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捕快轻浮的笑声和言辞，令客栈大堂内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僵滞了一瞬。二人也不再解释，脸上均带着得胜般的神色，径直穿过围绕众人上楼去。

闵克本以为他们上楼是要把那几个看不出死活的房客背出来，却没想到，这二人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又哼着歌空手走下楼来。

瘦捕快道，“老规矩，明天早上衙门会派人来拖。若是没事我们就先回了。”

说罢两个捕快红光满面、洋洋得意的离了客栈。闵克不解道，“真是奇了，屋里放着半死不活的人，这两个捕快看了一圈，不但不觉得晦气恶心，还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似的。”

琅山派那年长弟子目送两个捕快离开，压低声音道，“他俩上楼是搜人家盘缠钱袋的，可不是喜事么。”

掌柜道，“不知各位闹够没有。想继续住的就回房继续睡觉，不想住也可以退钱，小店容不下各位大佛。”

闵克只觉这掌柜连带客栈都令人嫌恶无比，连银钱都懒得退，便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跨出门去。

三人先前已问过不少客栈，此时又已至深夜，更是一家亮着灯笼的店都找不到了。闵克一家接一家的找过去，却没想到不光客栈没空房，就连其他勉强能住人的铺子也都关门。

他走得很快，天又黑，李成华和徊黎排队退了房钱再去寻时，闵克已走出很远了。

徊黎追上闵克道，“你又不高兴么？”

闵克闷声反问，“难道你高兴。”

徊黎道，“你要是生那掌柜和捕快的气，我们趁夜把人杀了，再抢他的房间来住。”

闵克伸手弯起指节，在徊黎额头上轻轻敲了两下，“哪能一不高兴就杀人。”

徊黎道，“他要是有本事杀你也行得通。你一死烦恼自然没了，也没有多大差别。”

李成华无奈道，“小友人脸长得像个小观音似的好，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未免太过冷酷。这样极端行事迟早要害了你。”

徊黎淡然道，“有些事解决起来麻烦，有些更是无论怎么做都解决不了的。如此一来，浪费时间去转圜有百害无一益。杀人就不一样了。杀人就只有死和活两个选项，岂不简单得多。”

闵克道，“那死和活要怎么解决我们今天晚上没地方住的问题？”

徊黎伸手一指前方，“这不就解决了？”

闵克和李成华顺他指向看过去，没想到徊黎所说的解决方法，竟然是个寿材铺。

那寿材铺盖了两层，门口堆满白花纸幡、香烛挽联，只是黑门黑墙之上配了个有个鳞次栉比的好顶，铺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黄瓦，活像个戴金冠的叫花子，看起来格外怪异。

李成华愕然，“小友...小友莫要大晚上的开玩笑。这地方就是白日里也是轻易去不得的，大晚上岂不更晦气？”

徊黎道，“先前在谢家村，停着死人的屋子道长都进过。这不过一个卖空棺材的店，又有什么进不得的。”

闵克道，“寻常人家都是把棺材买回去，不会有人把死人送到这里。”

李成华道，“贫道若是单独一人，说不定也勉为其难将就了，但跟小友这种命里带煞的一起住，就不得不谨慎些。”

闵克笑道，“想不到道长还挺惜命。但现在别说客栈，就是个茶水摊都早关门了。我们要不去寿材铺，那就只能和孤魂野鬼一并露宿街头了。”

李成华左思右想，还是妥协，“那你俩去敲门好了。里头若是冒出个长相怕人的，贫道这把年纪岂不直接吓死。”

闵克嘴上说着不怕，心里终究还是怕晦气。两人争着往后站。徊黎不以为意道，“再磨蹭下去这一宿也不用睡觉了。”

徊黎上前抓住门环，静悄悄的夜里，突兀的叩门声响了三次，没有其他声音。

李成华见无人开门，松了口气道，“看来里头人睡下了。点灯笼也许是为了辟邪的。”

他话音未落，寿材铺漆黑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猛得朝两边打开。闵克的心直跳到嗓子眼，李成华更是惊惧交加，两眼一黑。徊黎后退一步，左手摸上剑柄，谁知门内竟探出个和尚头来。

那和尚身形魁梧健硕，长一张红润的方脸，打赤膊的上身满是汗珠，隐约可见蒸腾的热气。他上下打量三人，笑道，“阿弥陀佛，三位是来买纸钱香烛的？”

李成华见应门的是这么一个小和尚，也不害怕了，迈前一步行礼道，“小师父，贫道等人夜里赶路，找不到客栈下脚，欲投贵地借宿一宵。能否帮忙问问店铺老板，能否行个方便？”

那和尚将门大敞，“这里头就我们几个和尚住着，没有什么店主。道长快快请进，不必客气。”

闵克和徊黎跟着一起进了寿材铺，不想内里没有原本设想的鬼气森森，反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寿材铺的一侧摞堆着做好的格式棺材、纸钱香扎，另一本四个和尚正打赤膊，挥汗如雨的刨着木板。

那和尚道，“我们平时干活不太讲究，客房也很久没收拾，希望各位莫要嫌弃。

李成华道，“小师父善心收留，贫道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赵城引着三人走过大堂，原来大堂后还有个种菜的园子，以及三间厢房包围环绕。赵城推开东侧厢房道，“道长也不必喊师父，叫我名字赵城就行。”

闵克奇道，“你是做和尚的，难道没有法号么？”

赵城摸了一把光头，腼腆笑道，“我...我原不过是这里僧人收养的孤儿。师父走得早，后来药师佛寺没落，众僧跑光，我无处可学，对修行之类一窍不通，哪里能算是真和尚。”

