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水榭,这是苏诺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
那个自己和他相知多年,却从未见过的傍水小筑,隐藏在无边无际的竹林之中的静谧院落。
那地方,苏诺只去过两次,凭借着残存的记忆,在地图上勾画排除,最终锁定了郴江畔的几处竹林。
这也是霍决第一次允她出来。
浮木舟浮于云端之上,他躺在上面,勾着腿看云卷云舒。这一幕画面映入她眼帘,让苏诺不禁觉得回到了栾川,回到了千嶂森林。
并没有过去多久,但却已经过去了很久。
翻越了千里关山只需要片刻的时间,眼前的遮天蔽日的瘴气渐渐消弭,重新看见了人间的繁花似锦,鸟语花香。
这片竹林比她想象的更大,树荫浓密,好似迷阵,绕了几圈,终于透过浓雾勉强看到了一弯溪水,九曲八弯,如玉带环绕,虽然没有看到建筑,却让苏诺十分欣喜:“就是这里了!”
她记得很清楚,水榭旁的溪水,清透明亮,闪闪发光,不像别的溪水一般带着浅浅的绿色,这里的溪水带着淡淡的蓝色,宛如澄碧澄碧,倒映万顷天空。
只要沿着小溪,就一定能找到水榭。
奇怪的是,天空中盘旋时候浓雾蔽日,什么也看不清,但一降落地面,空气澄澈清新,无论是远处的山清,还是近处的水秀,都看得丝毫的清晰,无半分迷雾。
这大概率是被故意设下的迷阵,此林定有蹊跷。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沿着小溪在前面慢行查探,他忽然驻足,顿了顿,似漫不经心的问:“你…来过两次?”
“嗯。”苏诺颔首,“虽然分辨不了具体的方位,但这个溪水我不会认错,水榭旁边便是溪水,沿着溪水走定然能找到。”
他好像在听,却又稀奇古怪的问了一句,和讨论无关的话:“就…你们两个?”
苏诺顿时笑了,却没笑出声:“怎么了?”
他走在前面,并没有回头,苏诺看不清他神情,但大体也能猜出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一种暗暗吃醋,又不想被发现的奇怪纠结感。
“没..没怎么..”
两人继续向前走,他忽然又转移了话题,低头看去那一弯溪水:“这水好生奇怪。”他低头掬起一捧,冰冰凉凉的,却划过指尖带着一丝暖意:“这颜色…不似溪水更似海水。”
苏诺解释道:“蓝色是因为大量的细微冰晶,肉眼无法识别,但能疗伤愈气,安神养眠。在徐述白水榭底下埋有地热石,溪水加热之后,沐浴能调理筋脉,运转灵气。”
“沐浴?!”
霍决终于回过头来,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她。
苏诺瞬间有些窘迫,暗暗懊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吞吞吐吐的道:“没..没有…我…也是猜的…”
霍决脸色有点难看,是一种明显的难看,可他本不想喜怒那么喜怒于色的,他顿了顿道:“…..等下找到徐述白,你不要进去,在外面等我。”
“哦…”
苏诺乖巧的点点头。
忽然,一缕浅浅的紫色顺着溪水漂流下来,苏诺心中奇怪,指向霍决身后:“阿决,你看…”
霍决回头,双指一点,那缕溪水骤然如丝带飞扬而起,凝聚于指尖,淡淡的腥味飘逸散出,他微微蹙眉。
“这是什么?”
“是血。”指尖水团哗啦坠入溪中,他目光沿着水流朝上游望去:“此溪水融鲜血是紫色,而非红色…”
苏诺顺着他的视线看,只见那蔚蓝波光之中,深深浅浅的紫色顺着溪水淙淙而下,慢慢的把蓝色染着紫色,诡异怪谲,裹带着浅浅腥臭。
“走!”
