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缓行,玄色的人影走进桃林,树下端坐的白玦抬首,定定的望着她。
还是一如六万年前啊……
满界桃花,亿万神祗,都不及她走来时,眉间一抹风华。
白玦将手上书简收好,倒了一杯温茶,垂下眼:“坐。”
上古拂袖,端坐在他对面,瞳色沉黑,似蕴着几万年浮云纠葛的沧桑。
她端起茶,轻抿一口,微怔。
茶香清甜,入口微甘,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是上古喜欢,不是后池。
“你记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下界的小仙都喜欢送些极甘的茶种入朝圣殿,总是叫我不知该如何推却。”
她素来看重面子,自是不想让小仙知道她这个执掌上古界的真神有些个小姑娘的爱好,但白玦却从来没弄错过,无论是她喜欢的服饰,茶味,还是吃食。
白玦笑了笑,神色依旧淡然,道:“我见擎天柱上你的名字已经恢复,想必已经取了古帝剑,有了后池的记忆。”
上古握着茶杯的手轻顿,微微蹙眉,抬首道:“白玦,你当年何必做到如此?”
白玦垂眼,不答,顾自沉默。
“古君、柏玄都是我这一世至亲之人,虽然……”她停住声,话语渐渐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过若我觉醒,该如何自处?杀了你为他们报仇,还是既往不咎,当做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看着白玦垂下的眉间,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我都做不到,为什么还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
两人静静对峙,一人低头不语,一人眼带愤慨。
桃花自树上吹散,跌落在地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白玦将手边的茶杯绕了两个圈,静静抬首,划过上古的眼,道:“上古,后池爱清穆,那你呢?”
这一次轮到上古径自无言,她蹙眉看向白玦,神色微有不耐。
“你我相识千万载,应当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清穆的记忆,不代表我同样爱后池,你不也是一样?”白玦淡声道。
隔着缭绕的雾气,上古掩在袍中的手猛的一紧。
这便是原因?他不爱后池,怕惹上麻烦,所以才会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混账,白玦说不爱,难道她上古还会舔着脸一厢情愿不成!
“你说得不错,我虽有后池的记忆,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你情我爱,看着都让人碍眼,若是我当初便有自己的记忆,绝对不会爱上清穆。”
上古冷声道,眉眼淡漠,将心底莫名的涩然压下。
有些事发生了,终究不能一笑而过,因为在乎过,所以才难以面对。
白玦神色一僵,定定看了上古半响,才端起茶杯,低声道:“是吗?原来是俗不可耐啊……”
声音低沉,竟有一抹难言的寂寥,上古抬眼看去,却只见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转过了眼。
到如今,竟还会妄想他有一丝歉疚,上古,你真是可笑。
“那你恨我吗?上古,我逼死了古君,毁了柏玄的尸身,弃了后池的婚事,你恨我吗?”
“恨,当然恨。”上古道:“但我不止是后池,后池恨你,我不能,后池恨不得你去死,我也不能。”
千万载友谊,白玦,我怎么去恨你?即便你做到这一步,我又能对你如何?
“当初的事,你要一笔勾销不成?”
“不,我会重开上古界,整个下界交给你,仙妖两族之争我不会再过问。”
“为什么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助森鸿灭了仙族?”
“无论当初你做了什么,你都是真神白玦,你会对后池无情,可不会拿三界安危开玩笑。”
“说得真好,上古,你这些大道理几万年了,还是没丢下,我呢,你要如何处置与我?”
“留在苍穹之境,永世不能踏足上古界一步。”上古抬首,缓缓开口。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处罚,刚才她无法说完的那句话……古君和柏玄是后池这一世至亲之人,可白玦却是她上古永生永世最重要的人。
她无法抉择,也分不清孰轻孰重,到最后,只能都失去。
白玦笑了起来,眼底划过莫名的意味,垂眼:“上古,我害死了古君和柏玄,只是将我放逐在下界,是不是太轻了?”
他嘴角微嘲,上古不知怎的,竟感觉此时的白玦格外凉薄。
她眼底盛起薄怒,压下心底的冷意,转过眼,却见天启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不远处的桃林中。
上古轻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
“我又没有躲躲藏藏,你自己没发现,怎么赖在了我身上。”天启眉一扬,朝两人走来,大喇喇的坐在白玦和上古中间,端起桌上备好的茶,嘴角一勾:“看来你是知道我要来,选的又是上古喜欢的俗味。”说完偏向上古,斜眼看她:“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也不改改?”
白玦低头抿茶,面上云淡风轻。上古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懒得理他。
桃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界倾覆,恩怨纠葛,他们三人只管端杯饮茶,淡看流水,六万载时光,仿似从未逝去。
千万年前便是如此相处,到如今,还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间难得之事。
只不过,谁都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若炙阳在这里,便也无憾了。”上古唇角微勾,茶杯碰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终于打破了这难得的氛围。
“白玦,炙阳在哪里?”
