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国三年初,寒冬朔风,汴华城内残雪斑驳,人影稀缺。
谈府中,一女子漫不经心翻看着九域括地志,脸色有些苍白。
片刻后,她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甫凝视榻边的红泥小火炉,思绪渐行渐远。
没记错的话,这一年的大荆万州雪雨,陨雪厚数尺。
京城位置偏南尚算良好,可最北沧州倒是困难至极。恰逢小冰河期,人畜冻死万计,州中薪食俱尽,朱门酒肉却行。
地利者,兵之助,她前世为将十年间阅书千万卷,自是对法天、则地和人事了解得极为透彻。
荆国三年初,沧州冰河期前曾有地龙翻身,火山熔岩喷涌,由此气候才是失常骤降。
可百姓不知这一缘由,州官亦是不知,仅当这罕见天气不过是次意外,草草应付。
思至此处,她心生一计,从玲珑檀木绣床上施施然下地,坐于铜镜前,看着镜中人儿感慨道:“真有意思。”
行动间丝毫不见孱弱,她拧开一盒脂膏涂抹面上,调肤色扩轮骨墨眉,团高发系布条麻裳。须臾,一个全然陌生的瘦弱夫郎模样之人显露出来。
悄无声息出了府,再次露面时已至大理寺偏门处。
她找准时机混进去,专挑偏僻地方走,避开当差人员,最终找到那处阖门之屋。
径直迈进闻到淡淡腐味,她并不感到奇怪,沧州运来京城的尸体即使在这般天气里,也不能够永久保存。
轻手掀开尸上白布,沧州禾阳郡太守青白之脸赫然入目,尸斑密布令见者生畏。
谈秋意未曾记错,这一年初的确是有一场命案发生,朝廷命官遇害却是无人能够查清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她方要伸手向他脖颈勒痕探去,木门从外冷不防被推开。
“何人胆敢擅闯我大理寺重地!”乌黑皂靴的主人一步步来到她面前,背光而立气势可怖。
谈秋意盯着对方胸前的官服纹样,忽而唇角一勾。
掸掸粗布麻衣上的灰层,毫无记忆点的成熟面孔带了锐意:“无名之辈只是想来提供一些线索帮助大人办案。”
“私动尸首无视律例,枉论案情其心可异,阁下怕是担不起接下来的罪名。”
大理寺卿孟离愈文武双全,语毕就要朝她擒来。
十年为将习得的武艺自是不会轻易忘却,虽说受制于现在这个身子,可她出手仍是迅猛无疑。腰身弯出惊人弧度避开一掌,袖箭应势而出。
在孟离愈险险避开之前,她语气漫不经心说道:“地龙动,雪灾出。”
孟离愈俊脸一怔,蹙眉复攻过去,掌风变拳欲以蛮力击破。
谈秋意四两拨千斤,借袖箭铜盒击他肘间麻筋,再作提醒:“粮饷抬,朝臣瞒。”
双臂瞬间麻木使不上力,孟离愈彻底停下,紧紧盯着眼前面目普通的男子,“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在大人眼中,躺在这地上的仅仅只是位悬梁自尽的郡官吗?”
“我从未这般想过。”孟离愈眸中似有被污蔑的怒火,一口反驳回去。
他是没有,可最终案件就是以这个理由终结的呀。
“大人莫不是蠢货,还不明白吗?”
谈秋意将方才打斗间散落下来的一缕发抚回耳后,同他彻底挑明说道:“禾阳郡太守在这个时机死去,定然是与那沧州刺史有关啊。”
“你……”皂靴下意识向前一动,孟离愈生生止住了被骂产出的火气,平复一阵后完全想通始末,急忙说道:“你是说,沧州此次冰河期大难中,州刺史王怀玄领了赈灾粮款却是自行私吞了……”
谈秋意笑眼盈盈看他,补充道:“沧州禾阳郡太守应当无意得知了这个消息,才遭人暗杀。”
“贪心不足蛇吞象!”
孟离愈气急,同时又为自己连这么简单逻辑链都没推理出来,面上霎时火热一片,羞于担这大理寺卿一职。
在其位谋其职,可眼前之人为何要如此?
他带着谨慎,眼眸如鹰道:“多谢郎君告与在下这一关键线索,只是……还想请问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无事,我只是想与大人交个朋友。”
谈秋意面上一派淡然,唇边浅笑不减,为这普通之颜添色良多。
此话一出,孟离愈面有松懈,可心中仍怀警惕不愿轻交他人,“有缘自可再见,郎君既然没有别的事情,以在下之见还是请回吧。”
“韩崇车裂之案。”
他猛地抬头望向谈秋意的双眼,眸光剧烈颤动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这人又怎知他对此案多年介怀于心?
