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
整个世界都是黑白色。
他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地自己动起来。或者说,这不是他的身体。
颤栗的痛苦,钝化过后的视角里像是隔着模糊的毛玻璃看世界。
不会生气,不会高兴,不会悲伤。
这个小孩的世界是一片空洞。
就像个……没有同理心和情感感知力的空心人。
她的母亲很讨厌她,会骂她是“冷血动物”“心狠手辣”。
她有时也会问贺成林,如果她死了,贺成林会难过吗。
贺成林只能回答说,事情没有发生,她不知道那时的她会怎么样。
她不喜欢说谎。
贺成林确实没法判断这件事,所以只能给她一个当下来说最中肯的结论。
然后她们就沉默着面面相觑,贺成林想,她应该已经在心里得出她不会难过的结论了吧。
长期这样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贺成林大部分时间是独自一人。
缩在沙发上,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能去。每天只会一遍遍重复看少儿频道,看多就会麻木。
那段时间对她妈妈而言很难熬,大概是因为被那个男人抛弃了,而她还要一个人承担养育孩子和工作的重担。
有时候她的手脚会被妈妈用绳子捆住,然后等着她一步一步跪着挪到妈妈的床边,说你不要生气了。
这个时候,妈妈看着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蹲下来抱着她,眼泪流到她后背上,说,妈妈做错了,对不起。
所以她必须要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伪装。
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在殡仪馆,不过是以客人的身份。
妈妈是进不来的,因为身份不光彩。
周围坐了一堆可能是她兄弟姐妹的小孩,看到有大人过来就开始无师自通为那个没见过面的“奶奶”哭泣。
她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一堆人在那里哭着,花钱请来的吼的撕心裂肺,收钱后倒是收放自如。
一个找乐子的亲戚看着这个和周围似乎格格不入的小孩问:
“你不哭?”
得到的却是一个无悲无喜的回答:
“为什么要哭?”
他揉了揉小孩的蘑菇头,说了一句:
“……你很像你爸爸。”
后来,亲生父亲来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尽管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但她脸上也有了些许光彩。
而学习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做的事屡次失败也让她记住了到底该怎么讨好这个陌生的男人。
学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当她拿了很多第一之后,亲生父亲还是离开了。
后面的事她不怎么清楚。
只知道母亲带着她去找父亲,因为她生了一种病,一种能让母亲有理由去找父亲的病。
在病房里,她认识了李夏希。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认识了她。
因为贺成林在病房里的时间并不多,她需要在注射完药剂之后赶着去上补习班,学习更多以后会用到的知识,然后拿更多第一去讨好母亲,让自己的生活没有那么麻烦。
“快来和我一起玩嘛!”李夏希笑起来会眯着眼睛,很好看。
贺成林其实不太喜欢她。
母亲和老师对好孩子的标准莫过于这样,阳光热烈,但是想要伪装出来很累很累。
而李夏希似乎天生就拥有这样的才能。
她的到来让死气沉沉的病房变得瞬间活跃起来,就像一潭死水里被投入了一块石头,泛起阵阵涟漪,反射着阳光灿烂的虚假天空。
她总是会自顾自地坐在她的床边跟病房里的大人小孩搭话,也不管认不认识:
“我家是一个大大的木房子!外婆在空地上晒玉米聊天,我就在房子里看电视,隔壁住着两个姐姐,她们很聪明,她们知道玉米什么时候种下什么时候成熟……”
这个时候,贺成林总会一个人在角落打点滴,有时拿着一本词典,有时带着自己的本子写写画画。
“这是你写的故事吗?有关海盗的?真好啊,我也在写故事哦!”李夏希好像不懂什么叫做“距离”,会自顾自的凑过来看她写的内容。
一个连孩童时期都不爱做梦的人,居然也会写作吗?
