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山,半山腰处,几间竹坊错落有致,一着素布衣袍的女子静坐在树下,身旁的石桌上布着一局棋,洋洋洒洒,此处仙家气韵浓厚,却袭着几分普通低调,闲坐的女子眉眼沉静,宽大的布衣裹在身上乍看去略显几分单薄。
恐怕三界九州里头,换做谁在此,见到树下之人都不免会惊呼几声,大叹稀罕,无他尔,上古界朝圣殿里的那一位在三界中消失有一段时间了,却不想会出现在座小小的山头上。
三年前,上古界最后一位真神炙阳苏醒之日,混沌之劫在渊岭沼泽降世,白玦真神以身殉世,自此灰飞烟灭,事后也不知是上古界里哪位神君所说,总之白玦一力承担三界灭世之责六万载的事到底是被传了下来。
要知三界亡亦不损上古界半分,白玦真神此举对三界亿万生灵有救世恩义,只可惜上古界四位真神分崩离析六万余载,到最后也来不及再见一面又天人永隔,此事一出,便被引为三界憾事。
自那日起,便没有人知道上古的下落,别说一般的神君,就连上古界里老资格的上神也对上古的去处毫无头绪,只听闻朝圣殿里的小神君日夜啼哭了数月,也唤不回上古神君,只些许仙君记得白玦神君陨落之时的苍穹之境外,曾依稀见过上古的身影。
四大真神交情笃深,众仙皆说,上古神君眼睁睁看着白玦神君陨落,又是替她受过,怕是受了大刺激,入轮回道解伤去了。
三界仙妖并上古界诸神数着过日子的时候,只盼能早日迎回上古真神,让那朝圣殿的小神君也多能一人照拂。
世间斗转星移,春秋易逝,瞭望山的竹海苍翠又泛黄了三个年头后,总算迎来了头一位故人。
炙阳落在半山竹屋外,观了树下女子半响,才迟疑走进篱笆,坐在她对面,敛眉唤了声‘上古’。
想是早就知道他要来,上古手边搁着一壶茶,旋转的热气冒着烟,她随手倒了一杯,放到炙阳面前笑道:“炙阳,别来无恙?”
“能吃能睡,倒也还好。”炙阳抿了口茶,眉毛一挑:“甘茶?”
上古饮茶素喜清甜之味,从来不爱甘茶,这点习性十几万年都改不了,如今不过三年……
“都这么多年了,我总归是有一些变化的,哪还能净如以前一般。”
炙阳放下茶杯,温厚的面容隐在雾气下,声音有些模糊:“上古,你准备何时回去?”
上古撑了个懒腰:“真是对不住,我这懒劲一发,又做了几年甩手掌柜,我瞧着这里还好,上古界你和天启多看顾着点便成。”
“你就不问问阿启现在如何了?难道他就不需要看顾?”炙阳的声音有些沉,带上了微不可闻的怒意。
上古握着壶的手僵了僵,眉眼未变,只是道:“有你们在,他总归不会受了委屈就是。”
“上古!”
炙阳正欲多言,却见对面静坐的上古已抬起了头,眼底是化不开的墨沉:“炙阳,我没法见阿启。”
那双眼沉寂得只剩荒凉,炙阳微微一滞,想到阿启继承的容貌,轻声叹息:“我以为你肯打开瞭望山外的守护阵法,原是已经想通了。三年前你在山外布下的阵法用了你半生神力,连我都闯不进来,当初何必做到如此?”
