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朗男子白发翻飞,左躲右闪,目光一直望着麒麟身上的苏诺,终于,他望向了麒麟。
望向了这头如山般巍峨,如玄铁版坚硬的神兽。
他瞳孔微缩。
难道没有了陌洛之后的心头血,就一定杀不了麒麟了吗?
这不过是条兽。
就算是神兽之王,万兽之主又如何,也只是一条兽!
食指长抚剑刃,仿佛波动琴弦,荡漾出绚丽的光,清浊剑剑气大盛,重新浊浊燃烧起来,紧接着,徐述白大喊一声,朝着麒麟凌空刺去。
他把自己也化为了剑。
把剑化为了箭矢。
不顾一切的冲向麒麟。
————铿!
巨大的响声让天地都在震颤。
苏诺俯下身子,贴着麒麟后背,死死的拽着。依旧感受到气浪一阵阵拍打,强大的力量让五识都变得模糊。
气旋如浪,光影滔天,四周眩得看不清,只能瞧见一片混沌白茫茫之中耀眼的那一点,滋滋的冒着火花,她知道,徐述白正把所有的力量汇聚于那一点。
麒麟发出一声哀嚎,吃疼甩开了徐述白。
徐述白摔了很远,撞到那巨大雕像上面,从半空掉落下去。
麒麟和她心意相通,无需言语便明白它的意思,瞬间飞扑过去,在徐述白坠落之前死死的把他扣在那雕像石壁之上。
撞击冲力太大,徐述白胸口一热,吐出一大口鲜血,睁眼便看到飞来的麒麟,迅速侧身闪躲,但一连串的重击降低了他的速度,爪子还是压住了大半只胳膊。
他卡在雕像衣褶中,胳膊被麒麟压着,怎么也挣脱不了。
半晌后,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苏诺。
她端坐在麒麟之上,冰肌红唇,容颜绝美,在秘境七彩的光晕下,宛如神女。
苏诺脸上是平静的,宛如风波未起的湖水,但湖面底下汹涌着哀痛,愤怒还有恨,她在麒麟背上,缓慢的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柄琉璃宝剑。
她朝着徐述白慢慢走来,眼中含恨,一字一句:“徐述白…你杀了师父…害死了阿佑…害了父亲….害了母亲…也害了阿决….现在….到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他害的不仅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天一宗的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他自己的父亲母亲。
苏诺大喊一声:“我要亲手杀了你!!”
她凌空跃起,决绝的举起长剑朝着徐述白刺来。
被麒麟扣在天幕之上的白衣男子,慢慢闭上眼,一秒之后重新睁开,眼底闪过狠戾的光,紧接着,金光一闪,血液喷溅在天幕之上。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苏诺双眼一红,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半身是血的白衣男子举剑就朝着苏诺心口刺来。
他?!
割掉了自己的胳膊...?
他为了挣脱麒麟的压制,生生割掉了自己的胳膊!?
苏诺一惊,但已经来不及躲闪。
利刃就朝着心口而来….
每分每秒都无比漫长…
千钧一发之际,徐述白手松了松,利刃还是刺透了她,胸口一凉一热,顿时血流如注。
——不!!
“阿诺!!”
满身是血的少年从天空飞来,接住了风筝一般掉落的苍白少女,他浑身发抖,拥着少女的身子。
苏诺笑了下,她想抬手抚掉他的泪水,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阿决…你来了…”
“阿诺,对不起…对不起…我太迟了…对不起…”少年痛苦的呢喃,握着少女苍白的手,把她柔软的手紧紧撺在手心,却看着女孩的眼皮一点点的阖上:“…你别睡!!别睡啊!!”
他源源不断地给她输入灵力。
尽管他已经很虚弱了,每输入一些都让自己更加枯竭。
那秘境之门怎么这么厉害啊,破坏门一分,便被反噬一分,打开一寸,自己便似被撕裂一寸。
浑身的铠甲都碎了,连勾月也断了…
在那门摇摇欲坠的时候,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她是他的小桃啊,也是他的苏诺。
为什么要怀疑…
她们明明一样…自己究竟在多疑什么…
自己早就本能的再次爱上她。
无论她是何模样,自己都会反复爱上她。
眼泪决堤而下,霍决重复着,浑身发抖:“对不起…我不该…不该不信你…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你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啊…”
少女的手从他手心滑落,坠在空中,指尖滑落一滴澄澈的血液。
啪的一声….掉落看不见的湖水,在秘境之中荡起无比涟漪。
久久回荡不绝…
不…
不啊...
