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感觉有好些吗?”
略带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宋温凊缓慢地眨眨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忆起那道刺向眼的剑光,心猛地一沉。
“现在…是什么时辰?”
仅开口说话就能牵扯到胸腔的伤处,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宋温凊蹙起眉,她受的伤远比自己想的还要重。
什么时辰?
颜竹往外看了眼天光,太阳才刚刚从地平线冒出来的样子。思考了一会,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大概是…卯时。”
给出答复以后,对方便没有再说话了,周边又一次陷入寂静。
颜竹有些摸不准她的想法,身体僵直停在半路,迟疑着要不要再踏出一步。心中也堆了许多疑问,想开口,又怕哪里会冒犯到人家。
宋温凊双目不能视物,看不到她此时呆愣愣站在一处不动的怪异模样。就算看到了,也很难猜到这人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无用的纠结。
她对于救了自己的颜竹是极感激的,但遭逢大难后又不敢轻易信人,总会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别有一番心思。
我还有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宋温凊不禁自问。
“卯时”落入耳中之时,残余的最后一丝细小的希望失去。
宋温凊伸手轻轻覆上眼睛,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起来。
世事讽刺。
为她所救者伤她。
与她交好者,最快抛弃她。
从前最敬她的人,最厌恶她,最想杀她。
宋温凊想起自己成功结丹时,最为此欣喜的人是大师兄。
碾碎她金丹的人也是他。
还有眼睛……
斩伤眼睛的剑气,偏生是她师尊亲手留下的。
想来真是可笑。
宋温凊睫翼颤了颤,手心被柔软轻轻扫过。
她其实没有六岁之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幅画面是满地的血和尸体。
有人如仙临世,自天上降落到她身前。
和光仙君当时所着一袭白衣,在血地里白得刺眼。
他没有理会周围村民的跪拜祈求,只是垂眸看向她,面上无悲无喜。
“你可愿入灵蕴道宗做我的弟子?”
声音也像从遥远的天边而来。
和光仙君身上凝聚着颜竹最初的所有对仙人的想象,因此她曾最敬她的师尊。
“我们都以为师尊不会再收徒了,没想到还会带回来一个小师妹。”
师兄看到她的第一眼笑着说了这句话。
疑问自此在宋温凊心中扎下了根。
后来宋温凊从同行师兄师姐处得知,那时村庄遭魔修屠杀,死了大半的人。师尊正巧是负责带领宗门弟子去秘境的带队长老,路过时便顺手救了她。
但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和光仙君为什么收她为徒。
直至后来的后来,许多年后,宋温凊才偶然从长老们的一次闲谈中得到原因。
——因为她生了双特别的眼睛。
上一个生着这双眼睛的人,是灵蕴道宗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千年前那场浩劫之后,修仙界千年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成功飞升成仙的人。
一切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被称为破妄之瞳,与天生道体、七窍玲珑心并列,凡有其一者可称“道种”,千年难遇。拥有者修行之路无阻碍,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宋温凊入宗半年便筑基,十六岁结丹,直至三日前,她还是那个被一众弟子口口称赞的掌门亲传。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未来坦荡得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连宋温凊自己也这般想。
……
坦荡……
是啊,多坦荡。
一眼就能望到死的人生自然坦荡。
所以——
她现在还能相信谁呢?
宋温凊微微偏头,循着记忆望向对方说话时传来的声音的方向。
“多谢你救了我。”
颜竹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闻言还愣了一下。
长期生活在现代造就的思维模式,让她下意识就要将“不用谢”说出。
“不……”
好在,在第一个字落在外处时,颜竹及时反应过来,硬生生改了口。“不…不用那么客气。”
“你当时伤得很重,我又正巧看见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掉。就算…换个人在场,也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而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把你带到这里而已……”
她解释了一番原因。
事情的逻辑于颜竹而言很合理,但对自小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不久前还遭受了周围人背叛的宋温凊来说却并非如此。
很牵强的理由。
她心中判定。如果这人不是个喜欢到处做好事的大善人,就该…别有一番心思。
前一种可能性很小,但后一种也不大。
宋温凊难得陷入了迷茫,她竟猜不出这人的意图。
对方身上处处是谜团。
颜竹不知小姑娘对自己生出了猜忌,她正因她突如其来的沉默而心生忐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哪句不当的话惹得对方不快。
好在不久,宋温凊就再度开了口,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
“宋青。”她说。
颜竹怔了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告知自己她的姓名。理所当然的,她也应该告知。
“…颜竹。”
颜竹说得有些犹豫,她还不了解这个世界,因此没有编好自己的来历,她害怕后续对方会问起。
或者…我可以慌称失忆问问她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念头冒出来就止不下去了。
说谎可能会被拆穿,但这个谎言被拆穿的可能性要小许多。无论对方信还是不信,都不能直接了当断定自己在撒谎。
而且,这是而今看来最快的能了解这个世界的办法了。
“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颜竹酝酿了一会,终于抬脚朝石床上的人走去。
“还好。”
颜竹瞧她神色无波,完全看不出任何身负重伤的迹象,便也放平了心。
走近了,她才看清她的模样,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原是漂亮的琥珀色。
只是没有神采,似是察觉到她的接近,小姑娘略路偏头定在了一个方向。
“你……”
颜竹想到某种可能性,震惊得连她反复斟酌的话都忘了说。
她拿起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不见那双眼中的黑瞳跟着手动。
猜测被证实,颜竹看着面前脸色苍白,身上还有些血污的小姑娘,心中本就有的怜惜之意更重了些。
“你…你看不见了吗?”