倏地孟离愈神情戒备,却是一下子深深记住此人了。
谈秋意唇边笑意加深,交友不成便不要怪她揪他把柄了。
最终两人都没再多言,公务繁忙的大理寺卿赠予她通行令牌后亲自送她出去,倒叫门外看守之人吓得不行。
一路相随,偷偷摸摸观察两人,着重窥着孟离愈的面色,心有戚戚。
于雪灾中得利之人已经揪出,大理寺卿这号人物也联络上了,只是沧州冰河期还是堪忧,百姓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沧州并非一次遇上这般诘难,吉颉山脉不过一月又将烟火冲天声如雷,黑石硫磺皆出,这就致使此后年年寒冬灾况频发。
想到前世后期,沧州年复一年衰微,作物失收百姓逃亡,偌大一州轻易便叫蛮夷攻下,谈秋意这一世誓死不同意。
吉颉山脉附近百姓必须迁出,沧州冰河期雪灾定要治下。
她离开大理寺卿后,七拐八拐入了一条幽暗的小巷。
巷中静立一轿一人,轿是普通轿,人却是良才,曾是她麾下最为骄傲的一员。
因此,这一世她便早早地将他从乞丐堆里找出来了。
“主子,我等了你好久,你可算是来了,这天当真是冻死了。”
看着眼前冲过来的十五六岁少年郎,谈秋意左臂横展一把将他拦住,只接过他递来的一喜鹊绕竹铜质小手炉,才作抬眸问道:
“功课可是完成了?”
少年郎忍住蠢蠢欲抱的冲动,解开腰侧水壶嘬了口热茶,唇边呼出袅袅白雾。
复憨憨挠挠头,轻扯嘴角虚笑道:“这不是急着接主子回去嘛,夫子留下的课业待我回去就能搞定,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您吗?主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小子相信定然能百战百胜攻克一切难题。”
“嗤,油嘴滑舌,还不快些上轿。”
“哎哎,好!主子等等我,这缰绳竟是结了霜解不下来……”
坐上约定好的轿子,一人驾车一人端坐内里摇摇晃晃出去了。
出巷东行十里路,入了京城大道不过须臾,忽闻一阵马蹄震地之声。
只见,一里之外一人驾马迎曦光踏残雪驰来。
谈秋意目光一棱,厉声道:“阿尧,将车停下。”
“啊?外头这般冷,主子你确定要下去吗?”
“莫要多言,你只管做。”
阿尧怀揣着满腔疑惑没敢再说话,立即应下,他将马车悄悄停在京道旁又一处冷巷中,自个儿率先下了马。
他扒在朱色砖墙上,偷偷摸摸窥探着越来越近的人。直觉告诉他,主子又有计划了。
枣红骏马上方之人,一身玄色绣金衣裳,肩上系着两枚章扣,墨色披风猎猎作响。
仍旧端坐在马车之上的谈秋意羽睫轻垂,遮住晦暗眸色。
前世两人交集虽不算多,可谈秋意知道他最常穿得应当还是月白之色。
倒是个重量级人物,比她会藏拙多了,就是不知结局如何。
少年郎见状忍不住悄悄朝马车方向问道:“主子,这人是谁呀?瞧着好是矜贵!”
