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文士避开了葛央这一扶,那空荡过长的袖子便在他身边微微摇晃着,他抬眼瞧了葛央这一眼,就是这一眼,竟叫葛央不敢再动。
他先是微微一笑,对着葛央点了点头示以歉意,旋即将目光又转向了高卫道:“既然二位都到了,还请二位上船,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高卫觑了一眼不知为何已有些发抖的葛央,笑了一笑掩盖住眼中轻蔑神色,接着便站起身来,又倒一杯酒饮下,对着葛央道:“三郎,走罢!”
葛央先是看了一眼笑眯眯的中年文士,又看一眼同样面上带笑的高卫,心中不知为何生出惧意,总觉这两人的笑里还有别的东西在,目光下意识乱转,无意间扫到那席子上已经干涸凝结,且暗红发黑的大团血渍,竟不知道想起什么一般,肩膀都垮塌下去,腿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额上又渗出汗,于是葛央道:“高堂主,咱们……我以为只要交了东西就好,怎么还要去买主船上?”
高卫假做惊讶诶了一声:“这样大的买卖,自然是当场验货,确认无误之后才好支付款项,验过货后钱货两讫,这是这行当里的规矩。”
高卫顿了顿,欣赏了一下葛央的慌张神色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我以为你都知道的。”
葛央不由瑟缩,往后退了几步道:“不,不……”接着像是想起什么,连忙将那怀中抱着的匣子放在小几上,也顾不得小几之上被酒水弄污,跪坐在那里就仓皇要开匣子,但不知为何,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按落下去。
那匣子斜对内室,玉楼和鬼面女郎这才瞧清这匣子的机关锁,竟是分外奇特,那上头只有三个按钮,分别写有一字,乃是是“平”、“仄”、“通”。
这平仄两个字一落到玉楼眼中,叫她眉头一挑,不由自主又想到了不平不仄那两个丫头。
继而又想到陈醉。
而那鬼面女郎似乎也被这匣子的机关惊到,不由自主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唔”,而就是这一声唔,竟叫那中年文士猛地抬头,探究瞧向这里,只是他的目光还未来得及落下,高卫却俯下身子,将手盖在了那匣子和葛央手上,这一举动恰好吸引走了中年文士的目光和注意,才叫玉楼与鬼面女郎不曾被发觉。
但即使如此,那中年文士的警惕与敏锐,还是叫玉楼不由吃了一惊,心跳也不自主地加快了。
“高……高堂主……”葛央叫高卫的举动一惊,身子不由一颤,说话也结巴了,忍不住抬头看向高卫,可是心里又害怕,连忙又把头低下去,余光里又瞧到那团血渍,只是牢牢盯住那团血渍,抖得更厉害了,“您去就可以了,我把画,我把画拿出来给您……”
高卫却依旧笑眯眯看他,压低嗓音凑近一些说:“你怎么比你师父的胆子还小?”接着他又顺着葛央的目光看去,戏谑道:“不,你可比你师傅胆子大多了,为了不叫人认出他的长相来,你就是在那里——在我拧断了他的脖子之后——一刀一刀划花了他的脸……”
葛央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都打起架来,眼睛闭在那,偌大一个人缩成一团,这样季节,背心衣衫都已汗湿了。
“别……别说了……”葛央跪缩在那里,竟落下泪来,“我没办法的,我没办法……是他逼我的!”
高卫点头道:“不错,不错,是他逼的你,也是他逼的我!”
说罢,高卫一把夺过匣子抱在怀中,低声对葛央道:“怎么开!说出来!你也别逼我!”
他嘿嘿笑了一声:“我可不会叫你和聂休那浑货一样死得这么痛快,我会用铁签子一根根,一根根钉到你的手指头里去……”
他每说一个字,葛央就颤抖起来,直至说到最后一个字,竟嚎啕哭喊道:“金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句诗一念出,玉楼与高卫俱是不解,前者只是识得字,常读的也不过是些医书药本;后者也是武人商人,账本和武学秘籍知道的明白,可论起旁的都是抓瞎。两个人都对这诗词韵律平仄丝毫不清楚,自是不懂怎么打开匣子。
高卫将那匣子横在手中,自也瞧见了那三个按钮,于是继续厉声喝问葛央道:“怎么开!”
葛央只是跪在地上,抖若筛糠:“按照这诗词去开,共十四下,按错一个,都开不了这匣子。”
高卫现下装也不装了,一把揪住葛央衣领,也顾不得这竹竿一般瘦长的男人已经涕泪横流,只是逼问道:“老子不知道吗!老子是问这要怎么开!”