“怕不是如此,这三界恐怕早就没了。”上古笑笑,见炙阳神色愕然,抿了一口茶:“我原以为历经十万年磨练,早已满心满意如父神所愿以三界存亡为本,却不知三年前他消失的时候,我宁愿……这三界从来不曾存在过。”
上古说出的话有股子彻骨的寂冷悲伤,炙阳回转眼,望向身后的竹坊,微微一叹。他们四人执掌上古界,尊崇万世,到头来却拼不过天命……
“我琢磨了许久,总觉得还是该来一趟。”炙阳沉默半晌,突然开口:“我觉醒后白玦就出了事,你在这里一躲便是三年,有些话我还来不及告诉你。”
上古抬眼,眼中一贯的云淡风轻,只是在听到‘白玦’这两个字的时候,狠狠、钝钝的缩了一下。
“当年你于情字上一直没开窍,是以我虽瞧出了白玦的心思,却也没在意,总以为时间久了他便会放弃,却不想你殉世之时,他拼着上古界毁于一旦的后果也要救下你,那时候我便知,若是我不帮他,便是真的全不了我们数十万年的情谊。”
上古眼愣愣的,看着炙阳,唇角渐渐抿紧。
“上古,我想白玦他大抵是不希望你知道这一切的,要不这六万年也不至于费了如此多的周折,但即便我们谁都不说,在清穆身上,我想你总归是能瞧出些分明来的。”
“再说我们三人虽没有打破祖神定下来的天命,但白玦他做到了,算了,我言尽于此。”炙阳起身,行了两步又道:“阿启终归是你们的骨血,他需要你,你若想通了,便早些回朝圣殿,错过了白玦,莫要连他留给你的最后念想,也一并弃了。”
炙阳的身影消失在竹海中,上古怔怔回首,看着身后竹坊,眼中的淡漠顷刻瓦解,唯余彻骨的哀伤。
她何尝不懂,清穆,倾之,慕之。白玦六万年前桃渊林里一席话,便是清穆此身的由来,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回首时竟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明明她才是那个拥有混沌之力必须殉世的真神,可白玦却花了六万载扭转乾坤,硬生生改了天命,数年前的瞭望山上,她苏醒时尚不知真相,曾在这里声声质问,如今想来,那时他心底该是何等甘苦?
三载时光,千百个日夜,她侯在此处,原以为已将心炼作了金刚石,却不想炙阳漫不经心几句,便能让她筑起的高墙顷刻倒塌。
怎么能忘?桃渊林,清池宫,渊岭沼泽……三界及眼之处,皆是他的身影。世人皆说岁月轮转世事清,可偏生在她这里行不通,只是越发清晰罢了,那人执着十几万载,一步步侵入,岂是区区三年可相比拟?
她害死了白玦,又哪里有颜面去见阿启?
瞭望山脚,已及腰身的孩童眼巴巴望着自半山腰飞下的炙阳,迎了上来:“大伯,我娘亲她……”话到一半,眼先红了半圈。
炙阳摸了摸阿启的头:“先回去吧,你娘还没想通,等想通了会回上古界的。”
阿启点头,念念不舍的朝瞭望山看了一眼,耸拉着脑袋亦步亦趋的跟着炙阳朝山外走。
“大伯,父神他还会回来吗?”半响后,小小的声音自炙阳身后响起,炙阳脚步一顿,没有回应,良久后才转身道:“阿启,你父神顶天立地,想是希望你亦能如此,将来上古界的重担必压在你身上,你任重道远。如今他不在了,我和天启替父职照料于你,这百年天启对你不忍严苛,你神力虽纯,根基却不稳,再加之上古界诸神对你颇多照料,留在上古界并非好事。”
阿启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道:“大伯说的是。”
“仙界大泽山的东华上君再隔几百年便能晋位上神,他桃李满三界,德行厚重,适合为你启蒙之师,过几日我封你神力,将你模样幻化,你便入他洞府里做个记名弟子好好修炼,待仙法大成再回上古界由我和天启教导。”
阿启朗声回了声‘是’,眼底的伤感冲淡了不少:“大伯,是不是我从大泽山回来,便能见娘亲了?”
