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些缘分说来巧妙,就算是上古也辨不清其中因果,但不得不说,当她沉睡万年,在华净池旁看到这只张扬霸道的火凤凰时,心底绝对是欢喜的。
她等待了十万年的神兽,如今已然长大,英姿飒爽,俊俏大气,是她心底期待的那个模样。
可凤染却偏偏对她装作一副唯唯诺诺、高高供着的态度,她是真神,不是泥塑的菩萨,对着这样的凤染着实有些无奈。
此时,她看着对面那双往日有些呆板的狭长凤眸在她的古礼下慢慢眯起,勾勒出危险的弧度,上古嘴角的笑容愈加焕然起来。
这才对嘛,上古倨傲霸道的火凤凰,就该是这般的模样!
一身青袍的女神君似模似样微弯腰,指尖摩挲着她的红发,唇角似笑非笑,甚是渗人,以至于让凤染背后沁出了些许凉意来。
凤染突然觉得,她以前怎么就相信了这个自远古时就亘古长存的神君是真的端庄淡仪,温雅清高呢?既然天启可以狡诈如狐,白玦可以决绝淡漠,那面前的上古自然也有着常人不知的一面。
譬如……此时将她看做砧上鱼肉、瓮中鳖鲤的鬼祟眼神。
凤染微微后仰,将发尾自上古手中抽出,声音微微上扬了一个调,莫名的有些危险:“神君,这话可有些不好笑,远古凤凰偌大一个族,怎会只有云泽老族长一人知道火凤凰乃皇者之体?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凤凰一族岂不是永无皇者!”
上古退后了几步,重新坐在软榻上,手撑着下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凤凰一族虽是神兽,但和你们为敌的远古妖兽也不少,在你正式成我座骑之前,我不太方面介入种族之争,上一任火凤凰涅槃后,凤凰一族一直过得有些低调。你尚在蛋壳时自保之力不足,云泽自然要对你的存在秘而不宣,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你们族人就陨落了……”
可依云泽的脾性,分明不会做出这样安排。上古蹙了蹙眉,将此事按下,继续道:“更何况凤凰一族的皇者对族人有着天生的威慑之力,就算云泽没留下话,他们也会感觉得到你的皇者血脉。”
凤染狐疑的看了看自己,撇了撇嘴:“我倒是没看出来我有这么大的来头,况且若真如你所说,天后对着我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可没看她对我手下留情过?”
想起天启提过凤染和芜浣长子有仇,上古倒不好在此事上添一把火,遂在凤染身上晃了两眼,打了个哈欠,道:“就凭你如今这点神力,自然不足以对芜浣造成震慑,等你晋为上神,血脉苏醒,凤凰一族的人自然会感觉到,你如今可想回族,若是想回去,我可以帮你正了名分?”
听见此话,凤染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有释怀,也有不屑:“我自小在渊岭沼泽长大,以妖兽为父,习惯了自在,可不耐烦做什么凤凰王者,还是免了吧。更何况,就算有皇者血脉,我实力不如天后,回去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恩。”上古竟然也不反对,理所当然道:“我一向觉得头把交椅就是个劳碌命,你不愿也好,还是留在清池宫,当我的座骑更有前途,想当年……”
凤染打了个激灵,这才明白上古兜兜转转、不厌其烦的解释了半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遂黑了脸,眼角一斜,袖摆一甩,连礼都不行直接走了出去。
上古看着比刚才放肆大胆了不少的凤染,笑了起来,眼底也多了一抹暖意。
她摸了摸下巴,这才想起忘记告诉凤染,火凤凰天赋异禀,一生有三次涅槃机会,第一次降生,第二次晋位,第三次圆寂,凤染若是想晋位,只需要涅槃一次就可以,不需要再修炼千万载。
算了,还是一步一步修炼来得好,她敲了个响指,一回头,见阿启抱着个软枕躲在屏风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出来吧,屁股都翘出来了。”
屏风后的小身影不甘不愿的挪了挪,晃出个脑袋,两只眼睛眨了眨,道:“姑姑,你真坏,居然欺负凤染。”
上古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阿启的指责置若罔闻,反而挑眉对着小家伙教育道:“阿启,凤染是长辈,你怎么能对她直呼其名?”
