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诺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昏脑热,口干舌燥,昏昏沉沉的,连视线都有些朦胧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地牢了,这儿是一件偏房,陈设很简单,桌上燃着烛火,照亮方寸的空间,显得明亮温馨。
桌旁有一个人,却看不清样貌。她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些,那人正打着瞌睡,被她的动静吵醒,立刻迎了过来。
是公冶江雪。
苏诺整整昏睡了三日,终于醒来,公冶江雪心中欣喜,连忙端了身边的汤粥迎过来:“醒了?喝点粥。”
这是一碗简单的红豆粥,加了些红枣枸杞,滋气补血,勺子舀动,甜润的香味扑鼻,好几日未曾吃饭的苏诺端起瓷碗,轻声道谢。
“谢谢…”
“是尊上带你出来的。”公冶江雪解释说,然后抬头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她个子很小,声音也很软糯,苏诺看着她笑了笑:“我叫苏诺,诺言的诺。”
“苏…诺…阿诺姐姐。”公冶江雪犹豫了下,还是这么称呼道,然后想了想又问:“尊上…为什么要把抓你….?”
尊上虽然冷酷,但并非无情,从不怕事,但却也不主动惹事,更不会胡乱抓人。他不会向别的阎主一般,只因为开心了,便乱杀人,只因为不开心了,也会乱杀人。
相反,他从不会胡乱屠戮,之前那些人间的修士来找他麻烦,甚至潜入了阕宫,他也只是赶走了他们。
他去人间找那些修士的麻烦,好像也只是因为他们伤害了他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些真的和魔族其它的人全然不一样,所以她才会喜欢他,但只能埋在心底。
苏诺低头,看着手心剩下的半碗红豆粥,苦涩的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
他为什么抓走自己…
当然是为了报复…
她没有回答她,她也没有继续追问。
公冶江雪看着她低垂的眼,忽的问:“你喜欢尊上的是吗?”
她看尊上的眼神,好似星星,发着光。
以前她不懂,但现在她明白,这定然是喜欢。
苏诺一愣,抬起头来,对视上她的目光,双手局促的扣着瓷碗的边缘,然后抿着嘴唇又低下头去。
公冶江雪很轻的笑了下,带着苦涩的意味:“但没用的。尊上对夫人一往情深,任何人都走不进他心里。”
曾经….她也喜欢。
霍决对其它人都是如此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毫无回应,毫无希望的喜欢,只能是曾经。
苏诺低头,安静的把粥喝完。
公冶江雪拿过她手中的碗,温柔道:“你好好休息,我再去给你熬药。”
又三日之后,苏诺的烧彻底的退了,也能自如行走,身子好了之后,便很少看见小雪,她只会在每个几日需要换药的时候来一次,平日里,她都在自己的医馆问诊。
霍决也并不限制她的行动,没有再把她关入地牢。除了那几个重要的地方,她不得靠近之外,其它地方她都能自如的在阕宫行走。
但他并不见她。
从不来主动找她。
只偶尔的时候,遇见过两次,他对自己视若无睹,不曾有笑,也不曾有怒,自己就好似只是一片空气,路过了,什么都不曾沾染,穿透,离开。
好似和以前是一抹眼游魂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不限制她的行动,但也不许她离开阕宫。
她没办法离开,去为仙门做些什么,于是便偷偷观察他的行动,他在阕宫的生活很简单,侍从也很少,总是独来独往,但他每日一定会去的地方,只有那一个。
那座用灵力种满鲜花的石室。
他每日都会去为小桃招魂,每日都奢望她能醒来,但每日都是失望而归。
其实苏诺也会疑惑,泷鳞镜为什么召唤不到小桃的魂魄,泷鳞镜能召唤的,定然是原主最本真的魂魄,而不是小桃献舍了的她。
难道小桃为了救自己..真的魂飞魄散了吗…
想到这里,她真的很难过。
她最怕的就是,别人因她受苦,但她无能为力。
也就像她看着他,日日煎熬一样。
这日,他从石室里出来,苏诺和以往一样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看他,但这日,在石室外等他的不止她一个。
那白衣男子执者墨扇行色匆匆,看到他的那一瞬,苏诺瞳孔一缩,把身子往石柱后又缩了缩,呼吸都放得很轻。
霍决看到他,并不吃惊:“让你打探的情况,怎么样了?”
公冶江舟跟在他后面,恭敬道:“天一宗现在很乱。”
“如何乱法?”
“上次突袭,镇山结界破损严重,秦楼修补结界,修为大损,万俟游和尤翠云彼此不服,暗自较劲,最近更甚,还有,荟茹夫人疯了,日日闹事…”
霍决看了他一眼:“她不是疯了很久吗?”
自从徐唐死后,荟茹夫人便疯了,记忆一夜之间倒退十多年,抱着个枕头,逢人便说是自己的孩子。
公冶江舟顿了顿,道:“这次不同….最近齐无恙在天一宗暗自查探…激起了她的情绪…”
师父去了天一宗?
难道师父开始怀疑徐述白了吗?
霍决一言不发,但袖袍之中的拳头却渐渐紧握,天一宗太过危险,他并不希望齐无恙卷入这些事情当中。
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缄默半晌后问:“那徐述白呢?”
公冶江舟答:“徐述白不在。”
霍决止住了脚步,挑眉问:“不在?”