谈秋意露出这三天以来首次真切笑容,语气却带了丝古怪道:“当朝安绛王。”
倒吸一口冷气,少年郎为自己头次见识到这般大人物感到震惊。
谈秋意解开肩上御寒的大氅,伸手将身上粗布麻衣撕裂,复从小手炉中取出灰烬歪七横八抹在面上。
她在阿尧震惊不已的面色下,跳出马车疾驰出巷,一头朝那枣红骏马撞过去。
在两相将斥前的瞬间,骏马被男人刹那控住蹄肘,双蹄凌空硬生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叫谈秋意仅感受到鼻尖处堪堪掠过阵冷风,这故意制造出来的危机便被对方翻手间轻而易举解决。
“啊——”她作极度恐慌惊怕的模样,双手撑在身后狼狈跌倒在地,痛得面部扭曲。
男人如玉面庞覆霜盖雪,淡然说道:“三两白银又六百七二文铜钱。”
此话一出反倒叫谈秋意愣住,她打定主意是要讹上对方,从而乘机混入他府上谋个差职,好叫日后行动方便。
未曾想他说出口的话既不是道歉亦不是斥责,而是这番莫名其妙之言。
“四百五十八步。”
他高坐马上终于回转冷眸俯视她,寒潭视线直直盯上她,语气沉沉道:“非穷困潦倒之人,亦非孱弱等闲之辈。”
如今一对视,两世加起来,谈秋意才算看清,原来这安绎王荀诩的眼睛才是五官中生得最好看的地方。
仿若工笔画描就,长而密的眼睫之下含着一汪深潭。如此一双眼睛,与他冷白肤色对比,便更显画师技艺之精湛。
只是……
她亦是顿悟过来,安绛王荀诩话中含义是什么了。
三两白银又六百七二文铜钱是她腰侧囊袋里全部身家,四百五十八步是言她从冷巷过来的步伐数量。
着装打扮既与所带财物匹配不上,又与脚程功夫相矛盾,故而她这是暴露了。
冷冽双眸目不斜视,仿佛进不得丝毫身外之物,满身气质若冷松又如文墨,温冷矛盾交织。荀诩冷眼瞧了她一下,不再多说,驾马绕过她卷着冷风驰远。
谈秋意一时间默默无言,矗立在汴华城京道上,良久从失策懊恼中回过神来,笑叹前世是走了眼,未曾识得他竟然还有这般本领。
不过也不能全然怪自己,前世她未有大理寺这一行,自然更是遑论京道拦马这一意外。既如此,那接下来就更是有趣了。
她让阿尧继续载着她送至将军府附近,而后如同出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翻了进去。
谈秋意有个秘密,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三日。
棒槌三声敲,噩梦凉若刀。初醒之时已然隔世,烈火硝烟、刀光剑影、残肢飞血……盘亘脑海经久不散。
她曾拖着万箭穿过的残破身子,跪倒在粉色雪泥中向她的一兵一卒无尽忏悔。
粮草断绝,援兵不至,亲信背叛,尊上猜忌……桩桩件件,置她于死地。
一夕回到十年前,在极致惊恨过去后,激烈情绪悄埋心底。
两日之前,谈府来信送至她所住的别郊乡野,说是到了当初约定好的时日让她回来。
父亲谈徊佐天子统万兵,一朝不慎旧疾复发,于三年前战死沙场。
想来倒是巧得很,父女二人竟是一样的死法。
十年为将到头来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利用,猜忌,最后恨不得她死在关外?
既然如此,她偏不要如了这些人的愿,京城和边关,这一次她选京城。
回到偏院,谈秋意用药水抹尽面上的伪装,再用锦帕慢条斯理擦拭干净,换了身贴身衣衫。
她掩了掩右腕处的素雅广袖,遮住关节处流出的一滴血珠,眸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于刹那间又回归沉寂,兼带了丝病弱疲态。
前世经历等会就要复演了罢。
果不其然,须臾,院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嚷嚷:“谈秋意呢?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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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设:失明裹蜜疯批郡主X病美人恶犬世子
文案:钦禾郡主岁姩杏眼桃腮,艳冠满京,却是个双目失明,智力有损的小傻子。整个燕京的人一边垂涎她美貌,另一边却嘲笑她只能做个王孙贵族的金丝雀儿。
明暄王世子年濉面如冠玉,多智近妖,却双腿残废,满身病柯,是个时日无多的病秧子。整个燕京的人一边赞叹他才貌双绝,另一边却讥讽他连个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哪个姑娘嫁与他就是倒了血霉。
然而,不知哪一天开始,国师占卜天象,竟是发觉夜空出现了两个月亮,或者说……是一个月亮衍生出了它的影子。
于是,在满京城之人酣然入梦的一刻,钦禾郡主岁姩同明暄王世子年濉互换了身体,自此天翻地覆。为了防止身体互换被发现,一纸合约后,他们假意成了亲。
遂,满京城又有了笑料。
瞧,那个小傻子和病秧子成婚了,他们绝配,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良缘!互相祸害去吧!
实际上,
岁姩:你好不要脸,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打倒八百个人!
年濉:你亦是不傻,分明运筹帷幄暗地下了满盘棋局。
岁姩:你,你个伪君子,杀人不眨眼!
年濉:你心思歹毒,阴险狡诈,没有心。
岁姩:你……
年濉:可我喜欢你。
岁姩:我……
年濉:你无需抬眼惹尘埃,
只需垂眸怜我一眼。
此生,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