阿启耸了耸肩,两只小爪子整个趴在了屏风上,道:“紫毛大叔说我对着真神以下的……”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无论仙、妖、魔都只叫名字就行,叫重了,他们受不起。”
阿启的娘亲虽然是个货真价实、凡胎凡骨的普通人,但白玦却位居真神,资格算得上顶老。
上古一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朝阿启招了招手:“他说的倒也没错,真算起辈分来,只有几个上古的老上神比你高那么一点点,算了,以后你就以名字称呼那些仙君吧。”
阿启眼一眯,小跑几步,跳到上古膝上,转了转圆咕噜的眼睛,悄声道:“姑姑,你是不是要出去玩了?”
上古看了他一眼,抱着他坐端正,神情漫不经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带我去吧,带我去吧,阿启保证不添乱。”
阿启拉着上古的衣摆使劲摇,头晃得跟拨浪鼓般,上古看得眼睛疼,佯装怒道:“阿启,小孩子要听话,不要跟小泼猴一样。”
她这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点,带了些不自觉的威严出来,阿启果真被镇住,停止了摇晃,小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后仰了仰,上古还以为他怕了,满意自己果真威慑力一如往昔,得意洋洋朝他看去,却见小家伙眼眶微红,手背在身后,坐得端端正正,扁着嘴道:“阿启活了一百岁,还没有出过清池宫,阿启没娘亲疼,最可怜了……”
悲悲戚戚的样子,让上古陡然想起初见面时他蹲在地上唱‘小白菜’的场景来,不由得心里头有些发虚,阿启生成了这般模样,确实很难在三界中走动……只是他老子犯的错,凭什么他来受?
说起来上古也是个蛮横的主,当即便对面前抽抽噎噎的小娃娃保证道:“阿启不可怜,明日姑姑去大泽山,带你一同去。”
阿启一听这话,立马眉开眼笑,眼角的泪毫不费劲的憋了回去,抱着上古啃了两口,从软榻上爬下来往外跑:“姑姑,我去跟碧波说,你可不许耍赖啊!”
话音还在回响,人却跑了个没影,这个小家伙……上古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古书翻看起来。
东华上君的寿宴,在仙界来说还是比较稀罕的,尤其是听说天后和景昭公主会一同驾临后,这场宴席就更加让人趋之若鹜了。这一日才拂晓,驾着祥云的仙君便络绎不绝的奔赴大泽山,生怕落在了人后,少了些热闹看。
大泽山下有一座数千阶的石梯,石梯由玉石栏杆堆砌,水晶玛瑙引路,地面铺着一层淡淡的金粉,颇为华丽壮观。
虽然没有仙人去耐烦爬这座石梯,但从天上飞过时却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当一些老仙君听着小徒弟嘟囔着‘天后驾临果真不一般,东华上君竟把石梯打扮得跟凡间皇宫有得一拼’时,他们总会摇摇头,叹一句‘老上君不过是在履行一个约定而已’,小徒弟们再追问,他们便不肯多说一句了。
笑话,天启真神前几日降下的御旨还在耳边回响,他们可没有嫌自己活得长久了的道理。
宾客满至,仙邸前的闲竹代师接待仙友,忙了个够呛。更何况记挂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天后一行,就有点晃神起来。
时近响午,数声嘹亮凤鸣在半空中回响,聚在仙邸外的一众仙君抬眼朝天际望去,一阵叹服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十只彩凤,驾着黄金凤銮,浩浩荡荡而来,威严尊荣,一派天家气象。
天后和景昭公主站于其上,灼华之姿,气质天成。
