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雪听得这话,又看一眼陈醉,目光越发端重起来,陈醉却是坐在那里道:“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顾年雪张了张唇:“夫人怎么猜出来的?”
陈醉摇了摇头道:“这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她又“看”向顾年雪,那双蒙了白翳的眼带着奇特的光,“况且,我还没说我们就一定要答应你这件事呢。”
顾年雪回视陈醉,不知为何有一种被那双眼看住的感觉,她身子一震道:“二位……”她本想说事成之后钱帛财物总不会少,但一想到方才骆德发手里那一叠没有被收下的钱,就立时说不出话了。
话未说完,陈醉却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不要钱,也不求别的什么。世上谈生意总要有个价码,我们夫妻的价码便也敞开说与你听,你要人帮你,总要把事情都说清楚明白,不能含糊遮掩,不然……便是我家外子有心相帮,却也因为顾老板说话含糊而畏缩不前了。”
说完陈醉面上的笑一收,对着顾年雪道:“所以,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为什么……要让我们送一个人进大漠?这些事情如果我们不知道来龙去脉,便是等到明年二月雪化,我也无妨。”
顾年雪听她言辞振振,显然不给出一个回答是绝不肯答应了,终于还是长叹一口气道:“楼爷是侠义心肠的好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楼夫人也是才大心细,颖悟绝伦的人物,二位虽与我素不相识,但我见二位却是一见如故。二位气度非凡,又视钱财如粪土,想来不是什么奸邪之辈,是以……我对二位和盘托出,也无不可。”
她这一番话说来也是不假,方才那场突然的刺杀,若是玉楼不出手,却也与她没什么干系,况且顾年雪也派人摸过这两个人的底细,晓得她们的来历和去处,当与自己的仇人没什么相干,而自己又有求于人,几番权衡之下,终还是决定说了。
而陈醉听她这一番马屁奉承,落在耳朵里确实舒服,可陈醉不是什么被人一吹捧就飘飘然的人,只是直言道:“既然如此,还请顾老板说来。”
那顾年雪正襟危坐道:“若是西进,必然要到一城,二位可知道?”
玉楼在一旁安静听了许久,在听到顾年雪这样说时,才皱着眉道:“见明城。”
顾年雪将头一点道:“不错,见明城。那见明城取自‘大漠荒荒千丈沙,独立月湾始见明’一诗,是西域大漠之中必经要塞。”
陈醉道:“然后呢?这又与你要我们送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顾年雪道:“当然有关系,你们从长生谷出去之后,便是万丈戈壁荒漠,又逢冬季,白日冷,夜里更冷,只有老道的向导才能带你们在沙暴和冷夜里找到休憩的地方,带你们找到一路上的补给休憩点,而切斯卡虽然年纪轻,但在这间店里,她却是目前最老道的向导了。也只有她,现在能带你们找到河流和绿洲,再带你们到你们要去的地方。”
陈醉的手在桌子上轻轻敲击两下,冷着脸道:“说下去。”
顾年雪道:“要到见明城,便要先找到月亮湾,而要找到月亮湾,就要先找到逆河。”她说到这里看向玉楼,“这一带的河水江流都是自西向东而去,只有这一条河是自东南向西北灌注,故而我们都称之为‘逆河’。”
陈醉听到这里,便不由想到那时在摘星塔上时,言素所诵读的《万里游》之中,也提到了那一条自东南向西北灌注的河流。
顾年雪继续道:“那见明城依仗着月亮湾和逆河这处水源而活,而城中又有一个大家族,气势煊赫,延绵数百年不止,可以说没有这个家族,便没有这座见明城,是以这家族虽未称城主,但城中之人无一不将其家族之长视为见明城的城主,而以见明城为中心向外扩展蔓延,几乎整个大漠之中的城镇里那些有头脸的人物都与这个家族或多或少沾亲带故。”
顾年雪顿了顿继续道:“而大漠之中胡汉混杂,可因为地域原因,胡人却远多余汉人,而那见明城的城主也不意外,那位达斯克·苏盖依老爷,便是目前苏盖依家的家主,见明城的无冕王。”
那顾年雪将“苏盖依”的名字一念出,玉楼收在袖中的手便是一紧,可她面上不显,仍旧是冷冰冰的模样。
陈醉在桌子上敲击的手也是一停,低声重复了一句道:“苏盖依?”
顾年雪看向陈醉道:“楼夫人听过这个名字?”陈醉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有些熟悉,许是我幼年时被拐之前听说过。”
那顾年雪看一眼陈醉虽被胎记挡住,但明显带着胡人血统的脸,点了点头道:“那苏盖依家族世代经营见明城,迄今已有数百年,这家族有个极为古怪的的规定,凡是要做家主的,眼睛需得是蓝色的才行,世世代代传下来,从无例外,是以西域一带的都称苏盖依家的家主为蓝眼人。”
玉楼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一双瞧谁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神采,顾年雪也为她的神情所慑,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一旁的陈醉下意识将手中的铁杖抓紧了。
“蓝眼睛……蓝眼睛?”玉楼喃喃念了几句,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没有再问。
顾年雪却道:“是啊,到底是什么缘由谁也不清楚,总之是古怪得很。”
“而一个人要管理这么大的城镇,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逆河自东南向西北灌注,流经见明城旁的月亮湾后便一路继续向西,将那见明城划做南北两段,而这一南一北,则各有一个‘莫罗’,分管城中事务。”
玉楼问道:“莫罗是什么?”