“阿启,你娘亲到如今还没有真正想明白,一切待她想通了再说吧。”
炙阳答非所问,摇了摇头,望向仙妖交界擎天柱的方向,携着阿启朝上古界门而去。
瞭望山的护山阵法大开,加上炙阳走了这么一遭,一些知世情的老神仙便知道失踪几年之久的上古神君怕是一个人埋在这地儿悲伤春秋去了,岁月渐过,斯人已逝,追忆不过徒增伤感,因着这个古理,各洞府喜庆的请帖如雪花般飘进了瞭望山峰。
望着堆满了半间竹坊的帖子,上古挑着的眉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半响后才哼一声‘满天的神仙都是些懒散货’,然后挥挥袖袍从中抽了一张关上门远游去了。
若是将那请帖翻开,自可看见几行龙飞凤舞、甚为嚣张的大字。
梧桐凤岛,新降火凤,同邀诸神,与吾共庆。
历来凤凰一族的火凤十万年诞生一只,且一脉相承,皇族血脉向来单薄,也难怪一只幼生凤凰降世,凤染会这般高兴张扬,邀三界共庆了。
也是该看看老朋友了,云泽那小老儿想必也念她得紧,上古这么想着,飘着的云不免更稳了几分。
她可不会承认,自炙阳来了瞭望山后,每每望着那几间竹坊,心窝子都跟被剜着一样,一刀刀软和热乎着进,血淋淋的出。
在九州滨海游晃几日,上古总算在十五这日傍晚踩着点到了梧桐岛。
梧桐岛门禁森严,凤凰一族又向来高傲,平日绝少有拜访的宾客,这次举岛同庆,加之云泽大长老回归,自是热闹得紧,隔得老远,上古便见数十只彩凤列阵相迎,岛的边缘摆满了数不清的辟水珠,陆地骤生,硬生生将岛屿向四周横扩了一倍,数以千计龙头大小的夜明珠悬于半空,梧桐岛明月争辉,瑰丽非凡,将东海深处印照得如白昼一般。
到底是自上古时便繁衍昌盛的凤凰一族,如此大的手笔,除了当年善敛财的月弥,即便是在上古界里,也难找出第二家来。
上古哼了哼,幻了个模样,跟着来访的宾客朝入岛处走去,梧桐岛的请帖寻常神仙做不了假,是以守岛的仙童也只是扫了扫,打了个哈欠便将上古放行了,碰巧后面的仙君是个火爆脾气,不留神便将仙童手中一叠请帖撞了个满怀,请帖落在地上,仙童忙不迭拾起,扫到请帖内迎请之人的名讳,顿时瞪大眼,鼓足了劲拨开众人朝走远的人群看去,嘴里哆嗦着“上…上…上……”一字落不下音。
他身旁的灰衣仙童见一众仙君等得不耐烦了,便戳他一下:“文松,到底是哪位上君来了,有何事等会再说,先顾着这边要紧!”
文松被灰衣仙童一撞,也回过了神,回转身模样有些可怜,巴巴道:“敦觅,不是上君,是上古真神来了!”
他将请帖打开,上面流光四溢的‘上古’两字着实打眼。
此话一出,周遭俱静,众人睁大眼循着仙童的目光,望着远处熙攘的人群,却再也难见那持贴之人的身影。
梧桐岛内茂林参天,凤皇寝宫位于岛内深处,因近年来凤皇久居天宫,这处寝殿平时极为安静,这次难得的盛宴,才迎回了主人。
寝殿之后百米便是临海处,百米之间有一山谷,景色秀丽,当年景涧亡故后,凤染重回梧桐岛,便在山谷内起了一座石屋用来居住,三日前她风尘仆仆自天宫赶回,便歇在了此处。
此时,她斜靠在石屋外的一棵古树旁,正闭目养神。
两个凤娥将一套暗红镶金长裙轻放在院中石桌上,见凤染老神在在,笑道:“陛下,大长老有言,请您好好拾掇拾掇,晚宴只有一个时辰了。”
自凤染皇者血脉觉醒后,云泽便自动降为凤族长老。
“知道了,老头子一把老骨头了也不嫌累得慌,你们一个两个的也不劝着点!”凤染懒洋洋摆手,见身后半响无语,轻咦了一声:“你们如今真是娇贵了,说都说不得……”
回转的身形顿住,凤染看着不远处石桌旁含笑而立的女子,眼一眯,带出几分薄怒来:“你倒还舍得出来,怎么不一辈子躲在瞭望山算了,我的天宫可经不起阿启洒着眼泪闹腾!”
话到后面,也带了几分哽咽,上古眨眨眼,有些欣慰:“凤染,你这天帝也做得越发有派头了,何必跟我置气,我这不是一听到你们凤族添了血脉,就巴巴的赶来了,呐,这是上古界原神池里化出的火凰玉,当年本来是为你准备的,如今借花献佛,算是我对小辈的一点薄礼。”
凤染哼了一声,终是在瞥见上古眼底的寂寥时微微一顿,摆手道:“算了,你能来就好了,还整这些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凤染也知道上古备下的定是上品,况且尚在壳中的火凤息脉微弱,日后降世,有火凰玉护体,倒也万全些,遂点点头接下了。
“你们凤族火凤一脉自来便是单传,这次有新凤降世,倒也稀奇,但我观它逆天而降,将来修神之途必定坎坷,你要多加照拂才是。”
凤染点头:“这个自然,我想着它还有百年出壳,待那时我将天帝之位传于金曜,便回梧桐岛安心照顾于它。”
说这话时,凤染素年来清冷淡漠的眸子带了几分暖意和柔软,让坐于一旁的上古怔了怔,不由得道:“凤染,你还记挂着景涧?”