凤銮落于仙邸外的广场上,一众仙君早已躬身行礼候驾,东华上君许是听到了动静,也出现在了仙邸外,对着天后的方向微微弯腰,笑道:“小老头虚长年岁,得天后驾临,实乃蓬荜生辉。”
东华上君资格老,仙力高,兼又桃李满天下,在如今仙妖大战的关键时刻来说绝对是个宝,他对天后这礼也算不得轻,天后受用,走上前几步,虚抬道:“老上君勿需多礼,本是我和景昭叨扰了才是。”
景昭遂上前,行了半礼,笑道:“祝老上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东华上君却有些晃神,忽而想起两百年前景涧二皇子代天帝拜寿时也曾说过此话,如今忆起往事不免有些唏嘘,朝景昭的方向虚行了一礼,道:“承公主吉言。”又朝天后道:“陛下言重了,小徒布了些仙果泉水,您不如和公主进去慢用,稍作休息。”
“大泽山灵脉孕养的醉玉露,本后一直记在心里,老上君可不要怪我夺你心头所爱才好!”天后笑道,竟似笑非笑的开起了玩笑。
一旁候着的仙君脸上多有异色,天后虽说不甚严厉,可与天帝执掌仙界几万年,历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今日怎么这般放得开。
众人看了看天后身边端庄得体的景昭公主,方才有些明了,想来是怕一些仙君对景昭公主有抵触心理,所以天后才这般放得下架子吧。
东华上君嘴里一边念叨着‘不敢,不敢’,一边把天后和景昭迎进了仙邸,他退后了几步,小声的吩咐二徒弟去山下空冢附近的泉眼里取些醉玉露后,便苦着脸伴着贵客去大堂寒暄了。
他一把老骨头了,着实不想朝理这些个琐碎事,但耐不住天后的尊贵身份,也只得委屈自己了,心里头却忍不住把要举办寿诞的一众徒儿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泽山上喧嚣热闹,抱着阿启、身后还跟着只胖鸟的上古直接循着古帝剑的气息寻到了山脚,正好看到空中浩浩荡荡十来只凤凰飞过,遮天蔽日,霎时让她生出了蝗虫过境的感觉来。
“哇…姑姑,你看…好多只鸟,颜色还怪好看的!”阿启指着天空,充满童真的咋呼着,声音里满是艳羡。
上古颇有些丢脸的感觉,几只凤凰而已,连给朝圣殿看门的资格都没有,这小家伙却稀罕成这样,哎,这孩子怪可怜的。
“阿启,那是凤凰,百鸟之皇,不是寻常的鸟!”碧波鄙视的看了阿启一眼,转了个圈哼道。
“那不还是鸟呗!”阿启摆了摆手,兀自朝空中望着,嘴角咂了咂,似是回味无穷,嘟囔道:“也不知道烤着好不好吃?”边说着边朝碧波打量了两眼。
碧波心生寒意,忙飞到上古身后,用翅膀把自己裹住,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阿启,别吓碧波了。”上古敲敲阿启的脑袋,把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道:“山里面有古帝剑的气息,我们进去看看。”
阿启乖巧的点点头,跟着上古迈着八字步亦步亦趋的朝山里走。
片刻后,上古停在了空冢前,似是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却又想不起何时来过,不由有些愣神。
碧波见上古不走了,拍拍翅膀道:“神君,这里什么都没有,停在这里干什么?”
上古笑了笑,没出声,古帝剑乃混沌之力化成,当初落下三界后化为万柄断剑存留在此,有混沌之力孕养,故才生成了大泽山这片仙泽福地,只是混沌之力生于万象,并非所有人都能瞧见其化身,碧波虽是神兽,可瞧不出此处蹊跷,倒也是情理之中。
“碧波,那里混混沌沌的好大一团仙气,你怎么说什么都没有?”
阿启鄙夷的看了碧波一眼,抱了刚才的一箭之仇,觉得甚是爽快,咧嘴一笑,尖尖的小虎牙便晃了出来。
上古紧了紧阿启的手,眼底有些惊讶,低头道:“阿启,你能看见空冢里面的仙气?”
