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竹是在一片湖上醒来的。
她躺在那片湖的水面上,常常在天空休息的月亮也躺到了湖中,恰好就睡在她旁边。
不过水中的月亮不如天上那颗明亮,高居于夜空的月亮明黄如橘,光芒洒落在地上,像给世界铺了层银霜。
颜竹借着它的光才将周遭一切看得清楚。
意识从梦乡中回笼,大脑顿时一片清明。
“我不是…在宿舍睡觉吗?”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却显得异常突兀,惊得几只枝头沉睡的鸟儿狼狈飞逃。
大学期末考的压力虽大,但不至于让人精神都错乱。
这明显是个陌生世界。
颜竹用双手撑在水面上,小心坐起身,动作激起湖水泛起圈圈涟漪,将身旁的月亮都弄皱了。
如瀑般黑发顺势散落在肩头,偶有零星点点的水珠从其上滚落,滑入睡前所着睡裙的宽大领口。
“身穿?”
颜竹脑中冒出这个词语,仔细观察了一遍身体,眉头很快又皱起来。
这身体不像她的,或者说,根本不像人类的。
皮肤光滑白皙,没有任何痣与疤痕,甚至连毛孔都看不见。若非触感是软的,她就要怀疑是不是瓷塑的了。
疑惑塞了满心,但一时半会都得不到解答,颜竹只能暂且先放过自己。
她尝试站起,发现身体并没有因此沉下去才放下心来。
赤足走在水面上的感觉很奇怪,软软的,每一步都会微微下陷,但浮力又会很快将脚掌托起。
颜竹一边感受着这份新奇,一边朝湖岸走去。
空气中有股古怪的味道在蔓延,越是靠近岸边,那味道越刺鼻。
直到看见草丛下的一汪腥红色,颜竹才意识到那股味道到底是什么。
是血。
红色液体从一棵略有两人环抱般粗细的大树后面流淌出来,满满汇聚到湖边草丛旁的一处小洼地,映得夜空圆月也成了血色。
颜竹瞪大了眼睛,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但等回过神来,她已然是循着血迹绕到了树的背面。
那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白衣被血染了半边,看样子快死了的人。
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睫毛颤了颤努力睁开眼睛。
颜竹没有注意到她持剑的手微动,她只是看着这个好像下一刻就会死去的人的脸发怔。
——是个小姑娘啊。
……
金丹被剖去的疼痛刺激得宋温凊几乎要晕厥,腹部的鲜血止不住般地涌出,周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宋温凊眼睫微颤,心猛地一沉,仅存的侥幸消失得一干二净。
——被发现了。
她想。
她不知晓这人的身份,甚至也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在被指认为魔修后,宋温凊底牌尽出,直至将最后保命的法器都用上了才终于得以从被众人围攻的局面中脱身。
至于被传送法器带到了何处,她并不清楚,只是临时寻了最近的地点藏身,以得喘息之机。
但没多过久便听见脚步声,不得不让宋温凊联想到是那伙人跟了上来。
疼痛感还在一下一下地刺激着神经,鲜血将衣裳泡得黏稠不堪。宋温凊持剑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慢慢将身上仅剩的灵力积蓄到手臂。
但凡情况有一点不对,她就会出手斩断来人的脖子。
大脑昏昏沉沉,意识下一秒便要沉入梦海,宋温凊用力咬了咬舌尖。铁锈味在口腔中泛起,脑袋也因此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眼睛受了伤,血水凝在睫上,简单的睁眼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一阵好似皮肉被撕扯开的疼痛过后,宋温凊瞧见了模糊成一片的世界。
透过月光,勉强可见来者的轮廓——身形纤瘦,个子也算不上高。
“没有灵力波动,不是那群人。”
“走路姿势不像习武之人,不具备攻击性。”
结论得出后宋温凊持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因疼痛微微蹙起的眉也有一瞬的舒展。
不过下一刻,她又绷紧了身体。
她已经没了任何相信别人的资本,走错一步都会坠入深渊。
那抹身影在慢慢接近。
越来越近了。
宋温凊眨了眨眼睛,试图将景象看得更清楚些,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
第十步踏出,久久未等来第十一步。
“你……”
“…你还好吗?”
声音被夜风带入耳,怯怯的。
宋温凊灰蒙蒙的眸子望过去,还是只能瞧见模糊一片。心中却凭空生出奇妙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这个不知身份的人现在脸上的神情也是怯怯的。
是碎石被搓碾的声音,对方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还清醒着吗?”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寂静。
兴许是没有得到回复让来者认定宋温凊已是失去意识了,她开始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好多血…怎么办这样下去她会死掉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好希望是做梦,为什么让我遇到这些……”
“她看样子只是个小姑娘,如果我离开的话,她就会死在这里,我、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但是我不会这些,我该怎么做?”