说出口便已后悔,凤染一顿,见上古面上略带几分尴尬,绕起落在肩上的红发,嘴角带了苦涩调侃之意,拖着下巴杵在桌上瞧着上古:“上古,凡间百姓若生离死别,多求我们神仙庇佑,你说,我们若是遇到了这般事,又该去求谁?我觉着吧……我们两个大概流年不利,三界神君千千万,我们怎么就瞧上了那么两个混蛋,过几日我请普华神君下界走一遭,替我们寻个好姻缘,你说可否?”
凤染眼巴巴望着她,脑袋垂着一点一点的,插于发上的火红凤羽明晃晃的落入哭笑不得的上古眼底,她兀的一怔,半响后才幽幽道:“凤染,你这话可真,若想求份好姻缘,我明日便让普华来梧桐岛,上古界诸君,任你挑选,只要是你瞧上的,我便替你保个大媒,保准办得风风光光,三界难及,但若你放不下心底的那个……”
似是觉得上古此话着实挑衅,凤染眉毛一挑,怒道:“怎么不敢,这都什么年头了,我一个水葱葱的黄花闺女,还兴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上古似是没听到凤染的咆哮,只是轻飘飘道:“凤染,你当真如此想?”她看着因为凤染的话愈加泛红的凤羽,突然落下了眼,声色悠远:“你说错了,他们两个虽然都混蛋,但景涧比白玦好,至少……他从来都舍不下你。”
凤染眉眼一怔,拖在下巴上的手猛地握紧,扬声道:“上古,你说什么?当年在罗刹地你不是说景涧他……”
“我从未见过用兵解之法后还能留一息魂魄的仙君,想来当初景涧已踏入半神,或是……他执念太深,哪怕只是附魂于凤羽上,再难重见世间天日,也要留在你身边。”上古俯身,自凤染发间拿过那支别着的凤羽,略带叹然:“凤染,你当真幸运。”
凤染巴巴的瞧着上古,刚才的倨傲张扬消之不见,眼底带了几分忐忑脆弱,只一个劲的说着胡话:“上古你在说什么,景涧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你别骗我,我可不信,我才不信……”
“当年我以为他魂飞魄散才会如此说,却不想他竟寄了一缕魂魄在这支凤羽上。”上古看着泛出微微仙力的凤羽,笑道:“你知道混沌本源拥有造世之力,等孕养个几十年,我替他重塑躯体,将魂魄引进便好了,你且等段时间,我定会还你一个身体康泰,四肢健全的新嫁郎。”
凤染望着她,顿了顿才听明白上古话中之意,眼睛湿了又润,润了又湿,好半响才瞪着个大眼看着上古,沉默无言的催促她尽快履行承诺。
上古摸摸鼻子,受不得凤染的可怜样,虚空凝出一方玉盒,将银色的神力注入其中,然后将凤羽放在里面,银光一闪,凤羽便被裹了起来,丝丝生机自玉盒中逸出。
上古将玉盒封印,递给凤染,嘱咐道:“里面的神力可保他魂魄百年无虞,景涧毕竟是凤凰一族,混沌之力只能孕养,要聚齐魂魄还得靠他自己,你可将他置放于凤族梧桐古树下,于他必会大好。”
上古顿了顿,见凤染眉开眼笑的模样,忍不住泼了句凉水:“也不知刚才是谁说要请下普华牵段好姻缘,等景涧醒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凤染此时一心系着玉盒,哪管上古的挖苦,摆手准备随便拾掇她几句,却瞧见上古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漠悲恸,挠了挠头,小声问:“上古,那之后……你有没有去过渊岭沼泽,或许当初白玦也……”
上古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道:“晚宴的时辰快到了,你这个当家的迟到了可不成,我身无长物,刚才的火凰玉算是对小凤凰的薄礼,至于这个新嫁郎,算是我送你出嫁的礼物好了,还有不少仙府等着我大驾光临,我就不凑热闹了。”
上古摆手,起身朝外行去,片刻后却是缓缓停了脚步,晕染的满月在她身后升起,大地光辉无垠,却偏生寂寥清冷。
凤染抬首,见月下素衣古袍的女子停在古树旁,回转头,眉眼深沉,眸中明明含笑,却让人陡然忆起南海深处因不能哭泣而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鲛人一族。