“对啊,姑姑瞧不见吗?”阿启挠了挠头,问道。
“姑姑能瞧见。”看来白玦的血脉也不是没用,上古嘀咕了一句,道:“算了,白来一场,我们走吧,这里的神力不能取。”
“为什么?”碧波摇摇晃晃飞来,奇道:“神君不就是为了神力来的?”
“古帝剑在这里休养生息六万年,借山脉灵气断剑重铸,孕育的混沌之力早就和此处合二为一,若是取了这团神力,大泽山的灵脉不出百年便会枯竭,恐怕再难造福一方了,既然它选择了留在此处报恩,我又岂能毁了它的恩义。此山灵脉极具灵性,说不准有一日它还能修成正果,化为仙身。”
空冢中的仙气似是听懂了上古的话,幻化成一个虚无的幻影,隔空朝她行了个礼,然后又化为混沌一片。
阿启和碧波似懂非懂的点头,见上古转身,碧波急忙扑腾着翅膀叫唤:“神君,反正也来了,先别急着走嘛!凤染常说大泽山下的醉玉露是仙界难得的上品佳酿,我听见那边有泉水的声音,咱们去看看吧!”
阿启一听,脚一停,立马露出向往的神情,拉着上古的挽袖钉在地上不肯动了。
“姑姑,去吧,咱们装一点回去给凤染和紫毛大叔喝。”
上古被四只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无奈的叹了口气,拖着两个小油瓶朝泉水叮咚响的地方走去。
泉眼果然离得不远,醉人的清香缓缓飘来,阿启欢叫一声,朝碧波划了下手,两个小家伙就一头扑到了泉眼边喝了起来。
“这东西喝多了要醉的,少喝点。”上古慢腾腾的跟在后面,不急不慢的随便喊道,这些天生妙品有筑基的奇效,让他们喝个饱,也算是这趟没白来了。
泉眼下有个一掌来宽、一米见深的小池,泉水一滴一滴落下,积累得甚是缓慢,两个小家伙喝了个饱,碧波本就甚圆的肚子更是鼓成了球状,干脆瘫在地上哼哼起来,阿启则从腰上结下个小葫芦,放进小池里装起来,只是这葫芦看着虽小,里头却是八宝乾坤,这一装,小池就有些见底了,估计要一年半载才能累积成刚才这般模样。
“给后山的老槐树仙也带点,还有红绸、悦晶……”
上古见阿启眯着小眼,嘴里一个个念叨着清池宫仙娥的名字,心里一软,也就对他这种强盗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算了,改日让凤染送些清池宫筑基的林丹果来……算是给那老仙君压惊了……
“呔,兀那小贼,竟敢上我大泽山偷盗仙泉,还不快快放下!”
看着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已经见底的仙泉,修了上万年仙的闲竹仙君终于脱了那一身老好人的外皮,悲愤的在半空中嚎叫起来。
上古正想着,突然听到半空中一道晴空怒喝,脸便苦了下来。
哎,睡了几万年,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出来吧,还被当贼给抓了个现行,她这个真神,里子面子全没了,阿启真是她命里的魔星啊!