这大概是贺成林唯一叛逆的地方。
即使是买的一叠习题里,她也更喜欢作文书。
因为可以短暂地从好学生、好女儿的身份中休息那么一瞬间。
“我们之后一起当作家好不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夏希的声音又突然低了起来,“嗯,假如我的病能快点好的话,我就能够考上大学,让我外婆不那么辛苦了。”
病房里的八卦往往最为灵通,就像跟着母亲生活的她的小小“特权”一样,李夏希的生活里也只有她的外婆。
后来拥有了单独信息链的贺成林才知道,李夏希的母亲是那个年代的独生女,本来就很受关注,不知怎的怀孕,生下了李夏希。她自己跑去了国外打工,等到再回来,身边就多了一个日本男人,姓高井。
这次回来,本来是要接她和她的外婆去日本定居的,但是他们却死于一场车祸。
风言风语是很容易扩散的,即使是贺成林和母亲也一样,碍于亲生父亲权势,也会引来更多恶言恶语。
“那个李夏希,没见过她父母,说不定是私生子,你不许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玩,听到没?”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有千钧重。母亲的格外尖锐的话语很刺耳。
母亲似乎很喜欢对外人的事情恶意揣测,不过她知道,这是因为她自己过得也很困难,所以对比起来会好一些的缘故。
其实,贺成林很喜欢像李夏希这样的情感特别强烈的人,因为她自己做不到像其他正常人那样,她产生不了任何情绪。
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绝望就更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过于耀眼的阳光只会使人被灼伤,身为普通人待在圣人身边只会被迫认识到自身的丑恶。
越是接触,贺成林越是觉得,自己丑陋的本质要被揭开了。
在母亲那里的经历告诉她,要戴好面具才会被人喜爱。
真正的贺成林,不会有人喜欢的。
即使是像小太阳的一样的李夏希,也会在和她说悄悄话的时候,吐露出复杂的情绪:
“如果能治好我的病,我好想去外面看一眼啊……”
随即她又笑了:
“我要像你一样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让我外婆不那么辛苦就好了。”
那句话,到底包含了多少孤独在内。
小孩子的苦恼,只有小孩子才能了解。其他人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放。
一模一样。
她所憧憬、一直相信的唯一的朋友,也有着无人能够理解的孤独。
总是自信满满、拥有着自己全部的渴望、身为一个理想的存在。
这样的李夏希,居然也和自己一样,同样是被许多东西给束缚住的人类。
……所以,她才会死。
在井里,李夏希为了其他人耗费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太天真了。
等到她再也没有了气力,偏偏又是李夏希,她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居然这个时候也要把生的机会让着她:
“假如警察叔叔来了,你还有力气,那你就先走,你记得一定要来接我哦……”
贺成林没有拒绝。
因为从小的教育告诉她,要抓住一切机会。
从湿滑的井壁一步步往上爬的时候,听到李夏希的呼救声,她在想什么呢?
……因为嫉妒,因为羡慕,所以抛下她吧。
所以,是贺成林亲手杀死了李夏希。
偷偷从家里跑出去参加集体葬礼的时候,很多家长异常的目光让贺成林成为众矢之的,几乎哭到晕厥的老妇人颤颤巍巍拉起她的手:
“你是……成林吧?我家夏希经常提起你,她说你成绩最好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不知为何,贺成林感觉心口有些酸涩,但她已经知道眼泪无效了,这是经历过伤痛才能明白的残忍。
直到被母亲冲进来生拉硬拽地离开,几乎是以最快速度搬家远离,贺成林也隐约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做的事处理起来有些棘手。
对贺成林来说这算得上是一种荒诞的命运,她宁愿李夏希活着也不愿意活着的人是自己——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而那个严厉的母亲却像是突然转性了一样选择了贺成林。
她学着李夏希的样子去交朋友,去帮助别人,但总会迎来母亲的锁链和鞭打。
打过之后又会被抱着哭,说让她爱的女儿快点回来。
这真的很麻烦。
所以贺成林在家就不再伪装了。
你看,她又欠了李夏希的生命一点。
考入区重点的时候,亲生父亲来过一趟。说是来,实际上也只是匆匆看一眼就走。
她没有做那些讨好的举动,只是问了他一句:
“你做的事,能把这个病治好吗?”
