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姜昼颇为顺利地入了职。
这半个月,除了必要的外出,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卡勒尔先生和霍莉身边,惟恐他们遇到意外。
其实姜昼心里非常清楚,这样做并没什么意义——别说吸血鬼,他连拦路抢劫的普通歹徒都对付不了,要是遇到危险,三人一老一幼一病弱,谁拖谁后腿还真不好说。
现实世界里的姜昼虽然也是偏瘦的体型,但作为演员,为了应对偶尔的高强度拍摄,适当的运动健身是很有必要的,他的体质相当不错。而现在……他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叹了口气。
别说肥肉瘦肉或肌肉,这具身体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了,走路稍微久点都会眩晕心悸。而他这病秧子能奇迹般地活到现在,还没一命呜呼,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
电影剧情还没结束,作为主角,他不能死。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深切意识到,这“波尔菲比亚”计划的奖金,还真不是那么好赚的。
杜克帮姜昼租了套离工作地点很近的公寓,又雇了一名佣人,在他上班的时候,可以帮着照顾家里的一老一小。
姜昼的工作非常清闲,只需要整日泡在安静的图书馆内,将书籍资料整理归档,既不费体力也不耗脑力,甚至翘班都没人管。
时间久了,姜昼也觉得这工资拿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时常会跑去帮其他部门的同事分担一点任务,既是积攒人缘,也能顺便打听那些被政府封锁起来的隐秘消息。
圣帕路德城暗流汹涌,偶尔浮到明面上来,尽是些骇人听闻的真相。
下城区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发现,它们有的被丢弃在幽闭的巷子里,有的腐烂在肮脏的下水道中,无一不是被吸干了血液,形状可怖。管理森严的上城区稍微好一点,但死者的数量仍在悄无声息地增长,已经没有居民敢在日落之后独自出门,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另一种生物的食物。
政府与附近几个城市合作,成立了规模不小的卫队,并用纯银制成了武器,试图与暗处的吸血鬼抗衡。双方的矛盾日渐激化,只等一个突破口,战争就会一触即发。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席卷了圣帕路德城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振奋民心、避免人心溃散,政府决定大肆举办今年的丰月节。
丰月节是影片里的特色节日,设立初衷是庆祝丰收女神的诞辰。在这一天,人们会换上鲜艳美丽的服饰,举行各种大型的狂欢活动,邀请亲朋好友上街游玩。
这可把喜欢凑热闹的小霍莉高兴坏了。她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贫穷肮脏的下城区,从未参加过上城区的盛会。刚好姜昼领了笔工资,便给小霍莉订做了一条新裙子,雪白纱裙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额头上的麦穗花环让她看起来俏皮又甜美。
卡勒尔先生对年轻人的热闹不感兴趣,只叮嘱他们出门玩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姜昼牵着霍莉,逛遍了城内所有的糖果铺子,买了她喜欢的娃娃,还带她去看了马戏团的表演。
无论在哪个世界,姜昼都没有亲人,因此格外珍视这段亲情。哪怕明知一切不过是虚假的数据,也愿意把这个妹妹当公主一样宠着。
城内的每一条街上都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密集的人群中也许隐藏着虎视眈眈准备捕猎的异族,但此刻人们被节日的氛围感染,已无暇去想这些,犹如末日前的狂欢终曲。
姜昼和霍莉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一路走走停停,相当随意。霍莉兴奋地四处张望,姜昼却担忧着这片繁华之下潜藏的危险,他心事重重,始终无法真正享受节日的欢愉。
如果与吸血鬼的战争无可避免,那么这一战之后,是否会迎来电影的结局?自己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生生待了将近十年,无论是认知还是习惯,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同化,他……真的能迅速适应吗?
正想着,一旁的霍莉忽然停下了脚步,姜昼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怎么了?”
霍莉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问道:“我们能不能去看看那个?”
