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他要来啦!”
一只只冰蓝色的游魂光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苏诺身边飞舞,飞到走道的远处,蛰伏着观察整座魔宫。
徐述白真的依诺放了那些魂魄,然后那些魂魄又找到了她。他们偷偷尾随了她一路,一直找不到救她的法子,直到她被霍决掳走,他们也跟着过来。
这些孩子执着的相信自己,追随自己。
他们忘记了生前的事情,也他们因何而死,但当时在金网之中,他们被迫化了原形,苏诺一眼便能知道,他们是各门各派的修仙弟子,年岁小,天资一般,可能是在历练,或者除妖猎兽的过程中,身死魂销。
他们直到死执念都是降妖除害,造福苍生。虽然他们也忘记了一切,甚至连执念本身也忘记了,但苏诺,不经意的,点燃了他们的梦想。
于是,便从一缕缕漂泊无定的孤魂,变成了苏诺坚定的追随者。他们不问缘由,不问任何,坚定的信任追随苏诺。就像从地底而来飞蛾坚定不移的飞向阳光。
他们只在苏诺面前显形,虽然勉强显形,也只是类似流星的游蛇形态。
霍决最近几乎不来南轩,就算偶尔经过,也是步履匆匆,自己压根没有靠近的机会,若主动跑去找他,去他面前吹曲子,又显得太过刻意。
于是,只能交代了他们帮忙观察霍决,在他经过的时候,立刻来通知自己,这群孩子倒是天生的暗探,因为魂力太过低微,怨气也几乎没有,只和一缕秋风一般,谁也发现不了他们。
“姐姐!他真的来了!”
一尾游魂忽然从走到尽头飞来,落在苏诺肩膀上。
苏诺连忙拿出竹笙,虽然是一柄普通的竹笙,但也足够吹出那些她熟悉的乐曲了。早已在心中预演了很多遍,但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心脏依旧止不住扑通扑通的跳动。
他会认出自己吗….
他会相信自己吗…
熟悉的旋律在唇边响起,只短短三秒,连几个音节都没吹完,一股力量倏忽而起,她双手一松,竹笙如羽叶般飞了出去。
抬头看去,是少年阴沉的面容,寒冽幽暗,无丝毫血色。
他的声音很冷,方寸即可结冰,额头青筋绷起,一字一句:“哪儿来的…”
“我…”
他的速度竟然那么快,快到自己没办法吹完一句完整的音曲,自己从未离开魔宫,如何能得这乐器。但她也万万不能把帮助她的公冶江雪供出来。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问你!哪儿来的?!”
霍决比她想象得更为生气,他胸膛不断起伏,双眸燃烧着熊熊怒火,厉声质问。
他还是不信自己…甚至不给自己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不知道的是,银针留住了他的情感,也禁锢了他的情感,他能理解和记住的只有祝小桃。而苏诺早已打下谎话连篇,无所不用其极的烙印。
他怒从心起:“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就算模仿得再多,模仿得再像,也不及她之万一!”
此刻,苏诺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似乎都白费了。她突然莫名的释然了,好像什么都不再在乎,双眸含泪的看着他:“如果…你错了呢….”
“我不会错。”
“为什么。”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她,一步步的把她逼入墙角,直到咫尺的距离,能感受彼此呼吸,他低头看她,露出一个裹带着戾气的笑:“因为你….喜欢我…甚至连我杀了苏佑都不曾计较…”然后,他神色中的戾气又忽然消散,好似夕阳下的烟火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灰败而颓然:“小桃…她从始至终…都讨厌我…”
苏诺的心好似被揪了一下,连呼吸都停滞了。
是啊,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直到阴阳两隔,他都以为她是恨他的。
自己也从来没有和他解释过任何…如果当初解释过一点点,但凡是一点点,哪怕是任何一点点…他都不会如此…
心酸骤然涌上心头,她双眸晶莹,嗓音微微颤抖:“你有没有想过…小桃…她从来都不恨你….”
霎时间,霍决愣住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裹带着千言万语,还有一丝灰然颓败,却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因为距离太近,她能感觉到他明显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一个瞬间又紧绷起来。
他挣扎着后退两步,陷入某种难于摆脱的困境,半晌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漂亮的黑眸看着她,又看了她许久许久,时空寂静,好似要把她从内到外审视个一清二楚。
看得苏诺心中发麻,忽然,手腕一暖,他拉着自己推门而出,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那几乎无人踏足的石室。
那座满室鲜花,住着长眠于晶魄床少女的石室。
也是那种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彻夜守候的石室。
他居然带自己来了这里。
小桃依旧躺在那里,他养得很好,几株雪莲绕着病床绽放,冰魄床上的少女容颜恬静,神色柔和,甚至脸颊肌肤都是白里透红,和睡着了没有二般不同。
她白皙的手腕上戴着那只晶润透白的镯子,是流光镯,虽然被尽力拼合,但依旧有明显的裂纹嵌在玉里,再也恢复不了。
她双手合于身前,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玉笙。
自从进来,霍决的目光便落在小桃身上,也只是看着她,静默无言的靠着冰魄床极其缓慢的坐了下来,和以往那无数次一般,一坐便是一日。
苏诺这才发现,和上次离开时候,石室里有了明显的不同,那就是——
地面上随处可见的瓷玉酒壶,被喝完了,乱七八糟丢在地上。
原来,那么多日日夜夜,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都在这里喝酒。
拉着她进来之后,便全然只当她是空气,此刻,他依旧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抱着一坛酒,咕隆咕隆的大口喝着,烈酒倒得太急,顺着脖子哗哗流淌,湿了衣裳。
他喝了好一会儿,似乎尽了兴,忽然举起旁边另一坛酒,拔开塞子,眯着眼睛朝着苏诺递了过去:“来!陪我喝酒!”
