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抬眼一看,还是只见着她黑纱遮面,看不清什么模样,不由得在心下暗暗想着。
“怎么这婆婆现在的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不是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就开始闹脾气了。”
这么一想,顿时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便笑道。
“我现在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更何况……哈哈……”
说着说着却是朗声笑了起来。
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你又哈哈大笑什么?”
令狐冲笑道,“笑了便是笑了,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这番话真要说起来,可谓是大胆至极。
他本来对这婆婆言语之间,甚是恭敬有礼,但她突然乱发脾气,他也就跟着大起胆子来。
岂料那婆婆也不生气,只是突然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令狐冲回过神来,有些心虚,便试探着问道。
“婆婆?”
那老婆婆似是有些气恼,嗔道。
“又是婆婆!你这辈子没叫过“婆婆”是不是?这般的叫不厌?”
令狐冲听她似乎也不怎么生气,便笑道。
“那好,从此之后,我便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
他这话说得率直,那婆婆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在此,又叫得了什么?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
令狐冲生性潇洒不羁,自然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
那婆婆“哼”了一声,似娇似嗔的说道。
“说话没个正经,难怪不讨姑娘喜欢。”
这句话无意间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伤疤。
他只觉得心里一酸,不自禁的想到了岳灵珊。
自从被罚在思过崖上面壁一年,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师妹和他从无话不谈到一点点的陌生疏远。
岳灵珊最开始上山来,谈及师弟林平之的时候,还是轻慢不屑,后来渐生欢颜笑语。
她和林平之一起练剑、一起采摘草菇包粽子,一起学唱山歌……
这些事都是他从未和她一起做过的事。
想想自己和小师妹在华山派相依为命,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奈何却被那林平之,一年不到就挖了墙角。
他和桃谷六仙下山的时候,特意去找到了岳灵珊,没想到她和林平之竟然不辞而别。
如今想来,怕是二人一起私奔下山了。
令狐冲只觉心中一阵绞痛,禁不住暗暗琢磨起来。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真的是因为我说话行事没个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其实仔细想想,林师弟样貌俊朗,说话温文尔雅,确是个正人君子,跟师父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别说小师妹,怕是华山派中的女弟子没有哪个不喜欢他的,试问又有谁会喜欢我这样的不羁浪子呢?”
想到这里,令狐冲更觉心里一阵苦水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那婆婆见他闷着不说话了,好奇道。
“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
令狐冲强颜欢笑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个正经,做事也没个正经,难怪没人喜欢我。”
他神情惨淡,这些感慨可谓是有感而发。
那婆婆暗暗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
“你也不用难过,这世上这么多女子,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有其他人喜欢你了?”
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以至于令狐冲竟不免有些恍惚。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想到了洛阳城的绿竹翁。
想着那头发花白的老翁一口一句姑姑,叫得格外熟络,想来这老婆婆怕也八九十岁了。
他悻悻一笑,暗骂自己糊涂。
再一细想,不免感激,心里一热,便说道。
“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什么的。”
面纱之下,那婆婆笑道。
“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尽教人高兴。现在你身受重伤,我也受了伤,看来只好在那边的山崖下歇一晚上了,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今日。”
令狐冲宽慰道,“今天不死,也不知明天会不会死。明天不死,也不知后天会不会死,那大后天,大大后天……”
那婆婆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说道。
“少说这些车轱辘话,你先过去看看有路下去吗?我随后就来。”
令狐冲道,“那也不成,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恐怕是一步也走不动。”
那婆婆嗔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在你身边,为什么你就走不动了?”
令狐冲道,“半点也没胡说。你若是不在,我心中盼得慌,哪里还会有力气离开?别说走过去了,就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
这番话惹得那婆婆“噗嗤”的一声笑了起来,说道。
“尽说胡话,躺着也要费力气?”
令狐冲道,“那是自然。这里是一处斜坡,我若没力气直接滚了下去,摔下山涧,就算摔不死,也得淹死了。”
那婆婆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你如今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的兴致说笑……”
令狐冲咧嘴一笑,正想和她玩笑两句,却不想脚下一个踉跄,还真被他这乌鸦嘴给说中了。
他本就是身受重伤,如今身形一晃,整个人直接顺着斜坡,朝着山涧滚了下去。
那婆婆大吃一惊,急道,“小心!”
奈何令狐冲根本停不下来,直接“扑通”一声,真就是掉进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追了下来。
临到山涧边上,她追得太急,经脉气血一阵翻涌,自己也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也跟着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正好滚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先一步滚下来,已经泡在水里,喝了好几口凉水。
幸好这山坡下面是山涧中的溪流,所以二人滚落下来也没伤着。
令狐冲被摔得七荤八素,听着身边“噗通”一声,心知是那老婆婆也摔了下来,当即强撑着从水里钻了起来。
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着两个倒影。
一个清丽绝美的女子也跟着从水里钻了出来。
令狐冲正四下寻找那老婆婆,此刻看着水中的倒影不由得一呆。
便在此时,突然听得那姑娘“哇”的一声,直接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的身上。
令狐冲身体一僵,那姑娘却似气息不畅,无力的瘫靠在了他的肩头,那软温的身体让他一阵恍惚。
又觉她一头长发,落在自己肩上,拂在自己脸上,是那样的陌生而又奇异,心下不由得一片茫然。
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
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美,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令狐冲只觉奇怪得很,明明是他和绿竹巷的老婆婆掉进了水里,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妙龄女子。
他心下疑惑,暗暗奇怪道。
“这姑娘是谁?怎么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出现在这里?那位抚琴的老婆婆又去了什么地方?”