姜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街对面是一幢有着天蓝色屋顶的灰房子。他认得那栋房子,是一个展览馆,专门用来供著名画家举行画展的,也举办各种学术或者艺术沙龙,是有钱人们爱去的地方。
展览馆平时不让普通民众随意进入,门票价格很昂贵。但因为过节,破例免费开放一天,听说今天有一名非常厉害的画家在此开展,展览馆门口的人群络绎不绝。
霍莉的愿望,姜昼当然不会拒绝,他对这个画展也产生了一丝好奇。
换做平常,以他的薪资水平,是绝对付不起门票钱的。
二人穿过街道,越过植着月季的小花园,径直步入展馆。
为了避免人群拥挤,破坏馆内设施,参观画展需要排队。姜昼不赶时间,很有耐心地排了一会儿队,大约半个钟头后,终于轮到了他和霍莉。
展馆内的墙壁被粉刷得雪白,浅绿色地毯上绣了斑斓的花朵,偶有微风拂过,淡雅的紫色纱幔轻轻舞动,犹如仙境一般梦幻,竟让人分不清是在现实里,还是置身画中。
霍莉没来过这样的场合,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场馆内人不算少,却极为静谧。
姜昼不懂绘画,长年累月的奔波生活已令他疲惫不堪,无暇再去追求这种高雅的精神享受,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那些画作时,内心掀起的波澜与震撼。
这位艺术家似乎格外偏爱绚烂壮阔的颜色,他画万里澄碧的天空,也画明润可爱的山溪,画金橘色的晚霞、玫瑰色的大地,也画幽蓝悬舞的夏夜飞虫……无形无色的风也被他画成了浅浅的绿,慈爱地吻过水中呆愣的棕红水车;如火般熊熊燃烧的波斯菊正开得热烈而优雅,犹如坠入人间的一轮骄阳,肆意挥洒所有的光与热。
姜昼无法形容心里涌起的那种感觉,他想,这位画家一定是位浪漫幸福又深爱着生活的人,大自然的一切在他笔下,都有着蓬勃恣意的生命力。
正沉浸在画中时,霍莉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知道馆内的规矩,因此声音放得非常轻,除了姜昼,无人能听见。
姜昼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瞳孔深处划过愕然。
他霎时便明白了霍莉的意思。
前方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悬挂着一幅画。
与其他色彩浓烈的画作相比,它实在是显得过于朴素。白色木栏环抱一方小小的土地,丝绒状的绿草茂密生长于其上,蔷薇丛簇拥着浅蓝色的湖泊,如同一面镜子,映着高天的云朵和途径的飞鸟。
扑面而来的、温柔至极的……浅蓝色。
笔触带着轻盈的眷恋,又饱蘸着爱语与思念。
姜昼不受控制般地迈开脚步上前,而那幅画也在他眼前缓缓放大。
旁边墙壁上有一块小巧的木板,上面写着这幅画的标题——《伊甸园》。画家署名是卡厄修斯,一个姜昼从未听闻的陌生名号。他不禁有点失望。
除了标题和署名,木板上还附着一首小诗:
“赠我一场蔷薇花里的梦,
而你恰如飞掠此地的归鸟。
唱你的绿叶,
唱我的琼枝,
在年岁的山罅间留下经久的歌谣。
我不想醒来,
却不得不醒来。
岁月已晚,爱语未逝,
褪色的梦无可寻觅,
我永失了一座通向你的桥。
……”
诗的后半截被窗帘的阴影挡住了,姜昼想继续探身向前,好看个清楚,耳边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你……喜欢它吗?”
姜昼微怔。抬起头时,一张深色的面具映入眼帘。
眼前之人浑身都裹在黑色的布料里,仅有一点脖颈和手腕外露,而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块可怖的疤痕,不消说也能看出来,被衣服和面具遮起来的那部分皮肤会是何等惨状。
见姜昼愣而不答,那人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喜欢这幅《伊甸园》吗?”
“喜欢,我从未见过这么独特的风格,虽然不懂画,也能感受到它的美丽,”姜昼快速应答着,声音有些急促,“请问,您是这幅画的创作者吗?”
带着面具的男子似乎笑了,他的声音粗粝又难听,显然是嗓子受过损伤,但姜昼听出了其中蕴藏的浅淡笑意。
“是,这是我心中的‘伊甸园’。说起来,它的色调同你的眼睛很像呢,我想这一定是特别的缘分。对了——她是你的女儿吗?”
姜昼瞬间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霍莉,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不是的,她是我的妹妹!”
陌生男子掩藏在面具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揶揄,他上前一步,轻笑道:“抱歉,是我误会了,您的妹妹很可爱,不过——不必在我面前这么紧张。今天来看展的人不少,大家好像更喜欢那些斑斓夺目的色彩,停留在它面前的可不多。”
“您真是一位很有天赋的画家,卡厄修斯先生,能否冒昧问一下,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呢?”
姜昼不算健谈,也没有追着陌生人刨根问底的习惯,但此刻,他心里莫名萌生一股冲动和执念,让他一定要搞清楚这幅画的来历。
戴着面具的男子收起了语言中的笑意,他转身望着墙面,平静地说道:“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我曾受过一场重伤,醒来后,许多记忆也渐渐离我远去;而画下它,只是因为……我想纪念一个人,我可以忘记一切,却惟独害怕忘记他。”
“谁?能否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美丽的浅蓝色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陌生男子,仿佛要透过他的躯壳,望穿对方的灵魂。
此情此景,让面具下的人有一瞬的失神。
——卡厄修斯先生,感谢您将作品授权给我们的展馆展出,可否冒昧问一句,这幅画和这首诗,是作给何人呢?
——还有这个蓝色,调色盘上居然能调出如此美丽的颜色,真是神迹……
——请将它挂在一个安静的、不会被打扰的角落。我创作它们,是想赠予一位我深爱之人。
——漫长无望的生命里,他给予了我一座永恒宁静的伊甸园。也许今生我再也见不到他,可无论如何,我不想忘记他。
无数画面在眼前走马观花般地闪过,真言妄语几乎就要越过喉管尽数倾出。
直到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伊……卡厄修斯先生,这边需要您签字确认一下,抱歉,打扰了您与客人聊天……”
面具之下的他如梦初醒。
他敛了所有的失态,对少年展颜一笑——哪怕明知对方根本看不到。
“抱歉,可能要暂时失陪了,若有缘分,下次一定请您坐下来喝杯咖啡。”
卡厄修斯的身影逐渐远去。
霍莉撇了撇嘴:“这边都看完啦,走吧,我们去那边。”
她扯住姜昼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青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她疑惑抬眼,看清眼前场景后,立刻慌了神——
在霍莉的记忆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赫洛利亚总是情绪平和、温柔微笑着的。
他从不会在家人面前失态,哪怕带着一身病痛,也会为他们造出一座风雨无忧的港湾。
而此刻,美丽的金发青年却怔怔望着陌生男人离去的方向,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有问题白天再修~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这章偷偷点了题^ω^
也就是文名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