葛央本也就是个粗汉子手艺人,大字也不识得几个,更别提韵脚平仄了,他起先也只不过是抱着骗钱逃跑的心思,要知道既然今日岑子佑已找到那兔儿爷来认尸,十有八九就是已经猜到那尸体的身份了,既然如此,顺藤摸瓜之下,难保不会查到他身上。
葛央喊道:“我不清楚!”他现下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伏地不敢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家境贫寒,母亲早亡,上头只有两个兄弟把持家务,本来他到了年纪也该娶妻生子,家中也给他订了一门亲事,他与他未婚妻子更是相互爱慕,早就互许终身,非卿不嫁,只是家中贫寒,一时拿不出钱财娶人过门,他无可奈何,便以身为抵,来这浩江城中当人人都不愿意做的聂休弟子。
要知道聂休他脾气暴躁,偏执多疑,更罔论小气吝啬,动辄打骂手下学徒出气,也从不肯教真功夫本事给手下弟子,给聂休做弟子学徒,说得好听些是能学到点东西,说得难听点,也不过是做个奴仆,任人欺凌羞辱。
故而少有人能在聂休手底下呆得下去,这么些年来,来来去去不少人,竟只有葛央这么一个待到了现在。
当然,他为此也要经受聂休时不时地打骂羞辱,言语责骂都是轻的,时不时给上几个巴掌,也是家常便饭。
他本来能忍的……
如果不是聂休昧下他的钱,如果不是聂休喝醉酒夜半出门被他撞见,如果不是大着胆子偷偷跟在聂休后面,如果不是撞到聂休和高卫争吵,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发现了他,如果不是聂休又如以往一样对他百般羞辱,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高卫受不了聂休聒噪,杀了聂休……
葛央不知为何又想到那一天的事了,看着聂休的身子对着自己,可脖子却扭曲着,以奇怪的角度折断,只有那双眼睛大大睁着,看向不知道哪个方向,身子也逐渐瘫软下去,落在地上,发出声响,让船都忍不住晃动了。而葛央只是呆呆站着,双腿发软,因为竭力趴住身后的舱壁才勉力站住,他的嘴大张着,只觉得口干舌燥,汗却像是水一样冒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勾勾看向面前的高卫。
高卫还是笑着,哪怕他就在刚才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葛三郎,现在你瞧见我杀人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葛央还记得,那时高卫说话间在船舱内缓缓踱步,然后说了一句和现在一样的话:“那我现在我是要杀了你,堵你的嘴,还是留下你?”
室内一时无话,静谧无声,只有波涛轻拍。
但恰在这时,玉楼身旁的鬼面女郎忽的动了。只见她双手从腰间一拂,屈指轻弹三下,外室之□□点灯四盏,只不过转瞬之间,三盏灯便立时被灭,船舱中登时昏黑一片,只剩下一盏如豆灯火。
只是鬼面女郎才方屈指飞出暗器,打算将最后一盏灯都熄灭掉,那一直站在舱门口的中年文士便抢先出手,双袖震震,凌空一卷,那本应被暗器轻易穿透的衣衫竟如铁一般坚硬,随后他将肩一抖,那暗器便立时反射回去。
这暗器自出手灭灯,袭人,反震,短短数息之间便已完成,而高卫胆大,葛央怯懦,前者虽行走江湖多年,虽然竭力镇定,但难免失了方寸,只是厉声高喊道:“是谁!”
那中年文士冷笑一声道:“谁?高堂主问我,我还想要问你呢!”
说话间那暗器银针却射进黑暗里,只听得铛的一声,众人双眼只觉得一晃,高卫便觉得右侧脸颊旁有冷风袭来,虽然舱内昏暗,无法辨认清明,但他多年来的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本能之中只是侧身险险避开。
但他脚上才一错步,只觉得又有袖子挥舞之声自左而来,他慌忙后仰,又听得当啷一声,竟是那中年文士挥袖击中了什么,旋即船身又是一下猛烈晃动,高卫站立不及,踉跄向前摔去,手中的细长匣子也脱了手,一片混乱黑暗里,也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
那中年文士与人挥袖相交,本不将人放在眼中,但万万没想到对方内力也不在其下,相交之时他虽勉力撑住,却也不由后退两步方才站住,这才使得这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引得高卫摔了一跤。
那船中一豆灯火也随着船身摇晃摆动,中年文士背对灯火,一片昏黑里,有限的光亮使他只能瞧见那人手中握着的宝剑闪出寒芒,那剑身上用隶书铭刻了“斟酌”二字,只是他才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慌忙抬头想要去看持剑之人的脸,可那人大半身躯隐在黑暗里,根本瞧不真切。
“浪荡客!”那文士喊了这名字一声,又将内力灌在双袖之中,躲开来人的攻击,可他不知为何,竟生出怯意来,又加之来人剑势绵绵不绝,犹如江海,几招来往之下,竟落下风不说,那舱中唯一一点如豆灯火,竟也叫人剑气所拂,熄灭败衰。
这下舱中已彻底陷入黑暗之中了。
但这被文士称作“浪荡客”的人出招攻势之间却毫无阻滞,根本不受这黑暗影响。
而中年文士本已心生怯懦,又兼之视野不清,反叫这人逼出舱外。
“你还活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那浪荡客持剑一扬,逼得那中年文士极向后撤,却也再下巴处被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而那浪荡客一见中年文士被逼出舱外,就立时缩了回去。
慌乱黑暗之中,只听得船舱之中有人喊叫:“把匣子给我!”可旋即那人痛呼一声,大叫起来。
是高卫的声音。
浪荡客闻声急向舱中声音来处去,可还未行得几步,蓦得清风拂面,有人打开了临江那扇窗。
紧接着另一艘船上忽的响起抚琴之声。
哗的一声。
有人从船上跳进了浩江之中逃走了。
浪荡客急往窗边去看,却什么都没瞧见。
只留一轮月色悬在天上,落在水里。
不远处浩江城渡口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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