苏诺二话不说,走过去接过酒坛,在他身边靠着晶魄床坐下。
真辣啊...
只一口,苏诺变差点咳嗽出来,但她把咳嗽咽了回去,努力小口的抿着,却还是忍受不住,只喝了一点,便紧皱着眉头。霍决看着她笑了,带着三分醉意:“你…你…喝不了…”
“我喝得了!”
苏诺说完,忍着难受,咕隆喝了一大口。
“来!干!”
他单手拎着酒坛和她碰了一杯,撞得苏诺差点没拿稳,只得勉强把酒坛抱在怀里,他双眼弯弯看着她:“厉害…好酒量!”
苏诺忽然一愣,恍惚之中,才想起,他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但却是以前他总会挂在脸上的神情,双眼弯弯,令人亲近的笑容,隐藏着杀机的笑意,而现在,他身上笼罩着的只有阴霾和杀机…只有偶尔在她身边,才会露出躯壳里的颓败和无助。
难怪,小雪说…尊上很少笑…
他忽然又收了笑意,低下头去,垂着眼睫,不知看向哪里:“你说…你是小桃…“
他的声音好似疑问,也好似称述,像是相信,又像是更加不信。她听不懂其中蕴含的情感,只能喃喃道:“阿决…“
他忽然又道:“你说…你不从来都不恨我?”
这次,他是明显的问。
苏诺摇摇头:“不恨…”
他倏的抬起头来,被好似被烈酒浸泡过,而更加明亮的双眼,含着祈望看着她:“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想伤害阿佑的对吗…?”
这些日子,他都快分裂了。
脑海中一个声音叫嚣着应该相信她,另一个声音又叫嚣着不应该被她的诡计蒙骗。若她是假的,相信她是伤害了她,若她是真的,不相信她又是伤害了她。
他害怕再次伤害她,他只能躲着她。
此刻,酒精麻痹了所有的神经,连末梢都是迟钝的。在一片麻痹和混沌之中,他认真听她回答,她颔首,坚定道:“我相信。”
霍决笑了,这次是没有半分威胁和危险的笑,原来他发自肺腑欢喜的时候,笑容是如此明朗,如此的动人。
他欢喜的,认真的和她分享,第一次和旁人分享自己的曾经,那段被他冰封在心底,从未触及的过去。
他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成为一个英雄…”
我不可能无故伤害任何一个人,更不可能伤害苏佑。
就算跌入泥泞,就算魔气让他心生戾气,就算再也没办法成为英雄,他也从未想过堕魔,祸乱天下。
她故作惊喜:“英雄?!”
霍决认真的点头:“一个英雄,一个名震天下,修为无双的修士。”
苏诺眼眶忽然又些湿润了,是啊,他叫做慕景,刚会走路便会御剑的天生奇才,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的确能做一个名震天下,修为无双的人。
霍决却笑了,双眼弯弯,藏匿着看不见的苦涩:“现在也算成功了一半吧…”
成功了前面一半,成为了一个名震天下的魔头。
他又咕隆咕隆喝了一口酒,“有时候我甚至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然后他红着眼看着她,迷迷糊糊的,彻底醉了,一把她拥入怀中:“小桃…你能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儿…”
家破人亡,师门驱逐,师父厌弃,爱人离开,亲友死去,万人唾弃…
究竟错在哪儿…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泪水从少年脸颊滑落,他喃喃道:”小桃,我真的好想你…”
他双肩颤抖,终于泣不成声。
苏诺双眼湿润,也抱着他,安抚的拍打他的肩膀,像哄一个孩子一般:“你没错…从来都没有…”
他哭着哭着,慢慢睡着了。
苏诺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满是泪水的睡脸。也只有醉后,他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难怪,现在他这么爱酒…
眼泪无声滑落,她从衣袖之中,拿出一枚圆石,那是她大婚之前,拼死去短暂摆脱了控制,在轻欢宗偷的至宝,追忆石。
她要看到他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为什么会失控伤害苏佑。
石头缓缓上升,浮于他额前,浅浅的紫光铺展在他俊美的脸颊上,就算沉睡,他依然睫毛翕动,眉头深锁…
昔日画面在石室百花之上缓缓绽放…
那些不安…痛苦….第一次徐徐铺展在苏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