“上古,还是我来说吧,有些事,我确实瞒了你。”天启打断上古的质问,看向上古,眼底是莫名的坚持。
白玦微怔,眉头皱起。
“你说。”上古转头,看向他。
“你没有那三百年的记忆,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苏醒时我曾经告诉你混沌之劫是天地劫难,其实不对,混沌之劫是我引下的。”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上古眼底划过浅浅的惊讶,白玦亦转首朝上古看去。
上古丢失了那三百年的记忆吗?
“当初我以九州大地为炉,燃三界血脉,却不慎引下了混沌之劫,你才会以身殉世。”天启看着上古,一字一句,沉声道。
“你派月弥他们下界劝我,他们却惨死在我布下的灭世大阵中,是我害死了他们。”
上古面色没有一丝表情,天启却突然松了口气,他瞒了那么久,甚至因此纵容芜浣的所作所为,到现在,都没有必要了。
“你为何要燃尽三界血脉?”上古盯着天启,问道。
“为了超越祖神,成为旷古烁今的存在。”
“我不信。”上古轻飘飘的丢下一句,回转头,懒得再看天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两人同时朝上古看去,白玦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天启却怔住,哑声道:“上古,我说我六万年前灭世,害死了月弥,也累得你殉世,这都是事实。”
“我再说一遍,我不信。”上古兀然转头,目光灼灼:“你若在下界布下灭世大阵,我只会相信你另有苦衷,若月弥真的死于大阵中,也不可能是你所为,我若殉世,一定是因为……那是救你的最后办法。天启,我们认识多久了,就算三界明日就毁灭,我也不会相信是你甘愿所为!”
上古扯过天启胸前的领子,硬声道:“因为你是天启,所以那些该死的请罪理由都给我丢到九天外头去,我答应你绝不问你当初灭世的原因。”
“上古……”这样怒发冲冠的上古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了,可是,天启却没有错过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他灭世,而是怨他不能告诉她灭世的理由,无法相信于她。
也不是怪她害死了月弥,而是她已经失去了月弥。
六万年了,他从不认为当初的选择有错,即便回到过去,他依然会如此抉择。
只是,他却无法否认,他所做的一切,给上古带来了永世无法释怀的伤害。
天启垂下头,眼底唯剩无奈。
上古朝白玦看去,道:“有些事,一次解决了也好,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白玦笑了笑:“我也是觉得如此甚好,炙阳在上古界,你回去了,自然能看到他,上古,以后……”他顿了顿:“算了,古君和柏玄之事,是我的错。”
“不必,他们已经不在了,就算你道歉,也换不回两条人命。回上古界之前,我不会再来苍穹之境了。”
上古起身,行了两步,却微微怔住,垂眼看着被拉住的手腕,回转头。
白玦站在她身后,一眼一眼,仿似空洞无物,却又温柔至极。
“上古,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白玦,你真是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可以冷酷到毁灭我,也能温柔得让我错以为你还爱着我。
手腕处温热的触感传到心底,上古突然靠近白玦,将他拥住。
天启怔在一旁,转过了眼。
白玦浑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却又在最后一息时,停了下来。
“清穆,我不再爱你了。”上古望着漫天桃林,声音点点苍凉。
这是后池一百年前就应该说的话,就算太迟,她终究要说。
渊岭沼泽里拼死让她先逃的清穆,青龙台上以身为聘的清穆,擎天柱下等她归来的清穆……拾起了记忆,却不能再拾起感情。
她终究早已失去了那个温柔坚韧的青年,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在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看着远方,似是释怀,又似是叹息。
“我知道。”
手腕处的温暖尽管能沁入心底,却不能抹平当初一剑一剑划下的伤痕。
古君和柏玄尽管已经死去,但她终究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阿启已经长大,可他们却欠了他百年时光。
银色的神力在指尖汇集,古帝剑在白玦身后凝聚成形。
上古心底冷到了极致,无法抑制的疼痛。
白玦微微勾起嘴角,闭上了眼。
天启面色大变,来不及靠近,古帝剑已从白玦胸前穿过。
鲜血染尽了他素白的衣袍,白玦面容苍白,垂下眼,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有些人,相处了千万载,早已命脉相连,可终究也有成陌路的一日。
“白玦,一百年前那一剑是后池所刺,这一次,你记清楚,是上古,不是后池,也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人,是我上古。”
“柏玄、古君之死,我们一笔勾销。”
“渊岭沼泽之义,青龙台上之情,从此不再。”
“上古时教导之恩,朝圣殿陪伴之谊,永不回首。”
“白玦,我上古以祖神的名义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爱你,沦为陌路,永无再见之期。”
上古的话一字一句传入耳里,白玦却突然觉得,古帝剑刺骨而过的寒冷,竟不及上古话语的半分。
上古,好像我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程度,也低估了你对我的恨。
不过,这样也好,真的很好。
他看着古帝剑从他胸前一寸一寸抽出,看着上古消失在桃林,看着天启匆忙的追了出去。
看着整个世界又只剩他一人,和百年前的苍穹殿一般无二。
鲜血沿着挽袖划过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似盛开的桃花。
白玦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轰然跪倒在地,面容失尽了血色。
漫天云霞,世界嫣红。
唯有他一头黑发,转眼间唯剩雪白。
这世间真有朝生夕死吗?上古,我只怕你还不够恨我。
你能恨我,是我六万年来最大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