只是,鲛人花了上万年时间才能抑制与生俱来哭泣流珠的本性,而面前的人却只过了三年光景,就好像在她眼中世界唯剩下灰白的色彩。
“凤染,百年之后,好好待他,千万……别辜负了这份情深。”
有些人或是注定一世都难得有这份幸运。
话音落定,上古消失在古树旁,满院静谧,满月清冷。
凤染良久未言,唯轻叹一声,此后经年,她都未再见过上古,匆匆一别,再见已物是人非。
空中一朵云漫无目的的飘着,摇摇晃晃出了东海,几个时辰后,颤颤巍巍落在了一处,上古睁开眼,闷不作声的自云上走下,身形单薄立于渊岭沼泽外,眼垂下。
沼泽内荒芜一片,草木皆焚,大地是惊心怵目的焦黑色,三年光景,当初混沌之劫烙下的毁灭痕迹还来不及消失干净,白玦当年花了大力气建起来的苍穹之境早已烟消云散——如同那个纵声飞入岩浆的赤红身影。
若是六万年前,有人能这么对她说一句,她必不舍得辜负了那份情深。
世间万物若留片缕魂魄,皆能以混沌本源塑体重生,可偏偏与天地同寿的四大真神不能,更何况,足足三年,九州八荒中,她连白玦的一丝气息也不曾感受到。
上古靠着一块岩石,失了力气,缓缓倒下,手捂在脸上,微不可见的颤抖。
无论告诉自己多少遍,她都知道其实骗不了自己,白玦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在她眼前,死在渊岭沼泽,死在混沌之劫里。
上古静坐在三年前毅然转身的地方,仿佛与天地化成了一体。
时间于她而言与静止无异,她只觉得月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一晃一月过去,上古一身素色古袍经风尘毫不留情的打磨,活生生堪比凡间灶上的抹布,头上肩上沾满枯叶,十足的惨不忍睹,别说仙气缭绕的仙君,她此时的模样,怕是就连凡间乞讨之人都不如。
直到一道唤声传入她耳里,粗狂沉厚却又小心翼翼。
上古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火燎燎的浑然大物,她怔了半晌,才瞧出是红日顶着原身站在她面前,铜铃大小的眼睛渗得人心底不实成,再加上上古此时着实不想见到和白玦有关的任何物种,遂搭了搭眼皮子,不耐烦道:“红日,何事?”
白玦亡后三火回了妖界做一方霸主,至于红日这几年去了哪里,她还真没闲心去知晓。
“神君,我给您送东西来了。”红日化成人身,一副憨憨厚厚的粗犷模样,从袖子里淘出个东西递到上古面前。
上古瞥了瞥,微怔:“镇魂塔?”碧绿的小塔内焰火焚烧,里面的东西瞧不真切,当年白玦在苍穹之巅毁了一座,想必这是他之后重新炼化的。
上古提起了点精神,杵了杵面前的镇魂塔:“这里面是什么?”
“主人三年前把镇魂塔交给我,赶我去了西海龙族老巢,让我将塔中人的原体孕养好了再交与您。”红日粗着嗓子哼哼道:“我想着里面好歹是个故人,当年在瞭望山上也算是结了几面善缘,再加上他还对神君您有抚养之义,我便在那深海里守了几年,你知道咱麒麟最不喜欢冷冰冰的水,这些日子可算是苦死我了。”
抚养之义?世间能担此言的不过区区两人,父神擎天早已化为虚无,第二个……
上古抬首,声音干涩暗哑:“这里面…是古君?”
红日点头,见上古一副悲怆的模样,粗神经的挠挠后脑勺:“神君,主人已经不在了,您…节哀。”
上古垂眼,接过镇魂塔,嘴角一撇,觉得红日说的话着实难听得紧。
当年苍穹之境上古君将混沌本源归还,灰飞烟灭时想必被已拥有混沌之力的白玦给保下了,怕她探出究竟来,才会让红日带去西海深处。
破开镇魂塔外的火焰,里面墨绿碧盒中小龙蜷着身子睡得正酣,源源不断的仙力自外界涌进,灌入它的身躯里。
以龙身孕养魂魄,古君觉醒时虽会忘记前尘往事,但却能免掉以妖修神的坎坷之途,日后前程想必是极好的。
端着镇魂塔,上古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闭眼半响后突然抬头,盯着红日,眼底有些凶狠的意味:“红日,你们够了没有,那个混账做的事能不能一次说完,这么软刀子磨着,还不如把我投到转世轮里清净。”
“等我十三万年,好,我受着,他白玦不过是真神之一,本君贵为上古界之主,受得起他这份情!”
