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诺没有回头,她叹了口气。
叹气也并不是悲伤的情绪,而是唏嘘。
曾经,她多么希望被他认出,多么希望被他相信。但后来,发生了那么那么多事情,等到真的被他认出的时候,自己却没有以为的那般欣喜,反而是无尽的平和和淡然。好似等风起的时候,湖面已经结冰,再也吹不起半分涟漪。
“你不用和我道歉,你没有对不起我…”
身后的人微微颤抖,体面的他,难得的在情绪失控。倏然,一阵风拂过,那是他冲来衣袖带起的微风。
徐述白从身后抱住了她,声音很轻,带着自责的情绪:“阿诺…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在来之前,夏寒就七七八八和她解释过一些。
自己之所以看到假苏诺的两幅面孔,也是受到徐述白的指点,夏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一切的,但她知道,徐述白有苦衷。
外面都传言,晟天尊忽然闭关,徐述白成为天一宗掌舵之人,但实际上,完全不是。
徐万里的闭关并不简单。
三个月前,神兽白泽忽然异动,日日哀啼不止,无奈之下,徐万里希望邀请祝小桃前来,他想要知道白泽为何哀啼。
可在一日夜里,白泽忽然发狂,继而攻击大殿。但镇山神兽关系宗门灵力运势,徐万里不能伤之,只能镇压。
神兽的力量岂可小觑,要保全对方,便难以保全自己。
徐万里受了重伤,自此闭关。
但白泽自此之后,便安然无事了,此事也不了了之。
徐述白暗中调查发现,在白泽居住的清潭中被人投了一味剧毒,已经悄悄投毒了半年之久,而负责照料白泽的正是荟茹夫人所掌管的甘泉殿。
现在宗门之中,只有他的师父云霄君秦楼支持他,灵药峰苗嘉禾左右摇摆周旋,而会仙峰万俟游和紫屏峰尤翠云支持徐唐,两派势力在斡旋较量,荟茹夫人还有背后的母族支持,徐述白难以撼动。
而且,荟茹夫人时时刻刻都派人监视徐述白的行踪,他根本就无暇他顾。
苏诺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看着窗外竹影绰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述白顿了顿,绕一圈走到她前面,没有直面回应那个时间,可能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具体的时间:“….只是我不敢相信…”他看着她的脸,此刻的苏诺是祝小桃的模样,没有了那明艳大美人的动人皮相,却留下了她独有的清冷孤绝气质,他低声,带着忏悔,甚至微微颤抖:“我在逃避,我害怕我真的辜负了你….我真的好怕…对不起….”
他双手搂上苏诺瘦弱的肩膀,想和过去一样把她拥入怀里,但却不敢,“阿诺,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吗?”
弥补…你要怎么弥补?
你能让阿佑重新活过来吗,你能让尺素伤口日日午夜不再疼吗…
你不能。
但...
我能怪你吗….
是啊,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没有义务让你必须救我们…要怪的也只能是那个不知所终的少年…那个罂粟花一般的少年…
就算是被利用,但他也亲手杀了阿佑…
苏诺脑海中闪过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沉声道:“我…我要为阿佑报仇,我要找出那个勾结魔族的人。”
徐述白低头看着她,尾音乞求似的颤抖:“…所以你要以自己的命去冒险?”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要杀了我,而我曾死而复生过,因此,为确保万一,他一定会去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苏诺顿了顿,抬头看他:“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苏诺总是周全而体面的,她智慧,伶俐,她会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
她很明显且强烈的感觉对方一定要杀了她,但原因好似不仅仅因为她负责天杳阁,但更深处的原因,她不知道…但应该是在被撕掉的那三页纸里…和灭世有关…一定是的。
如果再不找出那个人,爹爹母亲,整个宗门都会非常危险。
现在是关键时期,也是对方的松懈时期,必须蛰伏,必须隐匿,才能让对方大意。
只有自己死了,他才能露出蛛丝马迹…
徐述白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从现在开始,一切交给我。那天….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一定两个字他说得很重,想去触碰她,却发现苏诺本能的向后一缩。
缄默半晌之后,徐述白无力的道:“阿诺,相信我,给我时间,我会为夺回你的身体,你的身份…你的一切…”
苏诺终于抬头看他。
五官俊朗,长眉若柳,端正中带着独特的温润气质,发髻上的玉石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眼眸是含情的,藏着万顷让人沉沦的深情。
但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却闪过了那少年的脸。
他的眼眸是全然不同的,笑意荡漾,底下却是深不可测的潭渊。
为什么…
对苏诺好的人很多…
但对祝小桃好的好像只有他一个…
但,我却不得不恨他…
苏诺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淡然道:“不重要了,我只想轻欢宗,我只想爹爹娘亲…大家…都好好的。”
最初想夺回身份是因为不服气,而现在,好像,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夺回身份是因为宗门,只要宗门能好好的…什么身体又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抬头道:“二公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从最初的二哥哥,到现在二公子….徐述白一怔,他想问她: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变得如此生疏。但他知道,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问她。
“只要你说,我一定帮。”
苏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照顾好我爹爹娘亲,还有…不要让那个人总是偷我爹爹的那些藏宝,不要让她伤害我的家人,伤害我的家……..拜托了。”
回去的路上,夏寒能看出苏诺的落寞,如蒲公英一样融在漆黑的夜空中。
很奇怪的落寞。
她明明应该欢喜的。
自己以为,他们见面,苏诺会开心一些。她以为,他们会拥抱,会喜极而泣,但透过竹木窗子,只看见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连轻微的触碰都没有。
“….你会原谅他吗?”