玄衣少年拥着少女,白衣男子在远处看着他们,麒麟痛苦的趴在苏诺身边,时间仿佛静止。
许久之后,霍决听见了身后一些声音。
徐述白颓然站起来,他已满头银发。
白发长出的那一刻,被杀死的情魄无法控制的在心底生长,瞬间盘根错节,他再也杀不了她。
一如当年的公冶江舟那般。
真是个笑话。
清浊剑上汩汩血液流淌,他没有走向麒麟,也没有再做任何攻击,而是捂着胳膊,一步一血痕,朝着远方走去,四方秘境四方皆虚幻,他不知道能去哪里。
霍决喊住了他的脚步:“你站住。”
他把苏诺温柔的抱起,放在一直趴在旁边呜呜哀鸣的麒麟身上,低声嘱咐了句:“就在这,照顾好她。”
麒麟呜呜的颔首允诺。
然后缓慢的回头,看向远处的那一袭白衣:“你还想…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徐述白断了一只臂膀,血液染湿了他大半的衣裳,失血过多,脸颊白得透明,浮现出如玉的光泽。
他很虚弱,但他也看出了霍决也很虚弱,四方秘境之门神明难启,他衣裳底下是累累伤口,只是鲜血都隐藏在墨色的衣裳中,只闻得到腥甜,看不到猩红,但他摇摆虚浮的步伐掩饰不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徐述白回头道:“你现在…自身难保…”
霍决牙关紧咬,浑身笼罩着戾气,仿佛从地狱而来:“杀你亦是绰绰有余。”
他朝着徐述白飞奔而去,拳头卷起狠辣的劲风,如铁锤砸在他脸上,顿时火红一片,徐述白踉跄后退几步,搽掉嘴角的血液:“你现在…只会这个了吗?”
又是一连串的重拳,他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把所有的愤怒都融在拳风之中,徐述白独臂难抵,拳拳到肉,连连后退,血雾迷蒙。
他挥出的力气很大,而自己也是强崩之弦,终于整根弦崩裂开来,霍决咳出大口鲜血,捂着胸口艰难喘气。
徐述白站在他面前不远处,佝偻着身子,发梢凝聚着血滴,缓慢的道:“我第一眼便能识得小桃和苏诺,而你…咳咳…”他怒吼一声,左手清浊剑再次亮起:“永远也不懂她!”
徐述白持剑朝着霍决冲来,霍决亦然亮起飞鸿剑,闪电般几招,两人从地面飞掠到半空之中,剑锋碰撞,火光四射。
霍决没有了勾月,飞鸿剑并不顺手,而徐述白没有了右臂,左手持剑亦然吃力。
两人绕着那无脸石像,犹如两只浴血的飞鸟,剑光激荡,满身伤痕,亦然不舍不弃,在半空战得难不死不休。
失血过多让霍决目光眩晕,他的声音好像在他耳边回荡。
你..永远也不懂她…
她懂自己...
懂自己的软肋,懂自己的不甘..
而自己却不懂她…
他在大婚时候伤了她,还把她丢入地牢,那时候她多难受啊…仿佛一只血手擒住了心脏,霍决发出一声嘶吼:“我…杀…了…你!”
巨大的冲击力把徐述白撞到石像上,霍决满眼血丝持剑向他飞来,他缓慢的闭上了眼。
一股冲天的光亮起,霍决簌簌而过,没有利刃入肉的触感,也没有冲击石壁的震动,他轻飘飘的穿过了那巨大的无脸石像。
紧接着,秘境之中骤然一片漆黑。
再次亮起的时候…
苏诺和麒麟消失了。
徐述白也消失了。
什么都消失了。
好似穿越了时空。
只有那巨大的雕像还在。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是一个女人,温柔的呼唤:
“小景儿…”
“小景儿…”
霍决一个激灵。娘亲?
遥远的天空缓慢的浮现出一个虚影,一个身穿□□色衣裳的美丽女人,温柔的望着他。
娘….!
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落,霍决想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无论怎么奔跑,都停留在原地。
叶红蕖漂亮的眼里,是晶莹的泪水:“小景儿…是娘亲对不住你…”
霍决不断摇头,不断徒劳的伸手去抓那幻影:“不…娘…你在哪…你回来…”
她回不来的。
这只是她残留在飞鸿剑中的一缕孤魂,残存了那么多岁月,只想着能告诉他一些事情。
寄生于剑等了这么多年,代价是一旦现身,便是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之可能。
但这些她不会说,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他,这些年,她和丈夫为了拯救天下邪魔,已经让这个家失去太多,也已经让慕景失去太多。
让他才不到五岁,便家破人亡,背负魔丹,孤零零的一人在仙门漂泊。
小时候的慕景很调皮,还总是想方设法的把那些她带回来救助的邪魔丢出去,被她发现了责罚。他就会可怜巴巴的在她面前卖萌撒娇:“娘…能不能不要管那些家伙了,他们都坏,我不喜欢他们…”
叶红蕖做不到不管他们…
却让自己一家…家破人亡…
这些年,她都在飞鸿剑中,静默无言的陪着他,慕景的流离失所,痛苦挣扎,她都看在眼里,她也知道苏诺,这个他真心喜欢,也值得被他喜欢的姑娘。
至少,苏诺不像自己,她会站在他身边。
叶红蕖温柔的嗓音微微颤抖:“小景儿…阿诺没死,她只是暂时昏睡着。”
泪水又涌了出来,霍决望着那抹幻影:“娘…娘…我知道….你回来…”
叶红蕖道:“这抹孤魂飘荡太久了,娘亲很累了。”她嘴唇翕动,“小景儿…你能最后答应娘亲一件事吗….”
