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愧对谈徊将军,叫公主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话,还请谈家姑娘切莫记在心里。”
长荣帝转头面向谈秋意时一下子又是回归了那副醉态,语气黏连,双目迷离透过她仿佛是在回忆着故人。
谈秋意低眉顺眼,夜色之下玉白后颈发出莹莹光意,“陛下待家父有知遇之恩,先父在时荣宠加身,就连……亦是风光大葬。谈家能有今天全是依仗了陛下厚恩,秋意始终铭记于心自然不会在意其他。”
她回转琉璃眼眸,望向被两个小太监掌固着胳膊的荀落,忽而觉得对方全然未继承其兄丝毫,不论是长荣帝还是那位安绛王。
“九公主想来是没有什么坏心思的,许是喝醉了酒乱了神思。”
啊,她非有意忽略七殿下荀淮的,只因他也非什么聪明人罢了。
在她眼眸倒影中,荀淮面目懊恼焦色不假,立在群臣之中眉眼不展,强自忍住欲奔过来的冲动。
大太监收了手,遂巴掌声终于停下。赵景走至长荣帝身后,微微倾身声音轻柔道:“陛下,老奴已经完成行罚了。”
他看了看软伏在地的九公主,见她半垂眼睑下一秒就能晕厥过去的样子,带了点试探意味说了句:“可是要寻太医为公主瞧下?”
长荣帝像是现在才有了兄长模样一般,细细观察了下不远处伏地的女子,神情愠怒起来,“宣,将太医院院使宣来!”
仿若感受不到冷一般,他在数九寒天里扯松了龙袍衣襟,“朕知酒有活血暖身之效,竟从未想过还能令人失言至此……”
眸中温度退去,谈秋意知道这人又在故作发疯,打了巴掌再给颗蜜饯,的确是他喜爱做的。
帝王之术,从来都是叫人难以堪透的。她不由自主悄声扫了眼长荣帝一丈远处的月白锦袍之人,有些好奇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却是见他拂了下两袖,遥遥抬首望了眼无星苍幕,复收了视线清风朗月般走了回去,并未说上一句话。
一如初见那次,他眼中是容不下世人的,他身在人间心却在蓬莱仙境,缥缈欲归星宫。
荀诩走至长荣帝肩处半尺距离时,忽而一滞。
“安绛,朕至今还记得小时落落放纸鸢不小心挂在了枝丫上这件事。她哭着来寻你求助,可惜却是一眼未瞧在你身侧的朕啊,为此那时朕还记了仇去你们面前捣蛋呢……”
长荣帝大抵还是有些醉意的,忽而就看向荀诩缅怀起了过去。
荀诩抬眸迎上宫殿处泄露出的一道暖光,恍惚间语气也好似沾染了些热意,“五仗之高的树木,最后是陛下爬上去捡下的。”
“是啊,可惜……落落并未同我道谢过。”长荣帝眼中惆怅,思绪愈发飘远,叫满御花园的臣子们都陪着他一并挨冷风冻。
好在不过顷刻,一女子柔媚之声响起拯救了一行人。
“陛下,钦天监有言等会就要落雪了。”
沐贵妃宁寰姝迈着婀娜多姿的步伐朝长荣帝走来,涂有蔻丹的玉手捻着一件绣金龙氅为他披上。
下意识就想主动为他系上锦带时,想到些什么手下一顿只是为他掩了掩,而后朝向众人这边说:“各位还是注意些,别受寒了。”
谈秋意分明瞧见她眼波流转的最后一下是落在了荀诩身上的,于是她作弱不禁风状一时间剧烈咳嗽起来,纤细身子摇摇欲坠。
“谈姑娘,你……”宁寰姝狭长凤眼裹挟了虚假忧色。
“秋意!”七皇子荀淮顾不得会不会给未出阁女子带来非议,顾不得长荣帝灼灼目光,他一把冲出来就想扶住谈秋意。
然而却有一人先他一步,手持一卷古籍抵住了她身形。
谈秋意咳得眼尾泛上一阵胭脂红晕,顺着古籍缓缓对视上荀诩疏离冷淡双眸。
好似自觉失了体面般,她惊得猛然朝后退去一步拉开距离道:“多谢王爷。”
荀诩无甚反应,只转头对长荣帝说了句:“陛下,回内殿再言。”
闻言,长荣帝才作清醒状,连忙道:“快些,快些回大殿。赵景你先行将九公主送至祥宁宫,再去告诉院使让他莫要寻错地方。”
他忽而想到谈秋意方才弱不禁风模样,语含关切道:“谈家姑娘不如在皇宫中歇息下,朕叫太医来帮你看看,待状态好些再回去亦是不迟的。”
谈秋意并不急着扭捏拒绝,只道:“谢陛下体恤,秋意这身子的情况自己是醒得的,待入殿休息下再视情况寻太医过来便行。”
“可。”
于是,御花园中一行人,来时浩浩荡荡走时无牵无挂。
谈秋意刻意同想要靠近她的荀淮保持了一段距离,不顾他落寞的神情,有意缓步落在后头。
一人从她旁边疾步略过时,朝她手里塞过一卷信条,她默不作声,于悄然中接过。
岁婉娘娘的确唤了七皇子荀淮不假,可缘由却是因着荀落同她说宴上有女子蓄意勾引其子。这叫她如何允许得了,当即下了口谕让荀淮回去。
支开了七皇兄,九公主荀落便自以为可以一逞口舌之快教训下谈秋意。
只可惜,早有人先她一步,将御花园中在这严冬中竟然有牡丹盛放的消息禀告了长荣帝。
长荣帝当即惊议拍案,召了大殿自愿前去的一些重臣赶了过去。
不曾想,国色牡丹未见着,却是先听到了一番大逆不道之言。
如此一折腾下来,他已然没了起初寻来时的心思。
谈秋意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落在了后头,加快脚步赶了上去,又缓步于一人后头,无声数着他的脚步。
进殿之前,恰巧外面开始降雪。后头进来之人,难免发间沾了点点雪花,须臾化作水露濡湿了几缕发丝。
长荣帝落座时感慨道:“今年大荆怎得落雪如此频繁?”
