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克站在山谷入口往里看，“里头有光，肯定有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

徊黎道，“这条山路这么奇怪，通向的地方也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闵克不以为意，“要我说咱们刚才碰上的那叫鬼打墙，只不过是饿昏头，又被红月亮吓得精神恍惚，并不是山路真有什么问题。”

说罢他抬腿就往里走。但两山间缝隙极其狭小，他侧着身进竟也走得十分艰难，不但衣服磨破了一层，有几次差点卡住出不去。徊黎比他小三岁，身形也更小，倒是走得顺顺当当。

闵克拍着自己磨成烂布的斗篷，“好悬好悬，我可再也不敢钻这样的山道了！”

徊黎吸了吸鼻子，“这里头有股很难闻的味道。”

“什么味，我怎么没闻到。”闵克伸手去拉他袖子，“趁着那边有人家没熄灯就赶快走吧，不然我们饿着肚子又没行李，还能走出多远去。”

徊黎依旧不为所动，“我还是觉得这里头不对劲，不如随便偷点东西带走。”

闵克鄙夷道，“到这种地方你还想做贼。”

徊黎道，“先前你在龙宝客栈的厨房，也没少偷东西。”

闵克解释，“龙宝客栈那种地方一年不知要接待多少官贵，他缺那几个包子点心？我义父常说这些穷山沟里的人有时三年才宰在一头猪，还要吊在房梁上吊一年才舍得吃，偷他们东西可就说不过去了。”

徊黎沉吟片刻，“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不如这样，你先进去探路，我在外头等你，若是无事，我再进去也不迟；若是有事，我也好接应。”说罢，徊黎后退两步，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闵克暗暗好笑，理了理衣服就朝远处石屋走去。刚刚那轮亮得惊人的红月进谷后似乎悄悄隐去，只剩一层薄薄银光。谷中有片规模甚大的菜畦，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种了什么东西；再往后是一片低矮石屋，只有最东边的一家还点着灯，透出些许黄光来。

前来应门的是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她见闵克站在门外，吓得诶呦一声就要关门。闵克见状连忙伸手去阻，却不想这老婆子老得牙都快掉光了，力气倒还不小。他忙道，“婆婆，我路过此地，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能否借宿一宵？”

闵克见老婆子上下打量自己，连忙从手上摘下玉扳指递给她，“我没有恶意，只要供顿晚饭、能借个地方睡觉就好。”

老婆子狐疑道，“你只是来投宿的？”

“正是。”

“你一个人？”

“没错。”

老婆子这才开门迎闵进来，她脸上堆笑，却不伸手接那扳指，“小事小事，我要你这孩子的东西做什。”

她引着闵克往屋里走，“只不过我们这穷地方平时少有人来，有多少人盖多少间屋，只能委屈你住我孙女的旧房间了。”

闵克问道，“这不好吧，那婆婆的孙女住哪儿？”

老婆子道，“丫头和我住一个屋就行，你不久待，不碍事的。”

石屋里头还算宽敞，走过前门屋，中间儿还有个挺大的院子。她孙女的房间在西房角，虽被杂物堆得乱糟糟的，却也没落灰。老婆子道，“这阵子我们大家都要忙着做蜜油，见不得灰尘；待会儿我叫孙女来给你送晚饭和热水，切记得擦干净些。”

闵克感激不尽，一连又道了好几次谢。老婆子走了没一会儿，她孙女儿就捧了饭菜进来。

起先闵克以为老婆子的孙女和自己差不多大，走进来一看才知是个上了岁数的大姐，约有二十七八，长了一张蜡黄干瘦的脸和一副比小姑娘还单薄瘦削的身子。

她往桌上放了一大海碗粟子粥和两个酱菜，“弟弟别嫌这几样看着糙，是我亲手做的，还算干净。”

闵克心中嫌这酱菜黑乎乎一团瞧着恶心，但想来他们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招待，还是感激，“大姐姐一片好心，我又怎么会嫌弃。”

那女子拢了拢耳后的头发，又看了闵克几眼就出门继续忙了。

闵克饭吃到一半，徊黎便从窗外偷翻进来，端起桌上水壶狂灌了几口，“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之前自己是怎么被洪禄抓去绑着卖的。”

闵克道，“我拿银针试过了，没毒。况且这若是住了一群年轻力壮的汉子也就罢了，八十岁的老婆子带个一个孤女，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他把剩下半碗粥朝徊黎推了推，“看着不怎么样但味道还行，你要吃么？”

徊黎摇头，“我还是去地里偷比较安全。”说罢，他打开窗户又翻了出去。

吃过饭后，宋金花提着热水走进房间，甚至还给闵克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她费了半天劲把水倒进木桶里，一边擦着脸上汗珠一边对闵克小声道，“弟弟，你最好还是别…”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老婆子在身后猛咳了一声，只得提着水桶离开了卧室。

闵克以为她想说的是别浪费水，便也没再多想。许是好几日没有碰过热水，跑了一晚又疲累，这一泡竟是格外轻松解乏。他过洗澡，又换上麻布衣服，虽有点磨人但也算干净。

他坐到一旁擦头发，却觉得越擦越困，值到眼皮沉几乎抬不起眼睛，这才惊觉情况不对——这屋里竟有他之前在山路上闻到的那股香甜气味。他强撑意识往窗外翻去，这一翻却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合便坠入黑沉梦乡。