苏诺一愣,抬眸看她:“原谅什么?”随即转头目视着前路:“…他又没错。”
夏寒心底无奈笑笑:这话一说出口,看来苏诺和徐述白是真没可能了。
于是顿了顿又问:“你不怀疑那个人吗?”
“谁?”
夏寒想了想道:“住在朝晖殿的那个人。”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总不能苏诺去称呼她,只能这样形容道:“会不会是她勾结魔族?”
苏诺摇摇头:“她是异世的魂魄…我认为她没这个心机,也没这个能力。”
她想了想道:“那天攻击我的人,是熟悉我的人,而且能看出那人已经入魔很久,还有,他野心很大。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会是她。她…只是那个被利用的人。”
夏寒彻底的想不明白了,托腮琢磨道:“一方面,在天一宗里,魔族勾结了荟茹夫人,想要掌控天一宗…”
苏诺忽然想到了之前猎兽会的时候,徐唐被那独狳攻击得面目全非,但就是没死。不禁心生凉意,荟茹夫人为陷害徐述白,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另一方面在轻欢宗里,潜藏着一个比较厉害的人,熟悉你,野心大,应该比较年轻…”夏寒越描述越觉得不对劲,抬眸看向她,叹息道:“那…真不是霍决吗?”
这不是夏寒第一次问她了,苏诺从最初的坚定否定,到现在的沉默不语。
苏诺低头一言不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万一就是他呢。你….到现在还相信他?”
是啊,种种证据都指向他。
苏诺其实也没有任何确凿的理由,仅仅因为他魔化时魔气的状态不一样,这其实这理由也很牵强。因为...他也可能是伪装,他本就一直在伪装,魔....更是擅长伪装。
终于,她抬起头来,嗓音带着无力的沙哑:“我不知道….”
从那日之后。
柴房里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每日清晨的时候,会有一碗温度正好的热汤,傍晚的时候,会多一些熏香,暖暖的狐裘,饭菜也变得更加精细,还有些果子甜点。
但她其实不需要这些。
残羹冷炙已经快两个月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她都已经习惯。
有时候夜晚,苏诺半梦半醒之间,能发现窗外月光投下的剪影,徐诉白站在窗外静静的守着她,他好像很想弥补些什么,但又害怕靠得太近,惊了屋中之人。
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锦衣玉食的时候,真正的苏诺在柴房等着被处死,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着。
有些错过已经发生,有些伤害已经铸成,两人之间不深不浅的隔阂,若即若离的相处,如同碎了的玉,怎么弥补也修复不了那玉中的裂痕。
只有无能为力。
他无声陪伴,而苏诺只当毫不知晓。
白天的时候,能听到外面路过的弟子们讲话的声音。
从他们的对话中,苏诺知道。他们还没找到霍决的踪迹,他们寻遍了各大城市,都没发现那个少年。还计划着,除魔大会之后就要组建猎杀队,要不分昼夜的摸排,扩大范围搜索。
这个事情,参与的宗门很多。
毕竟事关魔族,人人自危。几乎修真界叫的上名字的宗门,都参与了。
所有人都觉得,霍决就是那个魔族奸细。
甚至连一直偷偷帮自己的夏寒也这么觉得。
徐述白当然也这么想,但他从没说过。
这日,夜幕刚一低垂,便远远的看见一个少女裹着斗篷,提着一个食盒往柴房的方向走,鬼鬼祟祟的模样。
这个装扮都不用多想,和半年之前一模一样,是程安安。上次她带了一些吃食来假意示好,这次又是什么鬼主意。
苏诺心中一紧,心想是不是徐述白对自己的额外照顾引起了这女孩的注意。
少女靠着墙壁做好防备姿态,却听到了徐述白的声音,他喊住了她:“阿诺。”
徐述白怎么会这个时辰出现?
为不打草惊蛇,他们之间已经默认并不见面。
只见徐诉白从大树下走出,款款而立,少了之前的柔情,而是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防备:“阿诺,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安安揉了揉衣角,心中暗恼裹成这样居然也被一眼认出。然后把背后的东西悄然藏起来,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撒娇道:“我…嘿嘿…我看看小桃。”
徐述白不紧不慢:“我陪你一起。”
“啊?”程安安一愣,立刻摆手道:“不用了。”然后嘟囔了句:“也没什么好看的…”
接着,他们假意寒暄了几句,程安安离开了。
墙壁背后的苏诺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程安安离开后,徐述白立刻卷袍进了柴房。
他目送程安安背影彻底消失之后,才关上门,神色严峻。
“怎么了?”
他定然是有事情才来,苏诺瞥见他袖中隐约露出的信件,眉头微锁。
徐诉白黯然道:“阿诺,今日我来找你是因为,暗探查探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正要递交给你父亲,被我悄悄拦截下来。”
“什么信息?”
“他的来历。”他眼眸深邃,宛如墨水中的翡翠,只余下一点星光:“还有….他到底是什么…”
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苏诺尾音带着颤抖:“谁?”
“霍决。”