阿启,若是本神君早醒个一百年,绝对会在月老那里走一遭,给白玦那个倒霉遭的重新换根线……
虽然心里恨不得把那个死捏着葫芦还不肯放手的臭小子踹他个十脚八脚,但秉着自家小孩还是该护着的小气吧啦心里,再加上示弱就等于坐实了小贼的名声,上古活了如此悠久的岁月,怎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听到身后愤然的脚步声,她眉一挑,眼微微眯起,慢悠悠的转过身,看向来人。
深墨绿的长袍对襟立领,腰间系着纯黑的腰带,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纷繁的古文,挽袖上火凤飞舞,如临九天,修长的身姿,龙纹步履在古袍下若隐若现。
就算是闲竹随了东华上君的性子,是个不喜欢在三界走动的主,可几乎是在看到这身装扮的立时间,他愤怒的神情便僵在了脸上,怒喝声更是戛然而止。
上古梵文袭身,手驭火凤,脚踏帝龙……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仙君,就算是刚刚驾临仙邸的天后也未必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敢穿着这一身出现,偏偏来人却忒坦荡,神力看不出深浅,站在那里浑然华贵,气质天成。
闲竹心底生了纳闷,一寸一寸的抬头朝转过身的那人望去,待看到那副容貌时先是一怔,待瞧见那双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时,心底竟生出了惶恐而不敢直视的感觉,脚步一僵,干涩的拱手道:“在下东华上君之徒闲竹,刚才一时情急,出言才多有不逊,不知仙友缘何在此,为何糟蹋我家仙池……?”
极艰难,他才把‘偷窃’给换成了‘糟蹋’一词……
阿启朝上古冷凝的背影看了看,复又埋下头专心致志搜刮露水,碧波打了个饱嗝,朝那个刚才还一双眼瞪得浑圆,现在服帖得跟小猫一样的可怜仙君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上古神君沉睡的这些年,天启真神在三界里不知搜刮了多少好东西,把上古神君醒来后要用的东西备得齐齐整整,这身行头自然也不例外,虽不说多华丽,但碧波敢担保,天启真神备下的任何一样东西,除了上古神君,硬是没有一个人敢穿着出门。
只是,它转着眼珠子朝敛眉的上古望去,心里嘀咕道:您千万年的道行,尽用来欺负晚辈,也忒不讲道义了。
“途经此处,小辈顽劣,见贵山仙露爽口,不免多饮了点,还请仙君担待。”到底是自己这方先做了错事,闲竹又一副神情惴惴的模样,上古收凝了神力威压,难得多说了几句解释。
“原来如此。”明知这解释着实牵强,闲竹还是不由自主的应和,但念及尚在山顶等着醉玉露的天后,脸色便有些发苦。
上古见他这般模样,也知道这露水多半是为仙基浅薄的弟子准备的,道:“闲竹仙君无需担忧,明日我会让人送些筑基的灵果来,以示补偿。”
筑基灵物在三界中只有罕见的洞天福地才有,闲竹见她神情坦然,随便夸下海口,便知这女仙君来历必定不凡。
后池见他神色仍是不虞,眼底便多了抹不耐,眉微凝,闲竹见状,知其会错了意,忙道:“仙友海涵,今日师尊东华上君大寿,天后驾临,故小仙才来此取些醉玉露以待宾客……”
他朝空空如也的小池看了看,见那低着头的小童将装满了醉玉露的葫芦系在腰间,不由得拱手道:“仙友可否将醉玉露割让一二,也好让我回了师尊。”
明明是自家的东西,却像是在讨要一般,闲竹觉得满天下找不出一个比自己更悲催的人了,可一见那女子的神色,却偏生软了气,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东华大寿,天后驾临……?上古眉一挑,朝身后的阿启招了招手:“阿启,过来,将乾坤葫里的醉玉露倒一半出来。”又转头对闲竹道:“尊师大寿,我们既然赶了个巧,理当拜访,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贵客临门,师尊必然大喜。”闲竹一听上古愿意交还一半醉玉露,当即大喜拱手。
阿启有些哀哀怨怨的挪着脚走过来,仰头道:“仙露离了我这乾坤葫定会灵气逸散,等上了山,你有了灵器,我再给你。”
阿启看着不过几岁的年纪,在闲竹面前却别有一番威严老成,上古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眼底透着几分满意。
闲竹原本以为这孩子只是面前女仙君家的仙童,此时听见他说话才正儿八经的打量了他一眼,心底暗暗嘀咕,好俊俏的小娃娃,随即又有些纳闷,这孩子的容貌怎会这般眼熟,仿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阿启见他不答话,脸一板,道:“闲竹仙君,觉得这样可行否……”
一个‘否’字拖得长长的,小眼扫来,让闲竹打了个激灵,忙道:“当然可行,当然可行。”
上古见两人磨蹭,拍了拍阿启的脑袋,率先一步朝山外走去,碧波打了个转落在阿启肩上就不动弹了,闲竹在后急急跟上。
未到片刻,便行到了山脚的石梯下,金辉银耀的石梯让两人一鸟都有些怔然,玛瑙开路,金粉铺面,这着实有些夸张了,上古暗暗沉吟,都说大泽山的东华上君是个清心寡欲的老仙君,怎么喜欢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
闲竹见他们停住,苦笑一声解释道:“仙友见谅,师尊当年对人曾有一诺,言在他寿宴之日必会好好打点这上山的石梯,以待那人到来,是以每年都会如此折腾一番。”
既然是与人有诺,那倒是无妨,上古点了点头,再看了看,觉得顺眼些了,道:“听你这话,那人竟是到如今也还未来?”