两人迅速警觉,沿着溪水的方向疾速向上,紫色的痕迹时隐时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发现了那座竹木水榭。
水榭一侧是院子,另一侧则是溪水之上的吊脚楼,之前苏诺都是从正门小院而入,这次沿着吊脚楼纵身而上,从外观看去,水榭和之前没有半分不同。
如果徐述白在,那朝霜晚云定然也在,那两女子身手轻巧,剑法凌厉,落步无风,她们会不会正蛰伏在暗处观察着自己,苏诺不由的提高了警觉,一步步,慢慢靠侧门近。
可还没等自己触碰到竹门,霍决轰然一把推开。
阳光下拥入竹屋,尘屑显得风外明晰,环顾一圈,空无一人,他抬了抬眉:“这儿没人。”
转头看了看苏诺警觉的模样,淡然道:“有我在,不必担心。”
他虽然说的没错,但谨慎些总是好的,而且,自从经过上次骨骼寸断而死的事情之后,对徐述白总是有些来自心底难以抑制的恐惧,就算是大婚时候,就算他无比深情的注视着自己,都会让她脊柱生寒。
她时而会觉得,徐述白真的是一个让人迷惑的人。他就算是残忍,就算是杀人,无论任何时候,那副模样都是温柔而慈悲的。
就好像,杀一城人,在他眼里,都并不是一件暴戾的事情。
而这份温柔,现在让她不由得惧怕。
苏诺浅浅笑了笑,看着霍决点点头,随着他朝着水榭深处走去。
水榭深处是一个内院,铺满了鹅暖石,种着些花花草草,应该有些日子没有打理了,花草都枯萎了一些,但却没有半分异常,霍决疑惑,回头看苏诺,却见她呆怔在原地。
眼里充斥着不可思议,愣愣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儿明明…明明是一个汤池的,自己明明还在这里沐浴过,怎么什么都没有…
苏诺迅速上前去,仔细检查满地的石头,石头痕迹陈旧,土壤紧实,实在没有被翻动重建的痕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蹲在地上左翻翻,右看看,霍决疑惑:“怎么了?”
苏诺顿了顿:“这儿…不是之前的那个院子。”
“不是?”
“虽然外观一模一样…”苏诺站起来,拍了拍手,坚定的道:“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同一个。”
霍决蹙眉认真:“为什么?”
“这里之前…”苏诺抬头看了一眼霍决的眼,他正十分认真的凝视自己,他那想好奇却又端着的模样让苏诺有点忍俊不禁,于是简单道:“这儿之前的布置完全不一样,我记得有一个假山,而这里没有改动的痕迹。”
幸好,他也没再揪着这个话题追问下去。
他皱眉思忖片刻,开始细细查探,满地的鹅暖石大多都是深褐色的,也规律点缀着些深深浅浅的蓝色,绿色石头。
他走到左前方的地面低头去看,这是一片褐色鹅卵石,但却没有了那些蓝绿色的点缀,他半蹲下,伸出食指在地面轻轻捻了捻,然后闻了闻:“是血。”
苏诺心中一惊,认真观察,这才发现,满地的鹅暖石上不少鲜血痕迹,只不过血液干涸之后,和深褐色的石头融为一体,难以发觉。
顺着浅浅的血痕查探而去,穿过内院,便发现了三具尸体,身穿水蓝色宗服,苏诺大骇,立刻冲上前去,但他们尸身冰凉,早已死亡多日。
霍决亦然明白,这身衣服,他们都在熟悉不过。
——轻欢宗宗服。
他心中惊惧,害怕会看见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师父。
没有多做停留,霍决迅速向里侧奔去,那里是水榭吊脚楼,正是位于溪水之上,想必之前溪水中的血液,就是从此沿着竹屋缝隙流下,进入溪水。
那血液还未干涸,他应该还有气息!