“化身柏玄护我几万年,也行,反正他也不是头一次了!”
“一个人担着三界和混沌之劫毁灭,无什大错,这种混事我当年也不是没做过!”
话语落地,上古如爆发的火山,到最后几近嘶喊:“闷不作声救了古君也没什么,也是他这个真神应做的,红日,你说,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一次说出来,好歹我们认识十几万年,给个痛快!”
红日被逼得倒退几步,呐呐的看着处于爆发边缘的上古,实成道:“没有了。”
安安静静三个字,上古却陡然静默下来。
是啊,他已经不在了,在守护了她所有放在心底的人,为她做完所有事后,还能留下什么呢?
千年、万年之后,当她的记忆也开始慢慢褪色之时,白玦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怀里抱着和暖温润的镇魂塔,上古骨子里却沁出冰冷的寒意来,直到……一串墨黑的石链陡然出现在上古视线里。
“主人送走我时说……将来若有机会便将此物交于神君,给神君留个念想……”
话未完,石链就被上古抢了过去,蹲下的女神君灰尘扑扑,死死拽着石链,耸拉着脑袋着实有些可怜,红日暗想任务也完成了,实在没必要守在这看上古悲伤春秋的怂模样,遂道了声安准备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却冷不丁听到上古有些委屈暗哑的声音。
“红日,你跟随白玦十几万年,炙阳和他也情义深厚,怎么如今一个两个的连滴寒碜泪都不留,这算什么义气?”
听听,这话说的,十足的无理取闹,想着上古终究比自己年幼个万把岁,红日眼珠子转了转,决定不和她计较,只是慢悠悠转过身,长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有些悠远憋屈,不是红日平日里的调调,上古眼眨了眨,总算消停下来。
“神君,您这状态不稀奇,六万年前您以身殉世,上古界尘封,主人和天启真神大战,我被迫压在瞭望山下时差不多就是您这个模样。”红日指着上古比划了两下,见上古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一时来了精神,猛地拔高声音口水横飞:“可是后来您猜怎么着?”
上古愣愣摇头。
“哟呵,红日我一觉睡醒,您这个死了六万年的真神就披着后池的皮大喇喇的出现在瞭望山,旁边还有主人的分身陪着,当时我就想……”红日难为情的揉揉鼻子,憨笑道:“若是您这个连灰渣子都不剩的人也可以回来,那这世上就没什么事值得再挂心了,我们神族的寿命亘古悠长,只要信念不灭,总会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神君,您的奇迹是主人换来的,既然如此,为了他,您怎么就不去试一试呢?”
红日施施然说完最后一句,拍拍屁股腾云而去,只留下上古孤零零的蹲在岩石旁。
试试,怎么试?当年她只是魂魄散于三界,白玦如今才是真的连渣子都不剩!上古恨恨嘟囔一句,垂下了肩。
红日说得一点都没错,她不敢试,她怕就算试过了白玦也不会回来,到那时,就连等待也会变成奢望和折磨。
不知道如何抉择,上古靠在岩石上,抱着镇魂塔缩成一团,眼一点点沉寂湮没下去。
渊岭沼泽外冷风飒飒,四肢有冻僵的势头,上古想着她怎么也是个真神,如此落魄着实丢脸,不甘不愿的挪了挪胳膊,却不想手中握着的石链一不留神掉进了怀里的镇魂塔。
清脆声响,镇魂塔内火焰骤起,上古感觉到刚才还剩个囫囵尚能跳着的心脏顿时停了下来,甚至还能听到自己血液沸腾倒流的轰塌感,她哆嗦着嘴,手忙脚乱伸手朝镇魂塔里探去。
镇魂塔是混沌之力所铸,能融化世间任何神器,何况一方石链?
白玦已经不在了,难道连他的念想都留不下来?