“钦天监言气候有变实乃常事,陛下不必担忧。”
见他一落座长眉隐有燥意,宁寰姝察言观色能力极强,知他进了暖殿血气上来,体贴地帮他解下方才披上的大氅。
长荣帝眉宇燥意方减又增,“不知沧州刺史王怀玄将雪灾处理的怎样了,许久不作上报,该罚!”
宁寰姝捻了一果脯,眉眼含笑送至他唇边,“陛下若是信得过,臣妾便让兄长代行过去看下情况。”
长荣帝一把将她柔荑抓住,并不急着将果脯吃进嘴,而是先行揉捏了一顿,甫久久凝视着她那双洌艳凤眼,“爱妃有心,允了!”
众人一待便是到了戌时。
谈秋意重生过来后劳神许久,昨日落了冰水叫这身子加重了亏损,难免困意腾起。她双指抵着额穴揉上几许,迈步随着人流离去。
离开大殿,有人才惊觉落了雪,行色匆匆往马车处赶去。
杳杳宫道绒绒雪,宫檐翘角在明黄灯火中沉默披上白装,宫廷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推杯碰盏之喧嚣。
正如她昨日同浮珊所说,今夜果真降了雪。
同样的雪天,差点成为她一生的噩梦......谈秋意仰望寒冬夜幕,眼角飞快划过一抹隐痛之色,消散速度之快仿佛是人眼花。
待走至宫门处,眼前只剩下了零星几人。只是,眼下似乎有一噩耗。
浮珊告诉她车马木辕坏了,而谈家小厮正在努力修理着。浮珊怕自家小姐冻着,就想让她先去车里避避风雪。
两人将将行了几步距离,便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辆枣骝马稳稳拉着华丽精美的马车从宫道处踩着满地霜雪驶来。
原来,是有马车可入内的……
悠远车铃随纷雪缥缈而来,蛟丝帘布任寒风戏弄,露出马车之内一角景色。
谈秋意看清了里面之人的侧脸后,紧了紧自己的凝香披风,朗声唤道:“王爷还请留步!”
坐在前头的侍卫转头去寻安绛王的意见,得到回复后便唤停了枣骝马,车马堪堪立在谈秋意两人几尺远的地方。
“何事?”
蛟丝帘布受风渐小,降落半边,只露出内里之人冷白的一侧下巴。
同浮珊交代了两句,让她回车上歇着后 ,谈秋意纤纤玉手交叠于腹前,向荀诩行了个周到之礼,方才解释道:
“秋意的马车坏了辕,小厮修缮良久还不见好。不巧,我们还忘了带伞,眼瞧这雪越下越大……秋意想,王爷可否能好心送小女一程?”
荀诩:“谈小姐实在抱歉了,恕本王难以答应。本王自小洁癖严重,家奴从不许近身,外人……便更是如此了。”
谈秋意听这人用他那寒凉疏离的声音找了这么个借口,心下嗤笑而出,然面上却是未显露出来。
这人不简单已是事实,原来他防备心亦是这般严重?
她嗅了嗅冻得通红的鼻尖,蜷缩几下一般无二的手指。
扬起莹白的小脸,她声音带着央求之意:“可是我身体都冻僵了……再无法回去,秋意怕自己就要撑不住了……”
马车之内一片寂静,安绛王荀诩许久未发言,然而也没有直接拂了她。
见状,谈秋意清绝眼眸狡黠一转决定再添笔大的,直接向他说道:“王爷……其实秋意还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事关堰州。”
不过片刻,谈秋意便见那安绛王一掀幕帘,冷冷道了句:“上来!”
风雪之中,谈秋意嘴角尽是得逞的笑容,像个皮毛鲜妍华美的坏狐狸。她直接道了声谢,也不客气,径直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