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王政见她进来,站起身迎了过来。
“王卿者不必客气,坐。”她大步走进去,身后又有侍女端来茶水,方便放置二人手边,而后转身出去。
“少主应当猜得出属下的来意,属下便不绕圈子了。”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属下来,想知道那场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曦也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眉间神色淡淡。
即便今晚王政不来找她,她也是要去找人的。
“我记得当初王卿者刚进大理寺时,遇到一件案子,是一件溺水案。”孟曦并未回答他的话,反而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事。
王政也愣了愣,他刚进大理寺没几日,的确遇到过一件溺水案,但却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孟曦不提,他都险些忘了。
“据说当初一对年轻夫妻在河边争吵,一书生见了便去开解,谁知却因两人失足落入水中,那书生不会游泳,可偏偏那对夫妻见了不仅不救,还跑了。”
“后来那二人担心这男子的死与他们有关,便悄悄趁人不备,绑了一块大石在书生身上。”
“可他们千算万算未算到那河在近几日便会清理淤泥,由此,那书生的尸首才被发现。”
孟曦说话时,王政似也在回想,当时的卿者带着他去查这案子时,他也看了尸首,被泡在水里好几日,天气也十分炎热,尸首早已开始腐化,模样十分可怖。
而后他跟着大理寺众人,四处奔波,总算找到了头绪,辗转又找到了那对夫妻,又是一番折腾,才从那二人口中得知了真相,为那书生洗刷了冤屈。
那时,他不过刚过弱冠,好不容易进了大理寺,熬了许久,被他的恩师看上,带入大理寺,彼时他恩师还是笔者,跟在前一任卿者办案。
他恩师看重他,办案时便将他带在身边,这件案子,正好是他一同参与的第一件大案,只因那二人委实心冷,他记忆格外深刻。
他还记得,当初那二人说:“我们夫妻二人吵架,他来掺和什么?死了便死了,死了也活该。”言语中丝毫没有悔意,反而十分理直气壮。
不仅是他觉得心惊,便是当时的卿者也是十分气愤,险些直接抽刀将二人直接砍了,可到底是忍住了。
最后那二人的下场倒也算是惨烈,被直接取了性命,想来,千千万万世都不会再见到那二人了。
也是那时,他才决心立誓,做一个公判者,还那些惨死之人一个公道。
但如今孟曦忽然提起,却又不知道是为何。
“那时王卿者十分受触动,便更加卖力去查案,只是,又是现实却又十分无奈。”无奈到,要学会妥协。
孟曦清清淡淡坐在那里,声音没有多大起伏,完全是一副陈述模样。
后来他又遇到了一事,那事事关当初斩月堂堂主的儿子。
那人犯了糊涂,因十分讨厌一人,一日醉酒便雇凶杀了人,等第二日酒醒了,才知犯了大错,无奈,只能去求了自己的父亲。
那斩月堂堂主知道后,虽是十分震怒生气,却还是要为自己儿子善后的。
当日那案子王政与他恩师查了一半,便被叫了停,而后又被斩月堂接手,最后匆匆结案。
这件事当日让他大受打击,原本他已经查出了头绪,证据也有了,却没想到最后是这么结果。
不甘吗?自然是有的。愤怒吗?又何止是愤怒?
论官权,可他当时不过是大理寺一个跑腿之人,论出身,他出身市井,没有手握重权的父母,拿什么和那些人相比?