从小蛟龙的碧盒旁摸到石链,上古舒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忐忐忑忑拿出手,正准备看看这九死一生的石链是否健全时,目光却凝在了当下。
石链上墨色的外衣已渐渐褪色,露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字来。
‘上古……’
短短两个字,熟悉的字迹,却仿佛带着千般纠缠的余韵和未了的无奈。
上古揉揉眼,不知想到什么,急忙将自己手腕处的石链摘下来,银色的炙火自掌心燃起,将石链包裹其中,墨黑的外色逐渐脱落。
上古屏住呼吸,眼一点点睁大,到最后,瞳孔深处竟现出了血红的色泽来。
一字一句,上古嘴唇动了动,音落耳中,心底茫然一片。
‘我是……白玦。’
全身上下一寸寸止不住颤抖,眼泪无声无息自瞳中悄然滑下,落在掌心处交缠的一对石链上,灼热刺痛。
上古抬首,透过朦雾的眼望向渊岭沼泽深处白玦烟消云散的地方,突然间,毫无预兆的号啕大哭,四肢百骸里是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和茫然无措。
上古,我是白玦。
你最后留给我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六万年前的清池宫,你对着懵懂的后池,最想说的,最想教的,是不是终究只是这一句?
我是上古,你是白玦。
不是柏玄,不是清穆,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人,只是那个在桃渊林默默守望十三万载、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白玦。
我以为你足够决绝心狠,到最后才发现……
这六万年,连一个可以告诉我你是谁的机会,我都不曾给过。
我负你何止十三万载,欠你又何止三世?
这一辈子,我对得起漫天诸神,对得起九州八荒万物生灵,对得起撒手而去的父神擎天,惟独只单单一个你,即便我记上千载万载,都还不清。
白玦,我该如何做?
我从未如此时一般笃定——六万年前,我就该在祭台上死去。
荒芜的风景在视线里渐渐模糊,上古垂眼,收好镇魂塔,将手中石链一左一右系于腕上,突然起身驾云朝上古界门而去。
白玦,若你不信天命,我便陪你赌最后一次,可好?
半日后,上古界,乾坤台。
消瘦的身影着一身破烂布衣跪在乾坤台中央。
那人面容苍白,瞳中神色却极为坚定,她定定的凝视着乾坤台边缘方尺大小的元神池,唇角抿成坚韧的弧度。
苍穹下,笔直的身躯定格在浩瀚广裘的上古界中,凛冽刚强,似和天地化为亘古。
“炙阳,你说……会有希望吗?”摘星阁上,天启望了一眼乾坤台,回头道。
“不知道,但元神池是最后的机会,上古能这么快想通,也是件好事。”
天启点头,元神池是上古界真神诞生的源泉之处,百万年来也不过才出了四个,他司职真火,炙阳司职大地,白玦司职四海,上古司职万灵。
各为其责,又互相制衡。
按天地规则,凡遇真神陨落,由混沌之神敬告苍天开启元神池后,再推一千年便会有新的真神诞生以替代陨落之神的职责。
“可重新诞生的四海司执者极难是白玦,你应该知晓,擎天柱上属于他的封号已经完全消失,如果连这次机会也失去,新的真神诞生后,白玦再不会有重临世间的可能。”
若不是如此,上古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回上古界开启元神池。
“那也总好过如今,她一个人后悔自责皆是无用,不如赌一赌。”
“赌?”天启一愣:“赌什么?”
“凡间百姓若遇坎坷离合会求神拜佛,若是我们神呢?”炙阳平日里庄严的眉角带了丝古怪,望向乾坤台神色悠悠。
“你是说……”天启挑眉:“以上古一心敬崇那位的性子,她会如此做?”
所以才说她想通了啊,炙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件事还真是只有上古能做,换了其他人,恐怕此时早已被天地雷罚给劈没了。
能打破三界律条又不受诸天之罚的,世间毕竟只有早已化为虚无的那位。
这次说好听了是上古希上天感念白玦之功,说难听了……便是一个女儿死乞白赖的逼父亲把女婿给还回来。
祖神擎天在世间若有挂念或亏欠,必只有上古一人。
只是,千年后在元神池中诞生的是否是白玦,谁都不会知晓。
“若是祖神不答应,上古恐怕会一直跪下去,其实他们二人都是一般的性子。”天启叹了口气,终是释怀一笑,对炙阳道:“听说小阿启在大泽山惹了不少麻烦,我下界一趟,上古界就交给你了。”
炙阳知他想避开,点头算是接下了这桩苦差事,只是在天启驾云的时候对着空中遥遥道:“若是想开了便早些回来,别错过了一千年后新神诞生之日。”
绛紫的身影摆摆手算是应答,到底也没有再转过身看乾坤台一眼。
真神白玦陨落的第四个年头,消失已久的上古神君重归上古界,以混沌之神的身份开启元神池。
乾坤台上风霜雨雪,春秋数年,跪拜的身影尘土浮身,毫发未动,似早已坐化一般。
十年后,元神池灵脉觉醒,预示着新一任司职四海的真神会在九百九十年后降世,三界闻讯同庆。也是同一日,乾坤台神光照拂,在台上跪求数年之久的真神上古被一道自苍穹而降的神力推出了乾坤台。
又是数年,一日,天启回了上古界,见到在摘星阁卧躺看浮云的女子,吊儿郎当问:“听说你在乾坤台上伤了腿,留了隐疾,怎么不唤人治治?”
