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迷人,瘦弱的云绵不知不觉中,浑然消散。
嵇忞注视着江知闵的眼睛,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答应,思维有些迟钝。
他礼貌的回笑道:“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江知闵感应到对方的笑容在这一瞬间有些淡泊,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他表面若无其事回复:“没事。”
“那我走了”,江知闵又补充了一句,“再见。”
江知闵眼睛似乎被太阳点缀过,总是亮晶晶的,嵇忞看着这个既散漫又纯真的笑容,瞬间愣住。
听到江知闵与自己告白,嵇忞目光暗沉,说了一句很轻的再见,但他不能完全把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到。
嵇忞本意不想撒谎,只是想清楚了更深层的含义,顾及到江知闵和他一起吃饭那种尴尬不舒服的心境。
门被关上那一刻,嵇忞脸色恢复真实的模样,所伪装的亲和力通通一去不复返,眉宇重新浮现无可修饰的淡薄,与在江知闵心目中的人物形象恰恰相反,形成极端。
此时此刻,嵇忞所展露出来的负面可以把“温柔”,“阳光”,“热心”等正面评价在几秒钟之内,全转换成灰烬,连下午两点最炽热的光线也无法穿透被最腹黑一面燃烧过的灰烬。
嵇忞的朋友刚好打电话过来,他看清楚了屏幕上的字,眉心迅速蹙起。
接通电话那些秒,谁都没有说话,嵇忞忍住了挂掉电话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冷漠到极致的音节:“嗯?”
那个朋友和嵇忞不太熟,只是想在最新的国际大赛领奖的时候,以第二名的身份,抱一下第一名大腿。
连续两年夺冠的第一名就是嵇忞,嵇忞目前为止也只参赛过两次。
年龄超过五十的前辈们在各大艺术类杂志接受采访时,只要提及他的名字,总会进行高度赞扬,说嵇忞是一匹绝对不可轻视的黑马。
单单是审美,对色彩的理解,和轻而易举就能表达出深层含义这三点便可以引领大多数艺术纪录片导演,更何况,嵇忞拍摄和剪映手法有资格和专业团队媲美。
“你啥时候回来呀,最新纪录片有灵感了吗?”
嵇忞回复的很敷衍,能少回答一个字,就少回答一个字,懒得废话,“不知道。”
曾辉已经三十五了,比嵇忞大十一岁,而他获奖次数只有一次,还是上次国际大赛,得到了第二等奖。
他对嵇忞既是嫉妒又是崇拜,感情十分的复杂,但合情合理。
“我也没有灵感,你现在在哪呀,我到时候也去你这个地方,看看能不能获得一点点思路。”
这是他今天打过来的第十二次,很多时候都可以用微信打字沟通,却非要选择电话的方式。
夏风凉爽,嵇忞站在院子里看着月亮不停运动,旁边的翠竹好像是和月亮心连心,微微随风晃动。
竹影照在平坦的地面上,有种出乎意料的好看,约莫是月亮偏爱翠竹的作用。
故意越界让他感到恶心,嵇忞上升的怒意,必须挪用珍贵的记忆,回想起江知闵对自己露出那两个笑容,片刻间才愿自动降温躁动的心。
随之,嵇忞眉头渐渐地舒缓, “我在天堂。”
曾辉笑得很尖刺,引人不适,“你可真幽默。”
“上次你拍少数民族的纪录片获得了国际奖,大佬们都很看好你,你要加油啊,不要因此颓废。”
嵇忞越过了处处挖坑的话题,毫不留情的说下次再聊,自己跟同性朋友有约,要去外面吃饭,没等对方回应,就挂断了没必要的聊天。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嵇忞整个晚上都没有干其他事情,最爱的柠檬蛋糕也没有心情吃。
除了想江知闵,还是在想文艺片如何让江知闵参与进来等等一系列关于江知闵的世纪难题。
等嵇忞拿出常用的草稿本,回到院子,害羞的月光又不见了,他只能点燃院子那一盏吐出光的灯。
草稿本大名不叫草稿本,嵇忞在高一某一天晚自习,给他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文链心。
寓意没有用文字来陈述过,嵇忞不善于说肉麻的话,所以,他一遍遍完善抒情诗般的寓意并复刻在心中荒野,妄想以此撑过寒冬,拯救贫瘠,找回暖春。
在今晚长长的三个小时内,从八十五页写到了一百零三页,嵇忞从始至终是平静的,但他的字不受指尖控制,越写越潦草,每结尾的最后一笔写的尤其飘逸。
回家,江知闵就立马跟阮阳说了嵇忞吃过饭了这件事情,阮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帮自己看一看火候,等一下就能开饭了。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想都不用想,阮阳给他夹了两个大鸡腿,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又挑起了新的话题,分散注意力:“你这次回来回多久啊?”