可若是这般放过他,他也是不肯,于是后来不知如何想的,脑袋一热,便拿了证据向宫中而去,却没想到,行至半路,便被人拦住了。
那些人不仅将他打了一通,还将他手里的证据抢走,临走前更是直接威胁他,若是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定不会放过他。
那晚他躺在冰冷的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他看着天上的明月,周边有繁星相衬,格外美丽,但他却无心赏景,只觉得身上疼到慢慢晕厥。
晕过去时,他总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一块儿。
许是他前面受的苦难太大了,天上的神仙看不过去了,为他引了一个贵人,那人便是当初的少主司马,孟曦之父。
他听完他的事后,只是淡淡一笑,叫他好生休息,而后转身离开。
几日后,他便听到了斩月堂堂主因包庇自己儿子犯罪,被夺了官,不仅如此,就连大理寺卿者也受到了波及,也被贬了去。
而后收到举荐,他的恩师成了新的卿者,而他顶了他恩师的缺,成了大理寺笔者之一。
此后,他与孟曦之父如遇故交,直到后来他与孟韫灵成亲,二人仍然时常一起畅谈。他虽出身低微,但每次看待某事时,却想法独特。
对于刑案上,也是十分出众,因此更加受到器重。几乎可以说,他的仕途之路,是在遇到孟曦之父时,悄然改变。
好在他也担得起孟曦之父的夸赞与提拔。
“少主有话不妨直说。”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已经黑透的天空,扯出一丝笑,“说起来,若是不提身份,你还要叫我一声叔叔。”
孟曦轻轻点点头,摩擦着杯身,没有说话。
“这些事都是你父与你说的?”这些事,他若是没记错,只与他一人说过。
孟曦仍是没有回答,他似乎也不是想求一个答案,他叹了一口气,直接道:“既然你提起这些往事,而不是提你父亲,便是希望我能秉公办理。”
她绕来绕去说了那么多,无非是希望他忆起自己的初心,因而从头到尾说的皆是他与案子有关之事,而非她父亲。
“这些,即便你不说,我也不会有所偏颇,你……”他还没说完,就见孟曦轻轻摇头,她说:“不,我是想让你陷害一人。”
话音一落,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王政急促的呼吸声。
王政显然十分震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手下意识捏紧了茶盏,他愣了愣,仿佛看到了当日斩月堂堂主去找卿者时,二人相谈甚欢的模样。
“不过,却也算不得陷害。”
他沉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他几乎看着孟曦长大,见她这般,定是有所计划,于是他缓了缓气,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孟曦见他这般,浅浅勾起一丝笑。
“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此事我与母亲也说过……”
王政离开时已快戌时,芳兰送走人时,他脸色平静,与往日来时无异。
二人在书房中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孟曦与人商量秘事时,从不让人在身边侍候,外面只余邢剑守着,没人靠近得了。
翌日的早朝,众人没见着王政的身影,孟韫灵来后也没问,众人猜想,应当是去查案了。
孟曦那晚将自己的计划与王政说后,王政第二日便带着心腹出了城,看似去查案,实际不过是为了将某人拉下水,而暗中布局。
孟曦作为少主,回来后并未闲着,即将除夕,又要准备迎新年,祭祀一事已是耽误不得,每日都有风雅堂的人来少君府问她祭祀事宜。
近些年来的祭祀尽数都是她在操持,倒也做的得心应手,更何况身边还有良珣及昏垣,很快便将祭祀的大小事宜准备妥当。
除夕之日,按照惯例,宫中是要邀朝中众多官员一同与路守大人用膳的,权当做答谢这一年来他们的操劳,因此,并未厚此薄彼,除去各堂主与左右使外,还有许多受器重的司马。
这样一来,宫中反倒一下子热闹起来。
孟曦与孟宁跟在孟韫灵的左右侧,孟韫灵端庄迤逦,自有一股女王之气,而孟曦周身既带着男子的英气,又带着女子的温婉,一举手一投足间,又矛盾又相衬,另一侧的孟宁娇俏可人,咋一看去,十分奇怪,却又无端觉得和谐。
一动一静一端庄,便像是天生如此般。
三人刚入殿中,原本相互寒暄的人群不过一瞬便安静了下来,而后齐齐拜见。
此番夜宴,分了许多个殿,左右使与堂主自不必说,定是与孟韫灵等人处在一个殿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颇受倚重的司马也在其中。
在孟韫灵说了一番话后,殿中犹自热闹了起来,孟韫灵不过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让孟曦代她招待各位功臣。
孟韫灵一走,殿中越发热闹起来,盛问天坐在一边,他身边围了好几个司马,都是过来与他敬酒的,他却看也未看,反倒推开几人,端着一杯酒,晃晃荡荡向孟曦而来。
“少主,可否赏脸一同喝一杯?”他脸色隐在络腮胡中,粗眉上挑,无形中有凶恶之相,孟曦端起一杯酒缓缓靠近唇边,对他的话恍若未觉。
“怎地?少主不肯赏脸不成?”他语气微沉,许是他常年处于斩月堂,审了不少犯人,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孟曦充耳不闻,显然不想与他说话,而坐不远处的良珣和昏垣自然关注着这边,或者说,在盛问天起身那一刻,许多人便看向这边,就是连说话声音也小了不少,视线若有若无看过来。
厉狄早在孟韫灵离开时便已跟着离席了,至于昏阔天,犹自端着一壶小酒,与自己至交好友天南地北的说着话,这边动静看也未看一眼。
显然,他与孟曦一样,根本未将此人放在眼中,任凭他如何猖狂,难不成还能随意撼动孟曦地位不成。
不过是个小丑,非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
良珣与昏垣对视一眼,良珣略一思虑,便站起身来,嘴边含着亲和笑意,理了理衣摆,端着一杯酒向他走去。
“盛堂主若是赏脸,珣敬您一杯如何?”