闲竹点头,神情有些追忆怅然:“允诺至今,已两百年有余,况且诸位仙友上山都是驾云,这石梯布置了几百年,倒还真没人走过。”
听起来这话不无怅然,上古懒得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反倒觉得这石梯布置了两百年都无人走着实可惜,遂牵着阿启朝石梯走去。
闲竹跟在他们身后,愣道:“仙友,驾云上山只需片息光景,这走石梯,恐怕要个把时辰……”
“无妨,素闻大泽山乃三界福地,我正好可以观赏一番。”
可是仙邸里的天后还在等着醉玉露啊……闲竹哀叹一声,见前面女仙君的身影一步一步,闲散之至,突然想起一事,提声问道:“刚才一时情急,还未问及仙友仙号为何?”
已经走得老远的女子停下脚步,挽袖处的火凤展翅欲飞,回转头,凤眉垂下,道:“仙号?”她微微勾唇,神情淡然:“这我倒是有的,百年前我唤后池,如今你可以唤我一声上古。”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朝山顶走去,闲竹愣愣的立在原地,看着前面似真似幻在石梯上缓行的身影,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有种老泪纵横的感觉。
这石梯他打点了两百年啊,明年总算可以歇一歇了,感慨完后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才那女仙君说了什么,腿一软一个踉跄直接从石梯上滚了下去。
‘砰’的一声响,上古回转头,见草丛里一阵窸窣,半响不见人影,忽听一声惶恐声至:“神…神…君,小仙容服不整,愧见圣颜,神君……神君先行,小仙随后紧至。”
声音哆哆嗦嗦,上古挑了挑眉,牵着偷笑的阿启信步朝大泽山顶而去。
半响后,草丛里爬出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哀嚎起来:天啊,我居然把上古神君当成了小贼……
他百年前未去参加白玦真神的婚礼,自然是不知道觉醒了的上古真神真容为何,如今想来,才明白她未一开始表明身份的原因。
火凤为翼,帝龙踏足,这天上地下,九州八荒,三界众生之中,除了真神上古,又有谁有这个能耐?
闲竹跌跌撞撞的起身,挪着小步爬着石梯一步步小心追去,在上古真神头上驾云,他可还没修炼出这个胆来!
