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淮大街是不奈城最中央的主干道,从阕宫大门一直延伸到鬼槐神木。
十来匹金鞍玉辔的白蹄青骓拉着汉白玉大辇,从阕宫缓缓行出。
这是历任魔主继任必会举行的祭祀大典。
从阕宫东门出发,绕城一圈,再举行鬼槐神木祭祀,回到阕宫才算结束。预示主庇众魔,万载安康。
此时,青淮大街两旁早已是水泄不通。若从高出看去,乌压压的一片,人山人海,人群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每个人都目光都投向了那阕宫的方向,翘首盼望,满心期待,希望能目睹一眼这位新主的风采。
号角发出响亮的气笛声,如同一道惊雷劈开嘈杂的长河。紧接着,管乐笙箫骤然响起,在沸腾的欢呼声中,汉白玉大辇缓缓呈现万人眼前。
大辇四面是四根镶金嵌宝的玉质台柱,四周被晚霞紫的丝罗帷幕所遮挡。
大辇最前面是十来个赤脚跳舞的长裘青年,他们一边喷火消灾,一边跳着怪异的舞蹈开道,大辇后面依次跟着——
五大阎主的马车,骑着汗血宝马的金枪侍卫,最后是数十名戴着面纱携篮撒花的少男少女。
微风徐徐,质地轻软的纱幔缓缓飘动,人群中一位冰蓝色衣裳少女踮起脚尖,努力朝着纱幔里面张望,忽然,一阵风乍起,透过层层纱幔,她终于看清了阕宫的主人。
和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也不像传言里那般凶煞非常,面目可憎,而是一位俊美少年,那少年带着乌金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单单下半张脸已足够绝美,更何况是那面具中透出的眼睛。
在少女看过去的那刹那,那双眼睛正好看了过来,女孩脸颊通红,瞬间低下头去。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那摄魂夺魄的双眸之下,是无尽的冰凉和寒冷,在这片喧嚣繁华,歌舞升腾之中,显得格外寂静,如同被冰封万年的荒野。
一个时辰之后,车队行到鬼槐神木下。
此时的鬼槐巨树,生机勃发。冲破层层瘴气,高耸入云,满枝金色树叶,宛如巨大的太阳,辐射魔域众生,带给他们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乌金面具少年身穿华服,踏着如云团般的魔气缓缓走向树下高台,他身形极为欣长,穿着一件墨色的云缎衣袍,腰间系着金丝紫纹带,披着一件白色大麾。
在他踏入高台中央的那一瞬间,鬼槐神木发出耀眼的光芒,如同神柱点亮苍穹。
高台下,人群齐齐跪倒,喊声一片。
“焱帝千秋,佑我万康。”
“焱帝千秋,佑我万康。”
“….”
祭祀大典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黄昏。
阕宫中,少年魔主靠在狐裘高台上,脚底下蜷缩着一只黑豹,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底下众人,看着他们不断忙活,抬上了一只只箱笼,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名贵的仙器。
他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不只是现在,其实今日整整一天,他脸上神情都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看不透心思。
时孤佝偻着身子,谄媚笑道:“这些都是属下为尊上寻来的极品仙器,尊上挑两件顺手的?”
因为他嗓音天生沙哑,宛如刀片划过沙粒,谄媚也显得分外怪异。
霍决懒洋洋的起身,缓缓走下高台,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一件件神器,有鞭,有扇,有刀,更多的是剑。
哼…剑....曾经多么渴望....如今....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但其实什么也没说,驻足在其中一柄通体青光的宝剑之前,垂眸看着。
时孤哑声介绍:“这是酆帝留下的定溟剑,取自冰川玄晶,削铁如泥。”
霍决听着他介绍,轻抚剑身,骤然青光大起,这的确是把好剑,时孤继续介绍道:“在神魔大战之中,魔主遭受那奸邪小人围攻身死,连这把宝剑也差点被齐无恙抢去,幸有拓跋将军,才夺回了这把宝剑。”
提到齐无恙三个字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霍决,只见他神情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只是转过身来,看着空气中的某粒尘埃。
时孤皱了下眉,他原本想试探这位新主人是否真的对仙门的一切都不再在乎,但霍决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越发的摸不透心思。
空气静了片刻,霍决声音淡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时孤:“酆帝死了,为何…你们却还活着?”
气温骤然低了几度。
十七年前,仙魔大战。酆帝并非是冲动,他是得到密报才去突袭天一宗,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很信任那个给他情报的人。
没想到,他自己才是瓮中的那个鳖。
五大宗门早已联合布下天罗地网,就在天一宗等着他自投罗网。
阎主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酆帝被束缚在那屠魔阵法之中,不得挣脱,被五大宗主联合诛杀,直到灰飞烟灭。
形势骤然变化。
他们也不蠢,自然不可能恋战。白白在那里丢了性命。
毕竟,魔生来没有情谊,效劳酆帝不过是慕强,也惧强。
“吾等都受了重创,熔金山上一任阎主应定秋命丧当场….”时孤目光落在一侧水墨玉扇公子身上:“公冶公子作为副阎主,却安然无恙。”
此刻的公冶江舟没有人间那般的乔装,不是墨发,而是满头银丝,一袭白发,尤为瞩目。
话题骤然转到了公冶江舟身上,霍决挑眉看了看他:“哦?”
哥哥....