盛问天瞥了一眼他,随即又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孟曦,压下心中的不悦,冷哼一声:“少主好大的架子。”
“不过,还希望少主能时刻这般辉煌才是。”他说完,眼神未动,继续看着她疏离的面容,嘴中说的话,却是对一旁的良珣说道,“既然少主不肯赏脸,那便由你身边之人陪我喝吧。”
“向来良司马不会介意吧。”
他说完,殿中静了一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便是连昏阔天也不由得眉头一皱。盛问天这番话,无疑是在打孟曦的脸。
他那话的意思便是,你孟曦算个什么玩意儿?与陪我喝酒的其他人无异,我不过是给你面子罢了。
众人听得一阵皱眉,孟曦猛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发出一道响动,惊起了一众人的心弦,她缓缓抬起清冷的眸子,直视着盛问天。
“盛堂主好大的胆子?”她声音不急不缓,却十分有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如何?”
盛问天没答话,只是倨傲地瞧她,孟曦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行至他的面前,微微抬头,冷着脸:“还是说,你便那般有底气能撼动我?”
她说这句话时,故意将声音压低,身边除了站在一侧离地极近的良珣外,没人能听见孟曦说了什么。
盛问天胡须猛地抖了抖,他捏着酒杯下意识紧了紧,也不知是被她的语气惊到了还是被她的脸色吓到。
他冷笑一声,目光在她脸上打着转儿,像是在看猎物般,神色阴沉,又暗自得意:“少主,许多事并非你想那么简单,我看你还是早些成亲吧。”
“盛堂主这话,将母亲置于何地?难不成,你也未将母亲放在眼中?”
盛问天心中的确是瞧不上这些女子的,无论是孟曦还是在官场出入的女子,每每瞧见,便不知觉这般严肃之地,女子便不该出现。
即便是与她们共事,他心中也十分不喜,在他想来,女子都是感性之物,与男子相比,不仅麻烦还啰嗦,更重要的是,女子天生便比男子势弱,本不配与他们同起同坐。
因此,即便黄泉路的路守大人是女子,他却仍不得不暂时的臣服,如今他手中权势不小,朝中也有了不少党羽,隐藏起的真面目也逐渐开始漏出来。
心中再如何不服看不过眼,他却也没蠢到公然对孟韫灵不敬,他眉毛抖了抖,向后退了小半步,嘴边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属下只是觉得少主难堪大任,属下不服罢了。”
“那盛堂主千万小心,可要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过人之处。”
“属下拭目以待。”
“嘉翊,你代我陪盛堂主喝几杯。”日后,他恐怕没机会了。
“是少主。”良珣笑着应下,而后为盛问天引路,“盛堂主,这边请。”
即便方才盛问天与孟曦那般争锋相对,到了良珣这里,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般,犹自理了理宽袖,态度不卑不亢,进退有礼,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他谄媚。
盛问天也不管那些若有若无的眼神看过来,瞥了一眼已经归位的孟曦,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带浅笑的良珣,脑中猛地闪过什么。
他嘴边蓦地露出一丝笑,只是那笑隐在胡须中,嘴角一动更显几分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