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马行到夜间,四人又依着切斯卡和顾年雪所言行到一处避风休息的所在,只是到了此间,风雪不再肆虐,又是地势平坦宽广,自然要留人守夜。既然是要守夜,陈醉目盲,玉楼受伤,自是没有安排这两个人的道理在,可玉楼休息了几日,身子已然大好,又兼之旁的什么缘由,径自下了马车,并不在其中坐着,只是围着篝火同切斯卡和顾年雪说话。
顾年雪与切斯卡本欲劝阻,玉楼却笑着拒绝了,又见顾年雪眼下青黑,显然是有些时候没有休息好,反倒是劝了顾年雪去车上休息,她坐在那火堆旁同切斯卡说话。那切斯卡眼见得顾年雪答应干脆,起身毫不拖泥带水,眼巴巴只是盯着顾年雪的背影看,却见她直到进到那马车里,还是半点话都不说,一眼都没有回望过去,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伸手拣了一旁的小石子,有些愤愤丢进那火堆里,溅起小小一片火星子。
那火星子飞起一片,却叫玉楼下意识身子往后仰了仰,眉头微皱看向切斯卡,但见得切斯卡双手抱膝坐在皮垫子上,一张小脸只露出一半,看起来却是可怜又无辜,火光映照之下,眼中似有泪光,玉楼毫不怀疑只要再说两句话,这个年轻的胡族姑娘眼睛一眨,就要从眼眶里落下豆大的泪来。
可玉楼自己哪里有心思去管切斯卡的事,只是神色黯然坐在那里,听着外头风声呼啸,又见天空中星子闪动,明明是美景一片,可她却没有半点想欣赏的意思,只是呆愣愣坐着发呆,她不断回想白日里同陈醉的对话,心里难得涌上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
是陈醉叫她说的实话,怎么又、怎么又……
玉楼不是狡诈奸猾又油嘴滑舌的人,她对旁人可以冷言冷语不假辞色,可对亲近信赖的人这样问询,又要她如何说得出谎话骗人?
可她说了实话之后,陈醉却又是十分不喜,这便是她不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了。
盖因玉楼自幼长在山林之间,少与外人接触,后因那件祸事使她被迫出了那片幽静的隐居之地,那三年之中又因着明琅的关系,得了芥子居客卿的位置,常年跟在岑子佑身边,除去和那闻天青相识,便是采购药品或与芥子居之中杂役交谈,倒是鲜少同旁人有过多接触,又兼之她平日里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连笑也少,旁人惧怕她气势赫赫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同她有过多交流?
所以玉楼又哪里真知道有些时候谎话反倒比真话更叫人觉得舒心顺耳?
玉楼坐在那里,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先前就不明白陈醉总是突然生气发脾气,而今又是这样,玉楼百思不得其解,反倒委屈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忿,又想到先前在春风来客栈陈醉欺瞒自己会武功,最后却又轻轻揭过这件事情,心头的委屈更甚,思忖道:“你骗我瞒我这件事我都没同你计较,你现下却又因为我说一句话的缘故同我置气,真是……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玉楼不禁重重哼了一声,脚尖用力在地上划了一下,那砾石便在地面上留下深深一道痕迹。
一旁的切斯卡正自出神,耳旁除了风声呼呼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却忽的听到愤愤一声哼响,不由转头看向玉楼,却见这平素里总是冷着一张脸,好似没什么情绪的人眉头紧皱,眼睛呆愣愣盯着前方不知名的某一点,像是在生气……
也像是在发呆。
切斯卡不过是十七八的孩子,不免有些好奇,但她心中对于玉楼畏惧,便是有想法也不敢多问,但外头风声呼啸,夜里又实在有些冷,便好心对玉楼道道:“玉姑娘你也该多休息才是。”
玉楼听得切斯卡说话,声音低低道:“躺了许久,还不如出来走动。”
切斯卡见她双唇紧抿,眼帘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白再劝也是无用,便也不再多问,而切斯卡自己心情也不是很好,便从一旁的行李之中取了一个盛水的囊袋,随后又陆续取出一个敞口银壶和两个小小的高脚银杯,将被火堆烤热的沙子扒拉到了一边,又从火堆里捡起其他几块生着暗火的炭丢到那沙中,又将那囊袋的盖子打开,将那囊中液体倒进银壶之中,大半埋进那沙里,那银壶上有一个木头做的直柄,正被切斯卡拿在手中,用以将银壶在沙中来回推动取出。
玉楼离得她近,鼻子一皱就嗅闻到一股极为清冽的芳香气息,不免生出好奇与疑惑,于是对切斯卡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稀奇的东西,却见那银壶中的液体反复沸腾,可每每在将要溢出之际被切斯卡提出,倒进那杯中,如此反复几次,那银壶才被切斯卡倒空,银杯也被切斯卡推了过来,却是一杯漂亮暗色且带着芬芳香气的液体。
切斯卡见玉楼捏着那小高脚银杯皱眉在看,便自己先饮一口道:“这东西好喝的,你先尝尝。”
玉楼见切斯卡喝了,心中也不免好奇,于是也有样学样喝了一口,入口只觉得芬芳醇香,绵密回甘,玉楼是头一回喝到这样好喝的东西,不由眼睛一亮,小口酌饮,不消一会儿便将这银杯之中的东西喝了干净。
那切斯卡正自喝酒赏景,看着天际星子闪烁,却忽的听到耳旁玉楼问道:“真好喝。”
切斯卡听到这真心实意的夸赞,心情也是好上不少,于是边笑盈盈说话,边转过头来说:“这是我用紫晶子酿的酒,和那些路上的叔伯学的法子,今年刚酿成,本来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喝……”话说到这里,切斯卡心中一酸,她当初酿这酒时,本打算是与顾年雪共饮,但如今这幅局面,怕是不用再想了,她轻叹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跌倒谷底,接着看向玉楼,却见玉楼的酒杯竟然已经空了。
切斯卡见此低低喊了一声:“你……你喝完了?”