他们提哥哥做什么。
躲在石柱后面的冰蓝色衣裳少女心中一惊,手中的木匣子捏得更紧了。
她名叫公冶江雪,公冶江舟的亲妹妹,虽然是魔,但她却几无魔力,也对修炼没什么兴趣,只对药道感兴趣,于是在青淮街开了一家医馆,平日里在店里看诊问药。
鬼槐神木枯萎的日子,空气污浊,魔众们也容易生病,她总是从早忙碌到晚,直到新尊回来,神木重新发芽,城中才开始有了新的生机。
人人恭迎新主,今日几乎不奈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参观祭祀游街,跪拜新尊。
她也挤在人群之中。
当她看见了汉白玉大辇中那乌金铁面少年时,心脏普通普通的跳了起来,他也看向了她,那摄魂夺魄的一眼仿佛过了一辈子,让时光止息,岁月静止。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费尽心思到处去打听新尊的消息。她知道新尊之前在仙门修过仙,还居然买过一阵子馄饨,她对这位新主人越发好奇起来。
最后,她听闻新尊带了一个少女,但那少女已经死去了,他视若珍宝,到处寻找各种晶魄,为少女保存尸身。
她并不知道那少女和新尊的关系,但定然是很重要的人。
晶魄的确是保存尸身的灵宝,但若加上雪莲花,让尸身呼吸灵气,那更能起到绝妙的作用。
她行医多年,正好珍藏了一些,她拿了她所有的,想要拿来送给他,作为见面礼。
却撞见了哥哥和他们议事,于是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听着。
霍决的目光宛如凌迟的刀片,公冶江舟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他努力镇定,呼吸都变得轻柔缓慢,霍决看了他许久,直到空气寸寸凝结,他却忽然笑了,鼻腔里发出冷冷的声响:“哼…”
然后他瞥了一眼众人,倏的收住了笑意,眸光中是无尽的寒戾:“我不在乎你们都死了还是都活着….但是….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他转头看向时孤:“我说过我不喜欢剑,但你却拿了这么多的剑…”
他目光锁在时孤身上,但手中却赫然出现一柄弯刀,他把弯刀抵在剑身之上,缓缓注入魔力,浓郁的魔气顺着刀柄流向刀刃,在兵器相接处发出耀眼的寒光,紧接着,刺入脑髓的喀嚓声,让人浑身发麻。
——铿的一声。
定溟剑裂了。
拓跋放终于忍不住怒道:“你做什么?这是尊主的遗物!”
他忍这个毛头小子很久了。
从他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不满,这小子才多大年纪,乳臭未干,就对我们就各种颐指气使,冷眼相待。
虽然说魔神之力的确是稳定魔域的力量之源,他们敬他,是应该的。
但换了酆帝,也知道要稳定五城,得善待着些元老,免生异心,这孩子什么都不懂,却没有半分好脸色,也不知道为什么时老要这么给他面子。
霍决看了一眼众人的神情——
公冶江舟离他最近,眼底里盛满了恐惧,因为被他极力掩盖,这股恐惧难以发觉,如风一般轻微。
盖乌站在角落,一言不发,但眼中却似带着某种笑意。
柳姬依靠在一盘,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自己,但目光中却是没有半分温度的。
他把这些尽收眼底,唇边抿起一点凉薄的笑:“你们觉得,我不配?”
四周渐渐凝了一层薄冰,时孤上前一步,恭敬无比的弯腰欠身,原本就佝偻的背更是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哑声道:“定溟剑是尊上的,这无奈城之中的一切都是尊上的,尊上要拿了便拿了,要毁了便毁了,吾等不敢多言。”
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拓跋放,道:“拓跋将军,还不跪下和尊上道歉!”
拓跋放踌躇了下,眉头紧锁,最终还是不甘的俯下身去,正要跪拜时候,霍决扶住了他:“不必了。”
霍决又顿了顿,眼中带笑,继续道:“听说,后来你们去小镇刘氏馄饨铺寻我,吃了些馄饨?”
他声音很轻柔,问得很认真,却让所有人瞬间懵了。
….
怎么好端端的,说起馄饨。
是为示好拉近距离吗?
拓跋放心好像稍微安定了些,却同时又升起怪异的不安:“吃…吃了…”
霍决看着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一碗三十文银子…..”下一秒,弯刀刺穿心脏,“正好….拿命低了。”
后背一凉,心口一热,拓跋放低头去看,胸口是一抹萃满鲜血的刀刃。
那利刃从后背刺入,刺穿了心脏。
一瞬间血如注喷涌而出,染湿衣袍,他睁大双眼,满眼难以置信,他喉咙咯咯冒着血泡,还来不及说出最后的遗言,整个人直直的载倒下去。
在血泊之中抽搐两下,彻底僵硬冰冷。
“三十文,一条命,差不多值了。”霍决用白绸擦拭刀刃,擦得很慢很仔细,全然没有去看四周其它人。
他们被惊吓到呼吸几乎凝滞。呆愣静止在原地,心跳却狂乱不息。
终于擦干净了刀刃,霍决悠悠开口:“时老,你明事一些,以后他的龙潭城就你接手了吧。还有,顺便把这里处理了,实在…..臭得很。”
他们几个,原本就不齐心,时孤表面恭敬,但背地心思不少,龙潭城离他封地最远,给他这没用的权力,不仅帮不到他,还会让其他三人忌惮,彼此顾忌,更加离心。
眼见一城之主瞬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一幕太过于惊悚。
石柱之下,少女因为过度紧张,捂着自己的嘴巴不敢出一丝声音,但剧烈的心跳还是出卖了她。
霍决骤然抬眸:“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