先不管山脚下的混乱,仙邸大堂中管弦丝竹,莺歌妙舞,座下的仙君相谈甚欢,天后高居上座,东华和景昭坐其左右。
这时距离天后驾临已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原本天后打算喝过了醉玉露,说几句客套话便离去,但半个时辰过去,前去取露的闲竹还没有踪影,东华望着天后渐渐有些不耐的神色,也耐不住一张老脸频频朝大堂外望去。
堂中众仙看出了端倪,喧嚣玩闹之声也淡了下来,望着天后的神色皆有些惴惴。
半山腰里,牵着阿启的上古仍是不紧不慢,碧波则干脆窝在阿启怀里睡了起来。
闲竹仍旧吊在他们不远处,小心的跟着,遂……大泽山几百年没人爬过的石梯上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又小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爬上了顶头,闲竹望着不远处的仙邸,顿时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不管如何,这压下来的泰山就得担在师尊身上了。
只不过,众人没发现,那原本在广场上懒洋洋躺着的数十只凤凰,在上古出现的一瞬间,全都单脚叩地,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神兽的感知一向强于一般仙人,从这点来说,倒也没错。
门口守着的仙童见闲竹出现在仙邸前,大喜于色,急忙跑来:“师叔,师祖问了好几遍了,您怎么才上来。”话一说完,朝一旁的上古望了一眼,就给愣在了当下。
闲竹见自家弟子如此撑不住场面,早就忘了自己刚才的熊样,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快去禀告师尊,就说神……贵客到来。”
小童被惊醒,见向来好说话的师叔色厉内荏,也不惊慌,忙吐了吐舌头道:“师叔,您还是快将醉玉露呈进去吧,天后陛下还等着呢……”
闲竹一愣,这才想起此事,朝上古看去,神情忐忑恭敬。
刚才不知上古的身份,他还有胆量讨要半葫醉玉露,现在他恨不得双手供上,哪还敢再说半句话。
上古拍了拍阿启的头,对闲竹道:“阿启,你先跟着闲竹仙君去将醉玉露放好。”
阿启‘恩’了一声,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葫放在手上把玩。
“那神君……”
“我不喜热闹,府上后花园想必有清净地,你让仙童领我去便是。”
闲竹哪敢执拗上古的意思,对着小童招手道:“水镜,你带神君去后园中歇息,记住,好生伺候。”
水镜似懂非懂点点头,领着上古入了大门朝另一方而去。
阿启则看了闲竹一眼,手一挥,道:“闲竹仙君,带路吧。”
大堂中丝竹之声渐罄,东华见高居上位的天后似是忍耐已到了头,也觉得自己着实有些招呼不周,不免脸色有些赫赫,低声禀道:“堂中闷热,陛下不如去花园中散散步,待闲竹将仙露取来,东华再邀陛下共饮。”
天后点头,道:“这样也好。”复又转头望向景昭:“若是气闷,不如跟我同去。”
景昭摇头,仍是坐得端端正正:“母后去休憩便是,众位仙君在此,景昭尚陪一二才是。”
天后朝座下的一众仙君看了看,点点头,领着几个仙娥便离了大堂。
后园里有一池睡莲,此时开得正盛,上古见此处风景不错,便将小童打发,一边等阿启,一边观赏起来。
东华上君的仙邸虽不华贵,但难得清雅脱俗,天后一行直入后园,自然隔得老远便看到了那一池甚广的睡莲。
“陛下,不如去池边稍作歇息,也好打发下时间。”跟着前来的仙娥是天后从天宫带来的,自是知晓天后的喜好,见天后面色不虞,不免多献了点殷勤。
“也好。”睡莲姿颜雅态,天后见之心喜,面色也好看了些。
身后的仙娥听见这话,连忙拿着备好的鎏金幔布走上前打算铺好。
一行人缓缓走近,先行的仙娥见池边隐约立着一人,娇声喝到:“哪家的仙君,难道没见到天后陛下在此吗?还不过来见礼?”
那人良久未动,出声的仙娥许是觉得有些丢脸,俏媚一竖,连走几步,却在数米开外,便再也难靠近池边分毫。
天后听见仙娥的话语,见有人知她前来也不拜见,倒生出了好奇的心思,心想如今刚飞升的仙君倒是傲气得很,也不知是哪个上君领入仙界的,不由略微加快了脚步朝池边走去。
甫一靠近,见先行的小仙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由气极反笑,朝池边人看去,正好望见那墨绿的修长身影,黑发扬展,挽袖上火凤飞舞。
那人站在池边,负手而立,侧脸微现,芜浣兀的退后两步,恍惚间觉得,这六万年岁月,竟如此短暂,不过此般光景便已似到了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