玉楼却是端正坐着,听见切斯卡说话,这才皱眉转过头来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切斯卡急忙端详玉楼面色神情,却见她一切如常,便是眉头蹙着也没半分不对,这才微微叹了口气道:“不,没什么问题,只是这酒后劲大,若是饮得快,醉也快。”
玉楼蹙眉看了一眼那酒杯道:“这个好喝,不像我先前喝过的那样呛人刺激,这酒甜甜的,喝起来更像是果子饮。”接着她眉头一转,又看向那热酒的沙子道,“你刚才是怎么做的?”而后伸手就要去摸那沙子。
切斯卡急忙伸手扯住玉楼,她心知那沙子看似寻常,实际上早已叫那炭火闷热,若当真摸了,只怕要将手给烫伤。玉楼叫她阻止了,眉头蹙得更紧,显出一种孩童般直白的不快来:“为什么不叫我摸?”
切斯卡便将这沙子如何温酒,如何烫手的事简单说了,却见玉楼垂着头呆呆望着那沙子出神,待到切斯卡说完,才冷冷嗯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接着玉楼又看向切斯卡道:“还有么?”
切斯卡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醉的模样,又想到顾年雪这几日来对她冷言冷语的模样,心道:“左右都是要喝了的,同她是喝,同这玉姑娘也是喝,今夜又冷,喝了暖身也好。”
于是又倒了那酒进了银壶,用沙子热了酒,再给玉楼斟了满满一杯。
玉楼贪那酒芬芳甘甜,若非那酒液滚烫,她想必一拿到手,便一饮而尽了,现下却是双臂环膝,双手捧着酒杯小口酌饮,好似一只猫儿舔着酒杯一般。
而兴许是因为喝了酒壮了胆子,又兴许喝了些酒的玉楼瞧着比之前好说话了许多,那切斯卡竟觉得玉楼亲近许多,便大着胆子对玉楼道:“说起来,玉姑娘,我有一件事想问。”
玉楼睨她一眼,压在毛帽下的眼睛在摇曳的火光之中叫切斯卡看不真切她的眼神,但见玉楼喝了一口那杯中的热酒,那暖呼呼的酒水进了喉咙,叫她激灵一下,稍稍回转了心神,便道:“你且说。”
切斯卡喝了酒思绪有些缓慢,但听她缓缓道:“你做什么要去大漠里头?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吃力不讨好,更没人去的。”
玉楼也不再板正坐着,身子微微松弛下来道:“顾老板没同你说?”她晓得先前在客栈之中编造的“带妻寻亲”这事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个谎言,切斯卡自然也看了出来,所以才有此一问,只是玉楼见切斯卡与顾年雪关系紧密,想来这鬼灵精的丫头早就知道,却又怎么还会再问?
切斯卡不听玉楼提到顾年雪还好,一听玉楼提了,神色恹恹,颇为不快,又将大半张脸藏在膝盖后面,闷闷不乐道:“她还生着我的气,除了必要的事情,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玉楼见她这样,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突然笑了一声,接着又面色严肃道:“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只是……”
切斯卡忙问道:“只是什么?”那酒后劲有些大,她身子已止不住摇晃起来。
玉楼道:“前些日在山洞里,你不是同我说了苏盖依家的事么?”
切斯卡虽然已经有些醉意,但还是竭力叫自己保持着清醒:“你是说……你这次要去大漠,是为了去见明城?你要做的事同苏盖依家有些干系?”