公冶江舟颔首:“恩。”
“去哪儿了。”
“属下未知。”
“你去查查。”
“是。”
公冶江舟恭敬颔首,转身消失在悠长的走道之中。
霍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白衣男子的身影尽数隐没在走道尽头,才看着摇晃的石壁灯火缓缓道:“跟了一路了,出来吧。”
苏诺心骤然一紧,随机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你这几日为何总是跟着我。”
“我…”苏诺一时间语塞,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没说。
苏诺叹了口气,又想到刚才他和公冶江舟的对话。公冶江舟是徐述白的内应,自己是一缕游魂的时候亲眼所见啊。
于是,干脆单刀直入道:“阿决,你不能相信他。”
“不许叫我阿决。”
霍决的目光瞬间如寒冰利刃般射了过来,苏诺低下头去,抿唇改口道:“尊上…您不能相信他。”
“哦?为什么?”
他挑眉看着她。
为什么…
苏诺一时间语塞,她总不能说自己做鬼的时候见过吧…若这样说了说不定又会被关起来。
那她要从哪里说起呢。
若直接说公冶江舟是徐述白的内应,自己无凭无据,他不会相信。
对了,霍决还不知道,千瘴森林里害他众叛亲离的那个人就是徐述白。
他还不知道徐述白的真实身份!
这件事情必须告诉他!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微翘,映着眸中坚定的目光,道:“尊上,我觉得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霍决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坚韧,好生熟悉,心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随机便被他掩盖住了,不动声色问:“什么?”
苏诺一字一句,认真的道:“徐述白……是魔。”
“哦?”
他好像没有很诧异,反而忽的笑了,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微微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是人是魔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杀他,仅仅是想杀他,和他是人是魔无关。
是人是魔和他有什么关系….是啊…他想杀徐述白只是为了给小桃报仇,他这样的反应也不算意外,苏诺自嘲的笑了下,抬头认真道:“尊上….但,徐述白才是那个造成一切万劫不复的凶手。他的目的是要让从此再无人魔之分,整个世界沦为魔地!”
霍决忽然笑了,略带戏谑的看着她:“嗬…你不会指望我一个魔头去拯救苍生,拯救修真界吧?”
是啊…自己在瞎说什么呢…苏诺无奈苦笑。
先是家破人亡,再是被驱逐乞讨,流浪四方,直到进入轻欢宗才勉强安定一些,但也只有齐无恙一人善待他。就连叶新亭,在他刚入宗门的时候,其实也是不喜他的。
因为他以金丹对抗魔气,修为终年不得长进,其它弟子看不起他,背后诋毁他,他心里都知道。
苍生和修真界从未善待他,他一路艰难,能初心至此,从不主动报复,已经是难得,自己还在奢求什么。
然后她深呼一口气,抿着红唇,目光陷入游离的虚空:“我知道,在逐鹿大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真心想干的…你并没有想伤害任何人….你也只是被人利用。而…..那个利用了你的人…..就是徐述白。”
逐鹿大会….那四个字让少年一愣。
拾翠汀洲,白岩山庄,沧琊秘境,逐鹿大会…
只一瞬间,无数片段,那些难堪的画面在脑中簌簌闪现。
那时候,他为了救小桃,让魔气失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命运轰然转向,小桃与他决裂,师父与他决裂,所有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当初。
当初,他只想好好修仙,做一个普通的仙门弟子的…
霍决脸颊肌肉微微紧绷,长长的睫毛虚掩着,掩盖住他眸光之中的波动,许久之后,他紧咬牙关,微微作响,看着苏诺的眼神也骤然冰冷,变得分外可怕。
他凌厉的盯着她,步步紧逼:“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在逐鹿大会,我亲手杀了你的弟弟苏佑,你就不恨我?”
苏诺一愣,苏佑惨死的画面骤然重新袭击了她,心酸痛楚涌上心头,让她几乎难以呼吸,半晌之后,才颤抖着道:“我…..曾经恨过,很恨…很恨…但….现在不恨了。”
霍决微微皱眉,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此刻,他觉得自己越发不明白这姑娘想的是什么。
当时,她第一次主动接近自己,是在自己和小桃从天一宗回来。
那时候的苏诺,自己一眼便可以被他看穿。——心怀鬼胎,自私自利,满口谎言,毫无底线。
但现在,他觉得看不懂眼前的女孩了。
她是伪装,还是真心…她为什么能说不恨自己…又为什么相信自己…当初,连小桃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啊…
疑惑涌上心头。
他长久的沉默了。
她告诉自己叙述白才是造成一切的真凶。但就算她不说这些,自己也绝对不会放过徐述白。
苏诺主动打破了这片沉寂,她勉强的笑了下,抬头看着他:“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能相信公冶江舟。我曾亲眼所见,公冶江舟是徐述白的内应。”
霍决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异常的行为好像可以解释了。
作为未婚妻子,她离他最近。她偶然发现徐述白是魔,因此不再喜欢他,同时也因为亲密接触的关系,从而发现了公冶江舟和徐述白的秘密。
但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他顿了顿,问:“徐述白是你的相公,你如此背叛他…”
苏诺摇摇头立刻否定了他的话:“他不是。”
你才是啊….
她顿了顿,接着道:“从未同行,何来背叛。”
霍决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远方的虚无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缓慢道:“以后,你便入南轩….替我奉茶磨墨吧。”
苏诺笑了,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