“能。”那个男人,享受着世俗意义上的美誉,却表现得始终淡淡,无论母亲做再多讨好的事情,都无济于事。
只有他的项目才能让他显现一丝活人的模样,既然背后做的事不符合社会要求,那就换个地方继续,他依然光鲜亮丽。
直到现在,他看着这个私生女:
“你和我很像。”
虽然只有这一句,但贺成林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上学时期,贺成林总是习惯于伪装成李夏希的个性,但是总会被人戳破,随之而来的就是嘲笑和霸凌。
她对这种情况很熟悉,但也只是感到麻烦而已。
霸凌会阻碍她的学习效率,也会增加处理的时长。找亲生父亲也只会被认为“没用”,所以贺成林会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掉大部分麻烦。
独身一人的效率很高。
在外人眼里的贺成林就是一个孤僻的,会对陌生人撒谎的优等生。
虽然看起来和现在差别超大,但本质上还是能看出来是同一个人……沉默寡言的贺成林并不自卑,相反,她很高傲。
虽然她宣称要相信他人。但是她自己并不相信别人。
她和所有人都可以交往,但是她任何人都不信任。比起别人她只是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手段和执行力 。
幸而,由于亲生父亲的特殊关注,她得以经常在陌生环境里生活,成为李夏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演着演着,她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贺成林还是李夏希了。
……然后,灰色的“贺成林”出现了。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从今往后,我就是贺成林,你就是李夏希。】
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现在的“李夏希”,她到底是谁——
【不,你没有错。】
【那你是想说这都是李夏希的错吗?】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吗?】
【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变成有关系?】
贺成林本身实际上不太会写作。
明明仍在写着故事,过去的事情对她而言不是养料,只是发生过的事而已。
她已经把心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不做梦、不回顾、不在乎。
这样的活法确实可以让她面对欺凌无所畏惧,可同时也关闭了作家最基本的[触觉]。
她感受不到痛苦、感受不到悲伤、感受不到愤怒。
就像一个空心的管道。
情绪没时间被消化、被分解,没有成为她写作的养料就被排出了感知系统。
作家这个职业本来就是要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和角色和自己较劲的,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作者一个人在演绎故事里的悲欢离合,无论是操纵者还是演员,都要沉溺在情绪里才能感受到角色的抽动与挣扎。
说白了,作家必须敏感才能写出一个好故事。
写作就是她对命运荒诞的反抗,也是曾经的贺成林和李夏希共同的理想。
19岁那年,贺成林偶然间看到了《海猫鸣泣之时》的故事。
在纷杂的推理和谋杀案中,她……却读懂了这个故事,这份饱受折磨的爱恋之心。
可是能让所有人复活的黄金乡……又在哪里呢?
“你想要李夏希能够存在的世界吗?”在图书馆通关《海猫鸣泣之时》的那个下午,魔女贝伦卡斯泰露出现了。
“……我会自己把她找回来的。”
她拒绝了魔女的力量。
借着亲生父亲的人脉一步一步站到高位,在终于能够主持自己的项目之后,贺成林参加了母亲的葬礼。
但随着年岁渐长,她知道,以这个世界现在的科技,以她的等级能够触及到的仪器,都再也无法将李夏希找回来了。
所以……换个世界吧。
李夏希说过,她喜欢天马行空的,多姿多彩的世界。
带去病房的书里,她最喜欢每本书下面印的文豪小故事,最喜欢看动画片的是《名侦探柯南》。
那就把低维世界融合在一起好了。
反正这也只是由人创作出来的东西而已。
站在天台之上,魔女对她疯狂的计划非常满意,然后对她伸出了手。
从高楼纵身一跃的时候,由她主导的项目计划b自主牵动了低维世界的融合。
坠落会给人一种时间变慢的感觉,那时候整个世界是漆黑的,而她在静默世界孤独沉溺,直到很久之后终于摔在地上,被疼痛唤醒 。
李夏希会成为贺成林人生中唯一的锚点和坐标。
她这辈子都没法忘记李夏希的任何事,因为她的每一次回忆都是对她的悼念。
贺成林觉得,自己是李夏希遗愿的一部分,她的所有情感都会给李夏希陪葬。
贺成林不会再心动,因为她不会生出不属于李夏希的感情 。
……现在看来,他们那个时候做了一件蠢事。
李夏希,或者说他们认识的那个高井夏希,就是贺成林本人。
贺成林才是她原本的人格,是李夏希用自己的善良光辉和生命压制住了这个人格,失去了道标,伪装出来的那方面也就自然变得虚伪起来。
而古户绘梨花正是发现了夏希的这一面,所以才那么执着的用红字刺激她。
高井夏希最后是绝望离去的,不是因为她是副人格,而是因为她记起了一切,记得自己是贺成林这个事实——即使是异世界的同位体,荒诞的命运相似性却不约而同地折磨着她。
江户川乱步一开始的推测是正确的。
只不过那天,死掉的是两个人。
研究员1008号,也是贺成林在这个世界的对应体,一个没有遇见李夏希的对应体。
在拥有“人格移植”技术的世界,这是最适合李夏希重生的身体。
高维世界的意识占据了主导,却让人的精神变得混杂不明——
“我是、谁?”