玉楼却在这时候迟疑了一会,而后便将不恕与阿娜瑟芙那些事粗略说了,只是玉楼说话已然有些断续,说到最后,将那杯中的酒又一口饮尽,而切斯卡见她杯子空了,竟拍掌笑道:“好!”然后摇晃着身子给玉楼又一杯满上了。
玉楼连饮两杯,只觉得头脑放空,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后倚靠在了岩壁上,切斯卡见她这样,却是哈哈大笑一声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玉楼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将那酒杯抓得紧紧,不叫一滴酒从杯子里洒出来,但听她冷声道:“我没醉!”
切斯卡却见得到她勉力倚靠石壁坐稳的模样,又抚掌大笑道:“喝醉的都说自己没醉!”一边说着,切斯卡却突然安静下来,然后猝不及防就突然开始低低哭了起来。
玉楼见她这样,神情更是严肃,但听她喝道:“你哭什么!不许哭!”
切斯卡嚎了两声,叫玉楼这样一说,哼了一声道:“你怎么这样子!我才觉得你好说话,结果你连哭都不让我哭!你这个人好讨厌!”
玉楼叫切斯卡骂了回去,先是一愣,然后又抓着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有些紧张道:“我……我不是故意凶你的,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切斯卡叫她这样一问,抽噎一下,踉踉跄跄爬到玉楼身边一屁股坐下,然后哼哼唧唧道:“你……你也没有很讨厌啦!就是总是板着个脸,好像看谁都不高兴的样子!如果、如果……”
玉楼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在缓慢旋转,可她并不觉得十分难受,反而觉得思绪放空,头脑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冷静:“如果什么?”
切斯卡道:“你要是把看那个……嗝,看那个五姑娘的眼神分给我们一点,那就更好了!”
切斯卡不提到陈醉还好,一提到陈醉,玉楼的脸色就一下子糟糕起来,她又愤愤喝了一口杯中酒道:“我讨厌她!”
切斯卡叫玉楼这一声吓了一跳,啊了一声,那胡族姑娘面上酡红,带着酒气凑过去道:“她长这么漂亮,对人说话又和气,你做什么、做什么要讨厌她?”
玉楼伸手推了推切斯卡的脑袋道:“她、她总是生我的气,又不告诉我为什么生气!讨厌她!”
切斯卡叫玉楼推了一把,扶在地上努力坐正,又喝了一口酒道:“那一定是你的错!谁见了五姑娘不喜欢她,怎么就你偏偏不喜欢?”
玉楼瘪瘪嘴,吸了吸鼻子,隐约带了些哭腔:“她也有错!明明她错的更多,怎么你们都瞧不见!她才是那个更坏的!平日里我都忍着了,可她怎么又生我的气!”
玉楼说到委屈地方,只觉得心中委屈憋闷,眼睛一眨,眼泪便滚落下来。
切斯卡她脸上亮闪闪几点,心里头不知为何又想到顾年雪,于是拱到玉楼身边,伸手极为粗鲁地在玉楼面上抹了几道:“她们都是坏家伙!不要提她们了!我们说些别的!不要想这两个人了!”
切斯卡伸手亲热热揽住玉楼肩膀,同她碰了个杯,又喝一口酒,看着玉楼的脸道:“你长得真漂亮!你爹娘一定也长得很好看啊!”
玉楼同切斯卡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吸吸鼻子道:“我没有爹,我娘早死啦!”
切斯卡长长吐了一口气:“你也没有娘没有爹啊!我、我也是!但是,但是我还有阿雪,我是她带大的……啊,那你没有爹,没有娘,谁给你带大的?”
玉楼一听切斯卡问起,心中又难过起来,抓起酒杯喝了几口,才晃着脑袋道:“那个把我带大的人,也没啦!”
切斯卡听她言辞悲戚,也为她难过起来,伸手拍抚玉楼肩膀道:“你、你好可怜啊!你一定,一定很想她。”
玉楼听她这样问了,许是叫酒意冲昏了头脑,又许是面前这人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和长相叫玉楼想起了另一个人,放下了心防。
玉楼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那寒风吹在她面上,寒冷叫玉楼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切斯卡只听玉楼道:“我很想她,我真的很想她……”
“可是柳姨,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心里早就明白……”
“不管你怎么拼尽全力去找,可无论如何……”
“你是找不到一个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努力恢复更新。
希望下一章能写到新的剧情点。
陈醉:玉楼!我恨你是块木头!!!!
玉楼(带着哭腔):我讨厌她!
热酒的方法参考了土耳其咖啡,还有一些沙漠居民做饭也都会使用热沙子。
非常抱歉迟到了12个小时更新(鞠躬)
感谢在2023-08-22 19:47:56~2023-08-25 17: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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