江知闵看着碗里的两个未去皮大鸡腿,筷子动作停下,陷入了沉思,“不出意外要在这里待半年。”
原本清朗的声音,这时候也变得有些沉闷,谈不出像什么,如果说是一台年老,播放卡顿的收音机,那也实在是太夸张了,还未到那种程度。
可以明确的是,以前江知闵的音色色彩能增添从内向外的疏离,更加衬托声音的主人是连旁人用百万妆容都模仿不了一点的清冷美人。
“以后支出所有的钱都由我来付,我钱是够的。”
阮阳给他夹了青菜,叹了叹口气,“你外婆也不至于颓废到这种地,之前的积蓄再加上养老钱,还是能正常养活半年的。”
“没事的,我只是想让我外婆觉得我长大了,能在紧要关头多多依靠我一些,就像我小时候依赖您一样。”
江知闵语言艺术是父亲专门教过的,从小就懂得了“嘴甜有人疼”的道理,所以在社会很容易掌握人情世故,不会在口才这方面吃亏。
嘴甜在通常情况之下是一件好事,简简单单一句话却直接拿捏了阮阳的心,使她嘴笑得合不拢。
“哎呦,小闵的嘴真的是吃了蜜枣。”
贫穷的农村除了不多的有钱人和虽家穷但舍得花钱的人,其他户人家不管天多冷,洗碗和洗衣服都是用手洗的。
吃过晚饭,江知闵看了一眼比自己年龄还大的时钟,这个时候按照往常作息,他们应该准备睡觉了。
江知闵让外婆先去洗澡,自己洗完碗后洗,今天晚上,阮阳不知道是第几次夸他能干。
在当幼儿园老师这方面有天赋的阮阳在夸“小朋友”这方面毫不吝啬:“有个孝顺的外孙,可以顶五个不孝顺的外孙。”
江知闵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到洗衣机的身影,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那台洗衣机三千块钱。
可能有些人觉得三千块钱的洗衣机不贵,没必要惦记着,可那是七岁的江知闵在新年的第一天,哭着闹着要求江知闵父母给常年在冬天洗衣服,手指和掌心一同冻疮外婆买台洗衣机。
江知闵的母亲叫阮恩,是的,她跟母亲姓。
她那时候完全被这场面镇住,上一秒的她无法想象到儿子听到自己拒绝给外婆买洗衣机时,下一秒儿子就会大哭大闹。
阮恩明明记得,她儿子江知闵是很听话的,从不提要买玩具,要买好吃的,吃穿用度这方面长辈给什么,江知闵都会无条件接受,无怨无言。
江知闵顺从长辈的意旨甚至有些变态的程度,阮恩在三岁那年把他扔到外婆家,之后的日子里他都未曾因为见不到父母而流过一滴眼泪,三岁到七岁流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江知闵前两分钟是站着哭,见母亲还是没有搭理自己,后面直接坐在地下,即使没有发出一点哭的动静,但泪水填满了眼眶,越流越多,愈发不可控制。
阮恩怕他吸引邻居的眼光,面色铁青,冷冷的说道:“过新年你这样多不吉利,快给我起来。”
江知闵没有说话,继续哭,眼眶红通通的,不管阮恩说什么都当做没听见,好像是没有触发到正确的关键词。
阮恩静了静,那一时刻起就知道这洗衣机必须要买了,拖一天都不行。
江知闵把这件事情压到心底,洗完碗之后,也没有隔着门问,直到对方洗完澡出来。
江知闵知道阮阳即使把洗衣机卖了也是有难言之隐的,所以口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洗衣机您卖了是吗?”
浴室里的热气腾腾,阮阳头发湿漉漉的,怀里还抱着装满衣服的盆子出来,“洗衣机前几年的时候就坏了。”
江知闵明白老人习惯于省吃俭度的真正缘由,无非就是经历过贫苦,自然灾害带来的饥荒时期,所以总想着存钱存粮,给突发情况做准备。
“那我明天再去镇上买。”
周围环境寂静,阮阳否定他想法的话显得有些冰凉:“不用,我平常一个人住,衣服很少的。”
江知闵垂着眼眸,无奈的说道:“可天气冷,手会长冻疮的。”
阮阳言语貌似一切都是无懈可击的,“我会煮热水。”
江知闵没有跟她争论下去,说自己洗完碗了就结束了话题,他清楚,无休止的争辩只会是徒劳。
第二天,江知闵问阮阳除了步行,还有什么办法能去镇上。
外婆家没有摩托车,电动车,连自行车都没有,以前是靠王奶奶的儿子顺便帮他们买回来,现在王奶奶的儿子早已经去城里了。
阮阳正在煮糯玉米,糯玉米的香味隔着锅盖里江知闵都能闻得到。
水沸腾的声音啪啪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封闭的锅盖冒出水珠,宣誓反抗成功,不用人体肌肤去感受也能感应到水的灼热。
“以前是轮流找人,一次会买多天的量。”
“这半年,嵇忞时不时会回来几次,他每次都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我就会让他买一个月的分量。”
江知闵彻底不想说话了,看来他这几天必须要买一辆电动车,至于为什么不是摩托车,他从未开过,山路陡峭,树林密集,山间的路有些是比较窄的,旁边又不像城里有任何标识,自己控制不好,稍有不慎就会出生命危险。
以上还是熟悉路程的情况,如果不熟悉路程的话,你甚至都不知道前方有没有岩石,牛群等不可抗力的因素挡路。
江知闵这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客观的对环境作出分析。
糯玉米出炉了,阮阳边用筷子夹住糯玉米放进蓝子里,“你要买东西是吗?”
江知闵坐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小木板凳上,用筷子拨开了玉米皮。
“嗯。”
江知闵吃着糯玉米,边想着自己是不可能找嵇忞的,首先他们感情没那么深厚,人家没有义务帮自己,愿意帮是情分,不愿意帮也是正常的。
其次,嵇忞从外婆的话就听得出来,他不是什么大闲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在为什么不去找嵇忞帮助这件事情上,江知闵有一百个恰当,又有逻辑的理由。
手中的糯玉米吃完了,江知闵去镇上的方案还没有想好,这里又没有市区便利,可没有出租车这么一说。
正当他独自思考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虑。
江知闵怀着期待的念头打开了门,果然幸运之神犯了迷糊,或者是心软,真的完成了在昨日晚虔诚祈祷的贪婪愿望。
嵇忞不像昨日穿着白衬衫,今天颜色穿搭是以浅浅的蓝色为主,干净简洁又凸显朝气蓬勃,江知闵暗暗觉得他像海的王子。
“你们要出去买东西吗,刚好我也要去镇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