“等等、冷静,你要冷静,别慌,想想办法…对了,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的话,要先止血…止血、止血需要纱布,还有药…可是都没有,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我、我好好想想…要冷静一下,冷静。”
说到后面,声音都是颤的。
来人似乎真的为她的情况感到惊慌。
宋温凊怔了怔,心中的杀意消了一层。
颜竹并不清楚自己逃过了一劫,她正忙于安抚思绪混乱的自己。
“冷静。”
两个字是个终止符,同时也象征着经过刚才的一番兵荒马乱后,理智重新压制情感占据了上风。
颜竹长叹一口气。
她终于从最初看到眼前景象的惊慌中脱离出来,可以进行较为清晰的思考了。
“首先要止血,然后把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就先做这两步。”
她一边理着思路,一边朝躺在大树底下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走去。
离得近了,颜竹才发现对方原来是睁着眼睛的。她心头一喜,情况比自己所料想的要好得多,人还清醒着的话,后续的救助也能进行得更顺利些。
“别害怕…千万要坚持住,我会救你的……”
声音很轻,飘到宋温凊耳中却如春雷乍响。
救我?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语,心脏的某处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随后呼吸也为之一滞。
“我学过一点急救的知识,希望能够帮到你,别害怕……”
视线中的模糊身形越来越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点拉近。
来者似乎还刻意放缓了语速,语气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有明晃晃的安抚意味。
宋温凊想起之前听到的尾音余调处漏下的哭腔,于是在嗅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甜香时,她手中的剑终归没有挥下去。
她选择相信了她。
很蠢。
宋温凊知道她这样完全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
但是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那人现在离她的距离不过两步,伸手便能轻易掐住她的脖子。
因为一时的犹豫,她又把自己放到了悬崖边,只能赌面前的人不会前进那一步。
——但是她真的不会往前走那一步吗?
疑问从心底升了上来。
宋温凊看着面前的人,离得近了,她所能见到她的模样也更清晰了。
她是散着发的,身上的衣服款式也古怪,装束不似在凡间见到的普通人。
“你还醒着…太好了……”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欣喜。
对方维持着姿势不动了,似乎是在观察她的情况。
“血…好像是从腹部流出来的……”
“冒犯了,但是我想我必须得掀开你的衣服看一下…你现在需要止血……”
“可能会有点疼,需要你稍微忍一下。”
“如果实在疼的话就说出来,我不会再继续的。”
疼?
宋温凊有些想笑,她浑身上下都疼,已经疼得她麻木了。
她在大战中耗尽了所有灵力与丹药,连金丹都被挖去,全身修为散尽,已是个废人了。
唯一能庆幸的便是金丹体质尚在,伤口可以慢慢恢复,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衣衫和着黏稠的血被揭开,牵起一阵密集的疼痛。宋温凊蹙了蹙眉,伸手攥住了要查看自己伤口的人的腕部。
“不用管。”
她话说得很艰难,一字一句像从胸腔中挤出来。
是温的。
指尖正好抵住了脉搏,一下一下,强劲的跃动的生命力在轻叩皮肤。
宋温凊抬眼,视线所及还是一片模糊,但她突然…突然想看看面前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果不止血的话,你会死的。”
“在…愈合。”
话说得急了,宋温凊胸口一痛,皱着眉头将喉咙处涌上来的腥甜压下。
“走。”
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一定会引来野兽。
“别管,先走。”
宋温凊持剑的手微微颤着,努力支撑起身体想站起来。
颜竹看穿了她这份意图,及时上前用双臂搀扶。
不知是不是穿越者的福利,她发觉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了许多,竟可以不费力地将人扶起。
“去、湖边。”
这句话已是气声,若非是贴耳说的,颜竹绝大概率听不见。
虽然她觉得小姑娘目前最需要的是止血,但是见对方坚持,便先顺着她来。
红色在清澈的湖水中荡漾开,简单的浸泡后,最靠近岸边的那一小片都被侵染。
——原来是为了洗去身上的血腥味。
颜竹想,她偏头看向身旁的小姑娘,见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泛起了几分怜惜。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许多。
可以栖身的洞穴就在不远处,里面还有块大石头供人躺卧。
颜竹小心将人扶到上面,注意到这人的情况并非像她表现出来那般云淡风轻,腹部的伤处根本没有愈合,时不时还会有血往外渗。
“你还在流血…这样下去会死的……”
颜竹的心脏跳得很快,双手因事情不受控引起的惊慌而微微颤抖。
她不了解这个世界,先前听到小姑娘说“会愈合”,便信以为真。而今见腹部的血止不住的流,又瞧对方眼眸紧闭,唇色发白,俨然已是奄奄一息,顿时慌张起来。
纷乱的情绪在此时不会有任何正向的用处。
颜竹努力平复心情,伸出手轻而缓慢地掀起被水浸泡得冰凉的布料。
“冒犯了……”
声音飘进耳中。
宋温凊顿时知晓了她在做什么,不免有些羞恼,可惜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去阻止对方这番行径。
她微微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鲜红的血液就成股成股地顺着嘴角涌出。
脑袋越来越沉了,思绪被搅和成了一团。
——流血还不至于让我死。
这是意识沉沦前,宋温凊最后堵在喉咙口没来得及吐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