赵城点了油灯，闵克环顾四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厢房确实是由禅房改的，便道，“这房屋原是个庙倒也看得出来，只是体积太小，没有佛像又建在街上，也真奇怪。”

赵城道，“药师佛寺十五年前就给玄女庙那帮‘仙师’砸了拆了，就这一间寺房，还是我们十个假和尚平日里卖寿材硬凑钱保下来的——三位既然来了临郡，那应该听说玄女庙了吧？”

李成华愕然，“他们好歹也是经营寺庙的，难道连砸拆寺庙会损阴德都不懂么？”

赵城苦笑，“玄女庙有钱有势，上至官府下至地痞，无论哪里都有他家势力。临郡不光药师佛寺，还有很多好好的精修园林、百年古楼都遭了难。”

闵克道，“这玄女庙竟然如此可恶。方才还有个捕快，说我挑衅官兵就是不敬玄女，要向仙师告我的罪。我当他有什么能耐，原来是和官府沆瀣一气，难怪一个捕快也能嚣张到如此程度。”

赵城闻言脸色一沉，“他这话说得可不是开玩笑的。小兄弟听我一句劝，趁着仙师还未告罪，你明日一早马上到玄女庙捐钱认错，免得遭天谴是正经。”

李成华道，“赵善人住在寺庙里，不是真和尚也是半个出家人，怎么还信玄女天谴那等无稽之谈？况且先前‘遭天谴’的人贫道也见过，不过是得病罢了。”

赵城挠了挠光脑袋，“你们跟我来。”

三人跟着赵城去了西厢房，赵城一推房门，“各位请看。”

闵克闻言看去，没想到厢房内竟躺满了先前他们在客栈中见到的那种病人。这些人各个面色苍白、手脚生疮，正躺在铺了草席、盖着裹布的地上哀哀呻/吟。闵克惊得后退了一大步，“怎么有这么多病人？”

赵城关好门道，“这些都是遭了天谴，没钱赎罪但也还没咽气的苦命人。我们平日里要干活卖货，还要给他们喂饭喂水、擦手擦脸。若这只是传染病，怎得他们病死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几个假和尚却一直健健康康？”

闵克疑道，“你当真没病？”

赵城一拍胸口，“小兄弟看看我身上有疮没有？”

李成华道，“那有请医生看过么？”

赵城又把三人带回到东厢房，“几个月前这儿还真来了个好心大夫，名字叫陈尚。他给这些人看过病，有些症状不严重的，吃过药熬上一个月自然就好了；但有些人病势迅猛，三四天就没气了。陈大夫始终找不出个原因，也不敢说会治。”

李成华道，“这事虽然稀奇，但江湖上奇毒异蛊多得是，也不能说真有玄女显灵。”

赵城道，“我和师父拜了一辈子药师佛，原本也是不愿意信的。但十五年前他们又找到了玄女的转世灵童，更是法力高强、天生四臂。无论你得什么病，只要一记灵符烧成灰喝下去，死人都能救得活。”

闵克道，“什么大仙转世、仙女下凡我见得多了，不过是博人眼球，随便找长得漂亮的男孩女孩，扮上装唬人的。”

赵城道，“以前我师父还在世的时候，也不信真有这么个玄女转世。我们跑到仪州玄女庙主庙里去质疑玄女作假，亲眼看见那女孩子长了四条手臂。”

徊黎道，“四条胳膊也可能是叫人藏在身后假扮的。”

赵城摇头道，“当时还有个不信邪的教书先生与我们一道去，一进庙就扬言要她脱下衣服看看。玄女没脱衣裳，但下莲台走了三步。她身后没有别人，衣裳穿的也很正常，四条胳膊都活生生的，能动能摆，没有假道具。”

徊黎问，“那多出的两条手臂是怎么长的，从后背长还是从腋下长呢？”

赵城道，“那我就不知道了。玄女回到莲台上坐下后跟他说，‘现在你看到了，回家去吧。’那人自以为戏耍了玄女，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回家不到三天就遭天谴死了！打那以后，还有谁敢怀疑她那番神通是假的？”

徊黎沉默片刻，“从肩膀长出来的话就不能正常穿衣服了。那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长呢？”

赵城道，“你纠结她手臂从哪里长有什么用，赶紧带你朋友到玄女庙找仙师捐条带子要紧。”

闵克问，“捐带子又是什么？”

赵城道，“就是花钱叫仙师帮你在娘娘面前系一条带子，用来替你挡灾的。”

闵克不悦道，“我不去。凭她是哪里的神仙，断没有惹两个捕快就要咒人去死的道理。”

赵城见劝不动他，也没再多说，帮他们找了枕头被子便回到前屋继续刨木板去了。

三人熄了灯，李成华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闵克躺在硬邦邦的僧床上，他心中怅惘，夜不能寐，沉闷的伸手按着自己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

徊黎见他动来动去，便支棱着脑袋凑上去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闵克道，“我做了十七年的小侯爷，先前虽然也明白，平日之所以有人谄媚奉承，不过是为着王府权势。但这几天我离家出走，切身体会一番才知道，原来没钱没权的人过得竟是这种日子。钱有花完的时候，权有不及的地方，连庙里的佛像都能被拆了去，这要找谁说理？”

徊黎道，“这个好办。我们明日就去玄女庙看看，寻个机会把玄女神像也捣了，全当报仇。”

闵克闻言马上高兴起来，“这主意出得好，就听你的，我们明日一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