霍决猛然推开竹门,中年男子满身鲜血,靠着竹门奄奄一息,双手耷拉着,显然筋脉尽断,殷红的血液顺着四肢一滴滴流淌下来,沿着竹干汇聚,坠入溪水。
他艰难的抬头,看了一眼霍决,嘴角苦涩的扯了扯:“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是….是你…”
下一秒,苏诺冲了进来,满眼通红,跪倒在他身边:“二师叔!”
许满川满脸鲜血,艰难的笑了笑:“阿诺…你来了…”
虽然知道是他背叛了父亲,抓走了娘亲,但此刻看见奄奄一息的二师叔,他伤在竹林,那定然是叙述白伤了他,苏诺悲从心起。
“孩子…对不起…”许满川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抹去苏诺坠落的一滴泪水。
看到她流泪,许满川是诧异的,自己背弃了她父母,伤害了她师父,临到死去,居然还能被原谅:“是我对不起你父亲,是我害死了钟离师兄,我…对不起你…”
他脸颊湿润了,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苏诺仔细给他检查伤势,呼吸急促而颤抖:“二师叔!你…坚持一下,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
“没用的…咳咳咳….”许满川胸口一热,大口的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他艰难的平息内息,缓慢的道:“我活不了了…”然后看着苏诺,老泪纵横道:“阿诺,我..没有伤害你娘,你娘一直都好好的…你父亲的毒我也暗自解了,半月后即可痊愈自如…我从来没有想伤害轻欢宗…从来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许满川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祈求似的伸出颤抖的手,苏诺紧紧握着他满身鲜血的手:“呜呜…我知道…”
它努力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霍决:“小子,咳咳…你不是酆帝之子吧…”
霍决没有回答他,但许满川却心中明了,魔是不可能有情的,他露出个苍白而苦涩的笑,好似悲泣的低语:“真是可笑….”
仙尊是魔,魔尊却是人…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霍决,他为人孤僻奇怪,齐无恙偏袒他,就算不是魔,也非善类,自己只觉得他迟早是个祸害,但现在也只有他能杀了徐述白。
虽说他也不清楚霍决和苏诺的关系,但直觉告诉自己,苏诺答应他,霍决便一定会帮她。
他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紧紧的抓住苏诺的手,双目通红:“阿诺,徐述白是魔…是魔啊,现在他在闭关,还有三日时间,只有现在,必须现在,要救苍生,要救你父母,你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啊!”
苏诺哭泣点头。
许满川欣慰而虚弱的笑了,艰难的继续说:
“这竹林里设了重重迷阵,有上百个一模一样的水榭,危机四伏….咳咳…朝霜晚云两妖女神出鬼没,修为不在我之下,更不可轻视….咳咳咳…”
许满川忽然大口咳嗽起来,鲜血止不住的流淌,他调息苟且数日只为等待有人能寻来,告诉那人真相,好不容易等到了苏诺,他一定要说完最后的话,他努力使出最后的力气,虚弱颤抖道:“唯有找到…找到阵眼,破除迷阵,才找到他,杀了他。阵眼在…东方…东..”
他抓着她的手慢慢松掉,一寸寸从她衣袖上滑落,就像他滑落的眼睑,慢慢虚弱的嗓音。交代完最后的遗言,双手重重的砸在地面上,许满川闭上了眼。
苏诺双肩颤抖,哭泣呜鸣:“不…呜呜…二师叔…”
他定然是没有找到阵眼,还没有找到破除迷阵的办法,就不得不匆匆行动,以至于行动被发现,被徐述白身边的朝霜晚云诛杀。
这些霍决当然明白,那么阵眼到底在哪呢…这个阵究竟又该如何破…
好玄妙的阵法,连入阵了全然没有感知。
少女呜呜哭泣,他弯腰伸手扶着她,想让她靠着自己肩膀,这样能好受一些,可刚刚触碰到苏诺胳膊,一支暗箭飞来,簌簌划破衣袖。
远处一人大呵:“魔头!还不放了苏诺小姐!”
紧接着,又一声惊呼响起:“清风君?!那是清风君!!!师姐,魔头他杀了清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