“你是贺成林。”
“那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研究员。”
“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你自己也在骗自己。”
贺成林不愿让李夏希消失,而让自己成为李夏希。
但她意识到,即使自己扮演的再像李夏希,那也不是真的李夏希。
她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真正的假象,夏希还活着,毕竟她就在自己身边,毕竟她还会和自己一起。
所有人都希望李夏希能活着,因为没有人会认为贺成林能活着,没有人想过活下来的人其实是贺成林。
就连自诩夏希家人的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即使是活在被欺骗的世界里,也要点燃自己守护他人,其实你才是最大的骗子啊……不断地欺骗自己,不断地燃烧自己……
她大概是需要停下来休息好好生活的吧?重新学会感知表达自己的情绪实际上是件痛苦到事,长期保持高敏感状态让她遍体鳞伤。
这种结局真的是各种意义上能做到的最绝望的,没有带来任何的成长,只有留给李夏希的痛苦。
连最亲近的妈妈都以为是贺成林没了,但是最理解,最了解李夏希自己的人除了她自己,就是贺成林。
而贺成林没了,那么这个世界可以说真的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记得她了,而且她还得把自己当做真正的夏希。
那么最后这个伪装李夏希的贺成林究竟是谁,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了。
这种情况下,相当于两个人都死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两个人都消失了……
爱她的那段时间并不是谎言,但爱所带来的窒息也同样真实刻骨 。
“为什么……你会好得超越真实呢?”
为什么这只是一场梦?
移植成功过后,记忆不清的她抬头仰望,看着太阳的光亮,内心也想成为这样的存在。
太宰治在想,尽管她把他从错综复杂的迷雾中拉入平凡生活,可是她却教会了他什么叫责任和担当,诸多磨难,让他从一个顽劣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是,太晚了啊。
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于“高井夏希”这个人在和自己相遇之前的过去了解得太少了。
比没有人站在她身边的更可悲的是,没有人能站在她身边。
对研究员1008号而言,她也只有可以合作的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同伴。
这场大张旗鼓的寻找“真相”之旅最终的结局却显得如此无力,和六轩岛的故事一样深埋于海底。
打翻的快艇上共有五人,除了被渔船捞起来的太宰治和被冲上岸的江户川乱步,其余三人尸骨无存。
官方对外宣称的是海难。
当有渔民说,捞起来一位遇难者时,最先被救起来的江户川乱步和从学校匆匆赶来的芥川兄妹立马冲上前,看到的却只有太宰治一个人。
“怎么只有你在?夏希呢?夏希去哪儿了?”
“你看到了什么?”江户川乱步快步上前,对他竟然用的是质问的语气,“快说啊!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从海里捞起来的湿漉漉的太宰治就像最初的时候,无论江户川乱步怎么问,他都不开口。
这是一场戛然而止的欢快旅途。
盛大的锚点一样的死亡让亡者永远存在,让活人总不幸福。横贯在高井夏希辛苦维持的破碎的家里。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平稳幸福地向未来推进,未来几乎清清楚楚地印在我们面前,只要正常往前走就有幸福大结局。”
“但是,一切结束在happyending前。”
“太宰先生……”
芥川银看着那只生了锈的发卡,终究不知道该怎样问出剩下的话。
她很想问太宰治是不是真的无能为力,但夏希过往的教导让她没办法问出这样侮辱人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忍不住想每一个可能的“倘若”。
“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海里!”芥川龙之介强压着心中的无力,然而当他想要拉起夏希走之后唯一能够撑起家里的乱步时,看到的却是一个脸上挂着泪水,露出牵强的笑容的人。
他还在试图让自己相信着……这肯定是个恶劣的玩笑,而夏希一定是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偷偷笑话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小说家前半部完结撒花!!接下来会休息一段时间,后半部看大家的意愿酌情考虑写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