顾年雪回道:“莫罗便好似我们汉人的族老、长老,但又像是管家助手,只是与我们这儿是亲眷任命的不同,大漠的莫罗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但能担任这个位置的人必定是心腹要人,就好似腹背上的盔甲一般重要。”
陈醉道:“你说有两个莫罗?”
顾年雪点点头道:“是,两个,本来按照旧时惯例,便只有一个莫罗,可不知现在这位‘蓝眼人’是怎么样的,破天荒的分了两个莫罗出来。那北边的莫罗是苏帕瓦里,四十有余;南边的莫罗是安德拉,年近花甲。那些胡人的名字太长太拗口,所以我们都叫北边的苏帕瓦里是小莫罗或是北莫罗,南边的安德拉就叫做老莫罗或者是南莫罗。
只是这两个人向来都不对付,私底下龃龉不断,只不过是个维持着表面太平。小莫罗苏帕瓦里是苏盖依现任族长继任时便跟着的心腹手下;而老莫罗安德拉是个纯臣,行事稳健老辣,做事稳妥,说起来,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苏盖依家新旧两派的代表,更因为两个人都是现任族长极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是以轻易得罪不得。”
陈醉听她这样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滑动:“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却又与你要我们护送的人有什么干系?”
顾年雪道:“干系自然是有的,那老莫罗安德拉年近花甲也只有一个儿子,只是这独子十几年前同他置气,外出闯荡,结婚生子,却不曾想有一日会客死异乡,死的时候,她的女儿也不过四岁大。”
话说到这里,顾年雪看向玉楼与陈醉道:“话到这里,实不相瞒,方才楼爷在下头外间见到的那个受伤的胡人小子切斯卡,却是个姑娘家,想来楼爷慧眼如炬,早看出来了,而那丫头,就是老莫罗安德拉唯一的孙女。”
玉楼道:“我懂些岐黄之术,她虽长相英气俊美,但眉眼轮廓在有些地方实在过于柔和,不像是男人的样子。”
顾年雪点了点头,而陈醉这时开口道:“好,这件事弄清楚了,那咱们回到方才的第一个问题。”顾年雪看向陈醉,听面前这人道。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
顾年雪听到这话,笑了一笑道:“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我与二位讲个故事吧。”
陈醉眉头微皱,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叫人勾起了好奇心,却也是一时按捺不下,便点头道:“你且说来。”
顾年雪闭了闭眼,长睫轻颤,似是整理许久了情绪才道:“十多年前,这穆河水镇有一处大户,户主老爷是个仁德和善的老爷,老爷的妻子也是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户主老爷和户主夫人生了一个女儿,那时候大概有两岁。
那一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去镇外的梅园赏花,回来的时候在梅园边上捡到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孤女,那主人家心善,想着孩子要个玩伴,便把那时候只有十几岁的孤女留了下来,教这个孩子读书写字,虽然名义上是个仆婢,可一应吃穿用度,都像小姐一样对待,丝毫没有敷衍轻视,那孤女心怀感激,便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样大的恩情,非粉身碎骨不能报答。”
陈醉心道:“这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那孤女在府中留了两年,府中的小姐也已经四岁了,正是性子顽劣的时候,到处吵嚷着要捉迷藏,孤女拗不过这小姐,便也只能陪着玩。那户主老爷的书房又大又宽,却从不许旁人进去,可那四岁的小姐胆子大,趁着老爷出门不在,硬拉着那孤女一道在书房玩闹,无意之间却将户主老爷安在博古架上,那藏匿书画古玩的暗柜打开了。
那小姐觉得有趣,便钻进柜子里去。那孤女害怕老爷的古玩瓷器被小姐打破,便急忙去拉扯,想将她带出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将人带出,就听得门外脚步声传来,竟是户主老爷回来了,那小姐调皮,便伸手将孤女一扯,那孤女一下子没有站稳,两个人就一道滚进了暗柜里,那暗柜的门一下子就被关上,好在那暗柜又宽又大,躺下两个孩子都还绰绰有余,也不是完全封死,留了一条小缝可以瞧清外头。
那老爷只是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小姐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竟在柜中睡着了,可孤女却不敢睡着,只是盯着外头,只盼等着老爷走了,好带着小姐溜出屋去,可看得久了,老爷仍是一动不动,只是读书习字,那孤女看着看着,却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那孤女和小姐在柜中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那孤女忽然听得外间吵嚷声响,以为是藏得太久,到了吃饭时间找不到人,正在到处搜索两个孩子,于是那孤女便打算瞧一瞧外间老爷是否还在,若是不在,便带着小姐溜出书房,免得旁人再找。可谁曾想就是这一瞧,叫那孤女险些叫出声来。”
玉楼低声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年雪道:“是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大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顾年雪名字取自宋·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中的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这个故事好长……
我自己都写累了,但是一看大纲,哟吼,别想了,还是写吧,不写完不罢休。
好一场戏开琵琶声弦动,不唱尽一场恩怨情仇不肯休
可谁知江湖刀光剑影罢,不过是旁人推杯换盏笑谈中
才发现有错别字,修一下2023.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