霍决抬起头来。
她沉默了片刻:“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为什么啊娘…”
为什么到现在你都还在偏袒那些魔头…
霍决无法理解。
他完全不能理解。
难道娘亲重新见自己,只为了阻止自己杀徐述白。
眼泪夺眶而出,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叶红蕖明白他的难以接受,叹息道:“其实,小景儿,我们芭城慕府曾经是盈州第一除魔世家。家训大道不朽,本以降妖除魔便为道。”
霍决愣住了。
自从记事以来,父亲母亲便到处到处救助邪魔,想方设法为邪魔凝魄铸魄,让他们懂得七情六欲。
他们怎会是盈州第一除魔世家?
叶红蕖道:“你还记得梅苑吗?”
霍决当然记得。
慕府梅苑修了玄颢战神神观。
玄颢,那位曾经镇压千万妖魔,修仙之人人人供奉的神明,而慕氏是玄颢族旁枝之一,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最是崇拜战神玄颢。
叶红蕖接着道:“景儿,你是否想过,邪魔是从何而来。为何徐述白是魔也能修仙,为何你是人也能修魔?”
邪魔无情无心,是天下正道唾弃的怪物。
那他们从何而来?
典籍里只有一句简单的——邪魔因世间恶念而生,但他们都无情无爱,没有是非观,也没有善恶观,这句概括也未免太过潦草。
“其实…仙术和魔功本为同源…”叶红蕖看着霍决,沉默了会儿,终于开口道:“景儿,不奈城之前又名虹城,玄颢后来又名柘烙尊。”
犹如闪电凌空劈下,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柱脑髓。
虹城?!
那是传说中神明后裔玄颢族所在的地方。
而柘烙尊…是魔域的第一位魔尊!
霍决的惊诧叶红蕖一点也不意外,这个消息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但她明白,霍决,也就是慕景,她的孩子是信她的,所以他才那么多诧异。
“三百年前,西疆极恶之地瘴气丛生,异兽横行,民不聊生,玄颢带着族人远赴西疆,誓平妖兽,修复瘴地。”
“玄颢为了天下苍生,流了无数族人的鲜血,终于成功平复了异兽。可没想到的是,久居瘴地,让他们身体发生了异变,灵魂被迷障腐蚀,性格也变得怪异暴戾,于是…慢慢的为正道所不容,只能被迫的带着族人回到西疆。”
“但玄颢不甘心啊,他种下了神树,神树拥有他的血脉和力量,用神树日复一日的净化魔障,终于,西疆有了阳光…玄颢本以为,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可是,仙门并不信他,也不信他的神树,害怕瘴气溢出,妖魔乱世,他们像对待当年的异兽一样去对待他们,他们铸起了千里关山,去阻挡玄颢族离开西疆。”
“所以…那绵延无绝的千里关山从来不是阻止邪魔入侵仙门,而是为了把玄颢族生生世世困在那阳光无法照耀的迷障之地,让他们永生永世困在那里。”
….“百年之后玄颢族便成了魔族。”….
….“神树变成了不奈城的鬼槐魔树。”….
….“曾经绞杀异兽的战神,便成了第一位魔尊。”….
而战神的传说人人皆知,但战神传说背后的真实…无人得知…
只有《玄颢传》详细的记载了当年的经过,《玄颢传》是在仙门之中广为流传的古籍,但那些字只有魔族的人才能看见。
二十年多前,慕鹄和叶红蕖诛杀了一个修为颇深的魔,偶然得到了他的魔眼,才得透过魔眼知这些真相。
她和丈夫也曾想向天下公布这个信息,想改变玄颢族的命运,但没有一个人信她,大家只觉得她不正常。
叶红蕖知道,这个信息太过于骇人,霍决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她魂体越来越暗了,她必须都告诉他,这个拯救玄颢族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看着霍决,神情温柔而悲悯:“景儿…现在能救玄颢族的人只有你了…这也是我和你父亲的遗愿…”
生而为魔并非是错。
残害苍生的从来不是邪魔,邪魔的来源是仙门自己的恶。
他们害了玄颢族永生永世。
霍决嗓音颤抖:“娘…我答应…”
“要救玄颢族只有毁掉千里关山。想毁掉千里关山,唯一的办法是集合魔域和仙门最强大的力量,也就是你身上魔丹的力量,和徐述白身上净华池的力量。”
叶红蕖的魂体越来越虚弱,慢慢趋于透明:“小景儿…这一生…娘和爹…终是负了你…”
“不!!娘!!”
他伸出手去,去怎么也抓不住那一抹虚空,叶红蕖彻底消失于黑暗。
不,娘…
“孩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