名李熊,穿越了整个欧亚大陆跑去中国。”其实昂热也不清楚苍不语的家族究竟是靠什么营生,他记得很早以前他曾经问过,苍不语的回答让他费解,他说,靠万物。他弄不明白,久而久之也就不问了,只是隐隐听卡塞尔提过一句,苍不语的家族也和龙有关,历史更是长得不得了。
苍不语扶了扶额角,带着几分倦意说道,“不好说,他被封印了很多年。不然你知道的,中国的家族领地意识向来很强,外来的敢于争夺领地的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累了?”昂热本质上是个很体贴的人,他叫两个研究员搬来一张椅子,让苍不语坐下,他轻声说道,“好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赌约终于可以落下帷幕了,科学是可以打败龙类的。对吗?”苍不语抬头去看他,昂热却看着机械臂上的黄铜罐,他的眼神很亮,里面似乎流光溢彩。
他知道,昂热口中的我们并不仅仅指他和自己,也包括了梅涅克和路彦山他们,那些年他们常常争论科学是否能够给龙类带来威胁。通常的说,都是他们三个试图对自己讲科学,然后被自己那些道家理论绕得一头雾水。他也知道,昂热的那一句“对吗?”问的并不仅仅是自己,而是当年每一个参与了这场争论的人。
“也许吧。”他轻声说道。
昂热神色有些亢奋,苍不语起身,说道,“地下让我觉得不舒服,我先出去透口气。你若成功了,请把结果告诉我,我必须亲自毁灭它。”昂热颔首,算是应诺,苍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