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秋意控制不住身体惯性,但她懂得哪里可使人最是疼痛。她以肘击荀诩的腹部,直叫身下之人不仅做了她的垫背,更是受这一击,闷哼出声。
荀诩修长五指成勾,朝她喉间袭去。在谈秋意防守间,他猝不及防将五指换了个方向,拧过她一条手臂,全力一翻。
两人位置瞬间颠倒,一支玉笛蓦地横亘在谈秋意颈肩动脉之上。
“说,你究竟是何人。”
谈秋意仰躺在他身下,眉眼无一不是张狂,笑道:“我是何人,与你无关。”
观着荀诩霎时无语凝噎的样子,她心中直叹好笑。正欲再讥讽他两句道貌岸然,是个伪君子时,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鸿武军要回来了。
不好,她必须赶快离开。
眼眸转了转,一道精光自瞳孔中闪过。荀诩不是言自身有洁癖,不允许别人碰他嘛,既如此,那就不要怪她了。
荀诩原是左手撑地,右手执玉笛束缚着下面这人的行动,身子与她连一片衣诀都未碰上。谁知,他执玉笛的右手手背忽地刺痛了一下,插进了一根银针,瞬间五指僵硬,不可屈伸。
他刚想动用另一只手,陡然颈项间一凉,高领前的银丝盘扣被解开。
喉结……被人咬住了。
血腥味瞬间在唇间弥漫开来,谈秋意加重了些力道,咬紧牙关,贝齿便更是深入了这人皮肤。逐渐,她能感受到,荀诩的喉结在她齿下微微颤动,上下浮动不得。
她看不清独手支着半边身子,撑在她上方之人的面孔。她唯一所能听到的,就是他停滞半晌的呼吸。
“你……”荀诩发出的这一声,被迫喑哑在了喉间,仿若消声了的烟火。
初始的钻心疼痛过去,成为了奇怪的难言麻痒,颇为煎熬。
感受着有铁锈味顺着牙齿即将漫入口中,且嘴唇有了酸意,于是,谈秋意终是肯主动松开口了。
一把将身前之人推翻在地。
她眉眼染上一抹意气风发之色,仿佛回到了前世最是风光,那个将兵口中的谈小将军。鲜衣怒马,百战不殆。
“王爷,我并无异心,你不必如此介怀。”谈秋意眼角上挑,带了丝风流笑意,哪里像是个书生,分明就似个登徒子,唇角上扬,道:“幸会,再见。”
她纵身一跃,在鸿武军赶到的前一秒,跳到了道边屋脊之上,踩着片片砖瓦潇洒离去。
而荀诩从道上缓缓站起身子,垂下双手,右手五指仍有僵意,其中一指不受控颤了下。
手背之上的银针被她带走,唯剩一点朱砂痣模样的针孔。
顷刻,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
“王爷,子胥江叛贼已全部剿灭!”
“王爷,浮水巷已清理成功!”
“报,王怀玄已被缉拿,送至大理寺!”
三列队伍,从三个方向而来,整整齐齐朝他行礼,挨个汇报起了处理情况。
黑金是荆国最为尊贵的一色,先帝创业时,除自己的龙袍之外,他还命整个鸿武禁军一并着这一色的轻甲,以示荣宠。
因而,汴华京道,靠近一处倒地花灯架的地方,立满了玄色衣衫,暗金铁甲护身的禁军。
贴身侍卫时昼从队列中迈步,走至荀诩跟前,左手覆右手,高举与额相齐,行了个天揖礼,“王爷,孟少卿来了。”
荀诩视线落在了他身后,朝来人颔首,“孟少卿。”
孟离愈本欲同他言及沧州一案,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被荀诩敞开的衣领之内,两排整齐的红紫月牙印给吸引去了注意力,他目光疑惑,问道:“王爷,你那处好似流血了。”他朝荀诩指指自己的喉结,向他示意。
经他一言,时昼同三列鸿武军,皆是好奇地抬头瞥了安绛王颈项处几眼。
有人先前一下都不敢直视这位矜贵之人,自然连他是个什么模样都不太清楚。
如今,一偷看后,他们才发觉这位安绛王果真同传言一般完全,清风朗月若仙君,玉冠高束,两条朱色禾穗在墨发间浮现,面容俊美无铸,不愧对于荆国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只是,瞧他脖间青紫渗血的印迹……他们不禁困惑,像王爷这般天仙似得人物,原来玩得竟也这般野吗?