“等白玦回了再说。”上古抬了抬眼皮子,是这么回的。
“你应当知晓,让白玦回来已是难事,他前生记忆或许也会遗忘。”天启问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忐忑别扭,总觉着自己小心眼,像是在撺掇着上古放弃等待一般。
很多年后,他都记得榻上的女子蹙起好看的眉,瞅着他淡淡道:“没关系,我记得。”
天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真正放弃上古是在那一瞬间,所以当上古挑眉问他‘何时玩腻了回来执掌界面’时,他只是笑了笑,然后道:“现在”。
此后百年,路过朝圣殿外的神君瞧见最多的,便是摘星阁中休养的上古神君遥望阁外那一方桃林的模样。
消息传来的那日是个艳阳天,彼时上古正抱着一卷书在桃林里休憩,传谕的小神话还未完,她便丢了书,转身便朝桃林外跑去。
因跑得太急,甚至连将桌上茶水扫到小神身上连带踩了他一脚这等颇失颜面的事也顾不得。
乾坤台上有异动,新的真神要降世了……那小神是这么说的。但还只过了一百多年,新神怎么会莫名其妙降世?难道元神池出了问题,还是父神终究没有全了她的心愿。
越想越急,全身上下都打着哆嗦,上古就这么跌跌撞撞的飘着云囫囵到了乾坤台外。
下云的时候腿软脚软,还是天启扶住了她,这时已聚了不少神君,炙阳和御琴都在,上古头一次感谢自己位份着实高,免了和一众请安的神君打招呼的虚礼,只是随意摆摆手就着天启的胳膊挪到了乾坤台外,睁大眼,见乾坤台上象征真神降世的碑文泛着淡淡金光,才悄悄舒了口气。
但她仍是盯着雾气弥漫的元神池不敢大意,毕竟以往真神降世莫不是神兽齐临祥瑞之兆现于世间,这次也太安静了。
一口气还没松完,迷雾中模糊的人影缓缓清晰,恐怕最多一刻便能瞧见模样,上古却不知为何突然失了勇气,对着天启说了一声‘等会传个纸鹤告知我结果’便一溜烟驾着云落荒而逃,留下一众上神目瞪口呆。
上古回了桃渊林,藏在古树后捧着白玦留下来的石链直发愣。
良久后,她回过神,想起自己刚才的窝囊样子,扯了扯嘴角,有些苦涩。
天启问的时候说的比谁都冷静,临到了头才知道自己也是个纸糊的。
脚踩枯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步步朝这边而来。
上古怔了怔,起身,回首。
那人缓缓走近,耀眼的阳光在他身后隔着烟霞一般的桃花掷下浅浅的虚影。
青袍黑发,面容依旧。
恰如六万年她在月弥府里遥望过的模样。
上古眨眨眼,望着他淡漠的眉眼,不敢出声。
他也许根本就不记得她是谁。
藏在挽袖里的手轻轻握紧,她看着那人,终是有了勇气,眉一点点扬起,落下的声音却带了几分颤抖。
“柏玄?”她问,那人神色如常,瞧她的眼神恍若路人。
“清穆?”又问,依旧如此。
桃林深处一片静默,只听得到溪水潺流而过的声音和上古隐忍忐忑的吸气声。
上古垂眼,来不及无措,叹息声已响起。
她兀然抬首,那人瞧着她,没什劳子温柔,只是微挑的眉角一如往昔。
“上古,我是白玦。”
青年眉峰如墨,瞧她的眼神无奈又执着,如是道。
万千烟霞,她的世界陡然只剩他立着的身影。
那个时候,上古突然觉得,十几万年光景,她等着的不过这么一句而已。
如此,纵使日后百万载岁月沉浮,都不及此时片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