重伤滚下山坡之后,他浑身酸疼,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得很。
恰恰是这浑浑噩噩间,夜幕星月,山涧清泉,让他一阵恍惚,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真如那天上的仙女一般。
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没好气的嗔了他一句。
“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陡然惊醒过来。
因为这声音竟然和之前那婆婆一模一样!
他惊讶之下,连声音都发颤道,“你……你……你……”
那姑娘道,“你什么你?你这跟头倒是滚得好,好险没把我给害死了。”
令狐冲这才反应过来,颤声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如此美貌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似也吃了一惊,柳眉微皱,轻声责问道。
“你怎么知道?你这说话不算数的浑小子,你是不是趁着我重伤,偷看过我了?”
这般质问间,她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了这山涧溪水澄澈如镜,清清楚楚的倒映着自己的侧脸。
那倒影中的自己,此刻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
她顿时羞得不行,急忙踉跄着站起,但刚一发力,浑身又是一软,又摔到了他背上。
如此强撑了几下,内府经脉中的气血又开始翻涌起来,她只觉脑袋一阵昏沉,只好停下不动。
令狐冲看着她这番举动,倒也没有多问,只是好奇道。
“姑娘,你为什么要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还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听他这么说,似也心有情意,便凑过去追问道。
“害得你什么?”
令狐冲只觉她那朱红小嘴之中吐气如兰,她脸上的肌肤也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
他也跟着心里一颤,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
“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倒也真是不知羞。你当我的妹子,我都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怕不是得再过七八十年。”
那姑娘噗嗤一笑,轻哼一声道。
“我什么说过自己是老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这么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我刚才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二人在这水中正聊得开心,彼此的距离似乎更进了一步。
没想到就在这笑语之间,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那姑娘只听了个开头,便似回过神来,皱眉道。
“这……这是我的琴?”
精通曲艺之人,生得一双妙耳,便是一丁点音色不对,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更何况是这相伴多年的古琴。
令狐冲静心听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不错,这的确是你的琴。怕不是留在那草棚中被什么人捡了去。”
“……”
那姑娘闻言便不说话了,只是静心听琴。
说来也奇怪,这琴艺书画乃属君子六艺,本是极其难学的学问。
但这荒山野岭,捡到她古琴之人,对于琴理的研究却让人叹为观止。
那瑶琴声,温雅婉转,弦音忽高忽低,琴韵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在同时奏乐一般。
琴声之中,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都抑扬顿挫,悦耳动心。
不说那姑娘,便连令狐冲都不由得大为惊讶,心道。
“如此天籁之音,实是人间难寻,也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前辈都有如此绝佳的琴艺!”
他一回头正好和那姑娘对视一眼。
二人回想起昔日点滴,不由得面颊微红,但转念一想又齐齐一定,异口同声道。
“好琴!”
令狐冲道,“你也觉得这琴声妙极?”
“是了,这抚琴之人实在有莫大的学问,都说伯牙流水遇知音,这曲调变换之妙,怕是只有那遗世名篇《广陵散》能与之相提媲美了。”
“那我们一起去见见那位老先生?”
“好。”
二人都喜乐理,此刻听着这琴声,再加上已经休息了一会儿有了些体力,便一起上了岸,闻声而去。
二人心潮澎湃,一路时不时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难掩笑意。
只觉得二人情意初定,又遇这隐世高人弹琴相贺,实在是莫大的因缘际会。
只是不想,等二人慢慢的走到了那弹琴之人所在,却和想象之中大不相同。
只见那半山坡上,一柄长剑挑起一盏孤灯。
那孤灯之下,一个身着玄青长衫的男子,发束高冠,正闭目抚琴。
他弹得极其认真,那美妙的琴声无疑就是他的手笔。
偏偏为他抬着古琴的不是什么桌案,而是枕在了一对姑娘的腿上。
另有两个女子各立左右,似是琴童婢女。
那两个姑娘正值妙龄芳华,此刻屈膝对坐,好似两个琴俑一般。
或许是屈膝的动作所限,那两个姑娘只好侧开裙摆,显出了那凝脂般的大白腿。
如此一来,不免就有些变了味道。
这琴声的确妙极,奈何这画面看起来就是不太对劲。
那姑娘一时还没瞧出什么不对,令狐冲却惊道。
“小师妹?师娘?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