陡然收到如此多灼热的目光,荀诩难得生了不自在之意,一手握拳抵在唇间,咳嗽两声道:“无碍。”
“孟少卿,陛下已知晓今夜一事,本王亦已处理好,你不必担心。此番王怀玄一案还需你再行搜集证据,叛贼数目如此之多,想来他身后尚有更大势力做支撑。”
孟离愈心下领情,说:“在下明白,多谢王爷出手相助,否则等到在下招来鸿武军,会酿成更大的惨祸。”
“不必言谢,顺手之劳而已。”思及之前见到那可疑之人时,一对可怜父女相抱而泣的场景,荀诩转头对时昼下了令,“今夜遇难百姓,抚以十两黄金安慰,若是孤苦伶仃又有所伤残之人,送去我府上讨个闲差。”
时昼立即应下,“是,王爷。”
自此,暗潮流动的一夜便在有惊无险中过去了。
*
无极殿内。
长荣帝荀筠玄金龙袍加身,头戴九旒冕,若干珠玉垂下,削弱了丝目光中的锐利。
“孟爱卿,将证据呈上来。”
“是。”孟离愈眼下青黑浓重,显然是一夜未眠的象征,可他眸中却是光彩熠熠,那是及时查清所有涉案之人的喜悦。
立在长荣帝身侧,一臂轻搭拂尘的赵景伸手接过,白净无须的面孔笑得亲切,“大人,交给咱家便可。”
复从赵景手中接过所有之物,长荣帝一目十行查阅起来,须臾,龙颜大怒,厉声质问道:“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程尚书,你给朕解释下!”
而本就两股战战,自觉小命不保的程庭敬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陛下,老臣有罪,是老臣未管理好逆子,叫他丧尽天良去行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见他老态龙钟,颤颤巍巍流着汗的样子,长荣帝冷笑道:“还在欺瞒朕,程阮他不过一个区区从九品运粮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没有你这个好父亲的相助,他怎可能买通得了所有人!”
“昨夜王怀玄在京城作乱一事,程尚书你可有听闻,你可有夙夜难寐!”
一叠书信猛然摔在户部尚书程庭敬皱巴巴的面上,这些书信赫然就是程阮私相授受、暗度陈仓的证据。
他面色颓然灰败起来,出声沙哑难听,“老臣……认罪……”
身为一朝重臣,他耗费数十载的功夫才坐上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五年来矜矜业业,勤勤恳恳做事,提心吊胆防着他人算计。何曾想过,自己的儿子程阮竟会先斩后奏,胆大包天去行这般之事。左手天家忠诚,右手贤妻爱子,他面对着程阮跪地苦苦哀求,终究是选择隐瞒下来,帮了他。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好啊,好啊……”长荣帝不过而立之年,鬓角就已横生几缕白发。胸脯剧烈震颤,他一时间气急反笑,“小小一沧州,涉案官员竟有一百零六人之多,金额更达千万两黄金……你们足足吞了朕的大荆,五分之一国库啊!”
“赵景!”
“老奴在。”
长荣帝一手指着彻底瘫软在地的程庭敬,浑身气压低到可怖,说:“将他拖下去,同王怀玄、崔瀛、钟覃等人一样,先行关入天牢!待朕拟旨,满门抄斩!”
赵景低眉顺眼,道:“是,陛下。”
程庭敬一听满门抄斩,惊恐道:“陛下,饶了老臣的家眷吧,他们是无辜的……一切皆是老臣和逆子的过错……”
“住嘴!”
程庭敬的哀求还未结束,额头便被一坚硬之物砸的血流如瀑,那是长荣帝龙椅之侧的一座砚台。万念俱灰中,他被人强行拖出无极殿之外。
谈秋意今个着装越发朴素起来,她现在这幅身子远不如前世百般操练之后能抗冻,于是一感受到屋外结了厚厚一层冰,她便裹了数件夹袄御寒。赵景出殿外瞧见她时,恍惚间以为谈秋意打元宵宫宴以后,便迅速发了福,可她下巴仍旧尖尖,面貌同往昔是一般精致的。
谈秋意自是也瞧见赵景了,他招呼着几个侍卫将什么人给拖了出来,玉石板砖上一条血痕蜿蜒,是从那人额上滴下来的。
看来长荣帝是大怒一场了啊。
她上前几步,对赵景欠身行礼,“赵公公辛苦了。”
“咱家不辛苦。”花白眉梢透着和蔼亲切,赵景语气热忱道:“谈小姐在外才是受冻了吧,想必稍后,陛下就会传唤你进去了。”
“但愿如此。”谈秋意眉眼弯弯,体贴道:“公公还是先去忙吧。”
待他应下,一众侍卫便连带着程庭敬走远了。谈秋意裹了裹最外面系着的大氅,默默无言盯了无极殿的宫门两眼。
不过片刻,殿内就有大太监来传唤,长荣帝要见她了。
“宁国公,你可是想好了,要接下这个重任?”
谈秋意方一进去,就听闻长荣帝这一问,而被问的宁晃身着官袍,矗立于朝臣之首。
此外,她还顺带着寻到了众臣内某个鹤立鸡群之人。明明同是着一身玄色官袍,他人就是普通臃肿的模样,而荀诩却仍旧那样身姿清绝,如松如竹,无端像是还散发一层银辉之光。
仙子。
谈秋意在心中给他起了个外号,不论性别之分,就是想称呼他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