闵克第二天清晨是被人一瓢凉水泼醒的。

他手脚都被捆着，只能茫然的眨眨眼睛。

抽他的正是昨天开门的老婆子，她叼着水烟，正恶狠狠的盯着闵克。老婆子问道，“昨天和你一道走的那个小娘们儿到哪儿去了？”

闵克道，“什么小娘们儿？”

老婆子厉声道，“少在这儿跟我装傻充愣，不然打死你！”

闵克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一旁一个汉子道，“吕婆婆，我就说那小娘们儿肯定是被他给杀了，你瞧瞧这小子还死不承认。”说罢他几步上前，卯足力气抽了闵克一耳光，“说！人是不是叫你给杀了，到底埋在哪儿了？”

闵克不怒反笑，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说的可能是徊黎。昨天他俩一起在山路上走，徊黎个子小，又散着头发，这伙人说不定就看错了。他虽然不知道他们找徊黎要做什么，但也知道肯定没好事。他道，“昨天和我一起走的是我妹妹，她昨天晚上给月亮吓得够呛，从坡上滚下去摔死了。”

男子又问，“是从哪一段路上摔下去的？”

闵克冷哼一声，“我没被吓傻都不错了，哪里还记得她是从哪儿摔下去的。”

那男人又生气的踹了他几脚，“看来只能叫人再去找。吕婆婆，要不要再给他喂点醍醐油？”

吕婆子冷哼一声，“把他吃瘫了还怎么干活，衣服上涂的量够他软上两天了，再多也是浪费好东西。”说罢，她又吩咐一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带到园子里一起割盘子去！这回多一个人帮你们，要是再割不完就说不过去了。”

一旁的老头上前帮他解开手上的绳索，却没解脚镣。闵克这才发现，屋里像这样的老人还有十多个，年纪最小的看着也快六十了，都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色粗布衣裳，人人忙着用布条把笠帽系在下巴上。

闵克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又是熟悉的四肢无力，只不过这一次他比上回镇定得多，只盼徊黎早些把这伙刁民全都杀光。

这老头自称姓刘，颤颤巍巍的拿了镰刀和手套递给闵克，“别笑啦，傻孩子，再不走人家一会儿又抽你。”

闵克接过镰刀，跟着老头大爷们一道出了屋。

他们这一道走了很久，方才吕婆子口中的院子竟是片极为壮观的向日葵——铺天盖地的向日葵，株株足有一人高。黄金般色泽的花瓣在一轮喷薄红日的照耀下浩浩汤汤的开满了整个山谷，绿绒绒的叶片也闪闪发光。闵克平日里虽也见过葵花，通常都是给人拿着装饰花篮用，哪里是这一谷繁花可比？

刘老头道，“收盘子就是采收向日葵，你一会儿跟着我学，把花盘砍下来再插在花杆上就行。”

闵克道，“这才六月下，花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收？”

刘老头道，“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只知道秋天要收粮，却不知不是所有作物都在秋天熟。葵花本来就是七八月收最合适，这边太阳充足，人手又总是不够，所以现在收也不算早。等日光把花盘晒透了，就能拿去榨油了。”

闵克哦了半天，又问，“李大爷，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等刘老头回答，看守的汉子就一鞭子抽道他背上，“老东西，少跟他废话！收不够盘子你今儿还要挨打！”

闵克瞪了那汉子一眼，心里极不舒坦，但也只能闷声不响的和大爷们一起去砍花盘。

这活计做起来简单，就是葵花绒毛钻进手套里扎人的痒痒，闵克左盼右盼，只想徊黎早日神兵天降，严惩刁民。

到了中午，闵克和老头们被带到阴凉处吃饭休息，吃的依旧是宋金花送来的粟子粥、腌酱菜。宋金花忍不住跟偷偷跟他搭话，“弟弟，你妹妹真的从山上摔下去摔死了吗？”

闵克道，“摔死了，我亲眼看着咽气的。”

宋金花叹了口气，“摔死也好。喂鸟喂狼吃也比被抓到这儿强。”

闵克疑道，“这有什么好的？”

宋金花不敢再说，哀愁的提着篮子去给下一个人送饭。

刘老头接话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日生谷世代以来都是做葵花有生意的。但这几年中原的贵人们已经不兴用普通葵花油，油卖不出去，族长就想着往其他地方卖。

有一年来了个姓吕的外地人，也就是吕婆子的老公，说他会做一种醍醐油。可普通葵花不够格，非得是凤凰葵才行。后天就是新的播种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闵克又问，“可是，播种日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只听啪得一声，监工的汉子抬手又是一鞭。闵克忍无可忍，他伸手替刘老头伸手挡了这鞭，“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监工冷笑道，“诶呦，你还想逞英雄？”他又一鞭抽翻了放在一旁的粥碗，“我告诉你，小兔崽子，来了这儿就老老实实干活，不然有你好受的。想吃饭就给我趴在地上舔！”

闵克冷哼一声，戴上笠帽头也不回的又扎进葵花堆发泄似的收砍，耳畔全是监工的讥笑。他顶着毒日头晒得双臂泛红，也不知这满山遍野的向日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砍得完。

他们一直从天亮砍到天黑，才被工头带着回石屋睡觉。

正当闵克躺在窗边，听着满屋震天响的呼噜暗自伤怀之际，窗外突然有个扎着头巾的人影冒头，“闵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