声音很轻,说者好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暂时看不见了。”
宋温凊并没有避讳。
其实映着光还是能瞧见些的,她瞧见了影影绰绰好像在慢慢靠近自己的身影。
颜竹沉默下来。
“你……”
话说出口又迅速泄气。
她竟是不知怎么安慰。
“过几日能恢复吗?”
“不知道。”
对方语气平淡,只回了三个字。
但三个字好像往颜竹心上敲了三下,她看着眼前人平静的眉眼,突然很想问问她之前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在她的世界里,像这般大的小姑娘还在上初中或是高中,被父母师长很好地保护着……
可…太唐突了。
她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个过路人。
不合适,不合适,不合适……
颜竹念了三遍,勉强将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咽下。
“兴许…过段时日就会好的……”
安慰的话在现实面前显得很是苍白,颜竹生出一种无力感,她还想补充些什么去安慰,却见眼前人微微眯起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什么正在接近。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颜竹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而后,便是逐渐清晰的鳞片滑过沙砾碰撞出的声音。
地面也开始微微颤抖,震起了无数灰尘。
比“嘶嘶”吸气音先到来的是让人想捂鼻的腥味,随后,一双冷漠的明黄色竖瞳在视野中出现。
颜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着,她惊叹于这条难以判断具体体型的黑色巨蟒。
它的蛇脑甚至硕大得探不进山洞。以至于,它只能阴险地吐着猩红的信子,嘴边不断流下难闻的液体。
一切的一切,太超乎颜竹以往的认知。
脚下好像生了根,她久久呆立在原地,忘记了移动身体。
“过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颜竹缓慢地转动脖子循声望过去。
石床上的小姑娘已经坐直了身体,她手中攥着的那把有干涸血迹的剑已经焕然一新,正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不知为何,颜竹觉得那把剑好像…在高兴…?
她小心看了眼黑蟒,咬了咬牙,开始拖着发软的脚往宋温凊那里靠近。
只是才刚刚迈出一步,黑蛇似乎便觉得不快了。它张开嘴吼了一声,腥臭的风刮得颜竹差点跌倒。
而宋温凊就是在这时候出的剑。
风吹得她发丝轻飘,宋温凊微微偏头,唇边多了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挥剑,剑光如虹,准确地斩在了黑蟒张开的大口里。
一招,仅是一招。
剑气荡平了头顶的山体,巨石倒塌的轰鸣声盖过了黑蟒痛楚的嘶吼。蟒蛇的巨大身躯随后倒下,头颅将大地砸出了一个坑,霎时间沙土飞扬。
颜竹捂住口鼻小小咳嗽了几声。
待泥沙散去,周围的景象也变了副模样。
山顶被削掉,头上的太阳大大方方地向说不清有几年没照进过阳光的阴暗土地上播撒光芒。
原先的洞口被黑蟒小山般的身躯堵了个严严实实,从它身上流下的黑红色的血很快汇聚成了一条细小河流,正慢慢流淌进地势较低的山洞中。
颜竹呆立许久,终于想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她转头看向了好像弱不禁风的倚在石壁上的少女,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脸色明显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颜竹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呆了。”
对方轻轻颔首。
“不过…现在似乎只能从上面出去……”
我不会飞。
颜竹想说,只是被抢了先。
“你厨艺如何?”
少女看向她,还是那副冷情冷心的模样,音色也冷,话说出口像蒙了层霜。
颜竹被这毫不相干的问题搞得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还…还不错。”她回答。
事实上,是相当不错。
父母离异后,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从前他们一家住的空旷别墅里。除了偶尔会有阿姨来打扫卫生顺便做顿饭之外,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所以颜竹自小就习得了一套好厨艺。
似乎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话说完,颜竹便见对方点了点头。
“那我们把这条黑锦蟒烤了吃。”
烤了吃?!
不对……等等,黑锦蟒?!
颜竹瞪圆了眼睛——这妖兽名字怎么跟她那本小说里写的黑蟒蛇的名字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